宁佳书深吸一口气打开频率联系地面, 意见被全盘否定,她心中不可避免觉得委屈。
理智上她知道霍钦说的没有错,但她又错了吗?
他们的任务,本来就是将客舱里的人们送到他们的目的地去, 任何一个乘客,在得知自己经过十几个小时的航行后抵达的不是目的地而是始发地, 心中恐怕都是崩溃的。
订好的酒店、计划好的行程都要延后,而这些损失须得由航空公司和他们自己承担。
她努力叫自己将突发疾病的乘客代入陌生人, 换进情境中重新进行判断,却仍旧得到一样的答案。
是, 她是讨厌这个继父, 但这一点讨厌并不足以令她意气用事,改变自己的判断。
霍钦的决定和大局观是更丰富的经验累积起来的,那也正是宁佳书欠缺的东西,她从没有当过机长, 只一直在给人做左右手。既然注定了不会采纳她的建议,又有什么问她的必要?
广播向客舱通知返航, 乘客们从睡梦中惊醒, 果然不高兴了,甚至有头等舱的乘客泼了宁佳书相识的那圆脸小乘客一裙子果汁。
“再过几个小时就是我女儿的婚礼了,我花这么高票价买你们公司的直飞航班, 结果连牵着我女儿出嫁都不能做到, 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人病了就要返航, 这像话吗?”男人攥紧杯子, 语气激烈。
“既然身体有毛病一开始就不应该上飞机,你们航空公司怎么审核的,我这么大年纪连乘近三十个小时飞机你以为很容易吗?”
他胸前起伏,尽管妻子一直在旁边劝阻,还是余怒未消,直闹到宁佳书走出机舱。
通常情况下,飞行员的解释和安抚会比乘务们更有信服力,乘务们不堪重负,宁佳书只能出来帮大家缓解压力,“我是本次航班的副驾,客人您消消气,非常抱歉,那位乘客的状况真的很不好,随时有生命危险,罗马机场现在的天气不支持落地,为了安全考虑,只能返航,稍后在浦东落地,我们会立刻为大家安排飞往罗马的航班。”
那客人才见到宁佳书,立刻又起身去掀经济舱的帘子,看见那昏迷病人的脸,立刻恍然大悟,抬起手来指着她道,“我知道了,你们认识,在廊桥登机的时候我就看见你们开心地说话,就因为他是你父亲,所以才这么果断要返航,是吧?”
病人是飞行员的父亲?
此话一出,机舱内顿时乱了套。
……
“他是你的乘客,难道我们就不是了吗?我们也有性命攸关的事情!”
“早知道宁愿买印度航空,也不买你们申航!”
“等落地我就投诉,你们开飞机的有什么了不起,这么不把乘客的时间当一回事。”
宁佳书许久没遇到过这种难缠的乘客了,她一再呼吸才重新开口,“这位乘客,我的父亲另有其人,返航的决定也完全是出于对病人生命安全的考虑。”
那男人更生气,直接伸手来推搡她,宁佳书一时不防,直接撞到了走廊对面的座位上。“撒谎,我明明就看到你们说话了,他还让你回家吃你妈做的菜!你们申航都是用这种口气对待vip的吗?”
宁佳书自己的父母都没碰过她一根手指头。
膝盖隐隐作痛,应该是撞出淤青了。宁佳书的忍耐终于抵达极限,她推开小乘务伸过来扶她的手,冷冷扶着座位起身站稳,“这位乘客,如果你要继续胡搅蛮缠,我会考虑联系地面报警。”
机舱终于消停下来,宁佳书冷着脸返回驾驶舱。
过道里,小乘务急了,含泪追上来,“佳书,等一等,我看你的手好像是刚刚撞流血了,我帮你处理一下。”
宁佳书心情不好,把手缩回袖子里,叹口气回头,“我没事,不用管,你还是先把你裙子上的果汁处理掉吧。”
小乘务鼻息一抽一抽,水汪汪的一双眼睛感谢她,“多谢你了,佳书。”
都说异性相斥,不过来到申航之后,喜欢她的小乘务反而多起来,倒是叫宁佳书有点意外。
努力把负面情绪抛到脑后,宁佳书回到驾驶舱,却是出了工作之外,一句话也没再和霍钦说。
从夜间到凌晨,重新在上海落地的时候,已经是早餐时间了,救护车早已经在停机坪等候。
宁佳书继父的情况稍微好转,已经能吐字说话,但呼吸还是微弱,舱门一开,便被担架抬了下去。
意外的是,跟在医护人员背后的,还有两位乘警。
在机长的示意下,上前就要将先前那个叫嚣着要投诉还推搡宁佳书的老头一并带下飞机去。
“你叫来的?”宁佳书目瞪口呆,压低声音回头问霍钦。
男人没答她,迈开两步上前和那边的乘警交代事情的经过了,边说着,边把宁佳书的右手拉出来,示意两人看,“这是刚刚在推搡过程中,我们机组成员受的伤,身上还有更多……”
那头等舱的乘客完全没有了刚刚的神气,任他老婆一边哭,一边捶他埋怨。“刚刚就叫你算了算了,你不听,你在家这样也就算了,到外面还这么大脾气……”
哭着,她又跟乘务组道歉,又跟宁佳书鞠躬,“我代我老公给大家说声对不起,他就是性子急,不是故意的,下回不会再犯了……”
宁佳书都不清楚霍钦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这件事,呆怔怔看了半晌,才上前揪住他的制服袖子,压低声音问, “真要把他带下去啊?”
宁佳书是个锱铢必较的人,放地面,她做那么多手膜,话这么大价钱养护身体,每一根头发丝都打理精致,谁要敢对她动手,她都能跟人打起来。
可在天上,那就是她的工作,看过那些在洗手间里委屈抽泣的小乘务,其实她的工作已经幸运很多。
这一次确实是事发有因,男人赶着去女儿的婚礼,加上他老婆受气样跟宁母实在很像,她到底觉得不忍。
霍钦回头看一眼,扯掉宁佳书拉紧的袖子,握住她的手。
细长而冰凉。
宁佳书不知道,她把自己看做狠心的人,可很多时候,她的心又比许多人都要软,只是外强中干。
事情最后以两方各退一步告终,男人低下头颅,对机务组和在场的每一个人诚挚道歉,然后乘上了申航准备的替补航班,即刻起飞去往罗马。
霍钦在洗手间里,帮宁佳书清洗伤口。
口子其实不深,本来飞机降落时候血痕已经干涸了,后来又不知道刮到了哪里,才重新淌出来。
“还生气啊?”他用棉签沾掉血迹,抬头看她。
宁佳书坐在盥洗台上,任他拉着手,垂着睫毛不做声。
其实宁佳书真的生气时候不是这样的,她会全身戒备,扬起唇角,用最睥睨的姿态攻击或嘲讽对方,这么垂眸冷战,气鼓鼓像个花栗鼠的样子倒是少见,很可爱。
“你在气什么,说说看?”霍钦贴上创口胶布,“要是有道理,我会道歉的。”
“我发现你总把我往坏里想。”宁佳书终于抬头,她轻踢霍钦的小腿,“就因为我坏,我讨厌他,所以故意不返航?我说到罗马再降落就真的那么没道理吗?”
“有道理。”霍钦点头,“可是乘客的生命安全大于一切,就算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我们也应该尽力避免。如果飞到罗马只能在空中盘旋无法降落,再或者降落的过程中出现什么不可控的意外或颠簸加重乘客病情,那个时候的悔恨,一定比返航来得更深刻。”
“在飞机上时间紧迫,来不及一一细说,是我口不择言了,对不起。”
“算了。”
宁佳书小腿在半空晃了晃,别开眼睛。
霍钦做人太认真了,道歉都认真得叫人这么不自在。
她其实也有错,如果今天的机长不是霍钦,而是卤蛋或者其他年长的机长,她可能都懒得争辩,直接听从上级的意见,直接返航了。
也或者是霍钦直接驳回了她的意见,让她觉得受挫,才会有这么大反应。
宁佳书一直就是个胸无大志的人。
从最初上飞行学院的目的就不够纯粹,尽管在这个过程里,她是真的有点喜欢在空中翱翔的感觉,但从前在云航,她的目标只是快点熬到机长扬眉吐气而已。什么情怀、什么热爱统统没有。
直到又重新碰见霍钦。
他好像永远能轻而易举地影响身边的人,给他们带来改变或者将人同质化。
处理完伤口,宁佳书便接到了家里打来的电话。
“你到医院了?”
“嗯,”那边是宁母哭哭啼啼的声音,仿佛失去主心骨,“佳书,等你忙完了能不能过来一趟,你叔叔他情况不太好,现在正在监护室里,我们都进不去,怕他出什么意外……”
那她去了有什么用?她也进不去啊?她自己也刚飞完十来个小时没休息呢。
电话那边的抽泣烦得不得了,宁佳书到底没有把电话直接挂掉,又听着宁母倾吐一番才算完。
霍钦原本要载她去吃饭,这一来也去不了了,只能挑几个她喜欢的菜装在打包盒里,把她送到医院。
“我送你上去?”
宁佳书自然摇头,愿意说是一回事,她不想让霍钦看见自己复杂的家庭状况,“就几步路,我没事,你回去吧,我待会儿就回去睡觉了。”
霍钦在地下车场,直到看着人进了电梯,才调转车头离开。
与此同时,刚刚落到地下车场的电梯门内,打扮优雅年轻的贵妇人望着远去的车头,忽然道,“我看着那个人怎么这么像钦儿,车也像。”
“不会吧?”一旁的人笑起来,“你要是想儿子自己去看他好了,怎么逮着谁都说跟你儿子像,霍钦这么英俊的孩子,哪里是遍大街都找得到的,快点拿了包上楼吧,念心还在病床上等着咱们打牌呢。”
“你这张嘴真是……”女人笑起来拍她,“不过我儿子确实长得帅,你都不知道,上幼儿园那会儿就一堆漂亮的小姑娘过家家要嫁给他,为了当他老婆大打出手,最后还是幼儿园老师调剂,才同意排队轮流做他老婆。”
“不过钦儿这么好的条件,真的没有女朋友?不太可能吧,会不会孩子谈了没跟你们说?”
不知怎地,有个名字瞬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女人赶紧摇头。
“肯定不会的,我们钦儿有什么都会跟家里说,我们两口子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已经吃了这么大亏了,她儿子才不会不长记性。要她接受那样的小妖精当儿媳,还不如,还不如让她没生儿子呢!
“可惜我没有那么大的囡儿,你不是说要介绍念心家姑娘给钦儿认识吗,怎么还没动静?”
“你也知道,我儿子忙的脚不沾地,说是让他转到地面工作,他非要当那什劳子的飞行员,我今晚回去就给他打电话,叫他一定抽出时间来。”
宁佳书自然不知道这个插曲,她走到病房门口,才发现长廊里多了张熟悉的脸。
宋博闻,又是他!
宁佳书气得想甩饭盒,想到是霍钦买的,才又强行忍着,握紧拳头。
恰逢那边的人已经看过来了,宁母回头,欣喜又委屈地喊了她一声,“佳书。”
在此情此景看见女儿,她有种找到主心骨的感觉。
宁佳书快步走近,把饭盒丢在宁母手里,目光如刀,朝宋博闻看过去,“你来做什么?”
“我听罗图说叔叔出了点意外,恰好在附近,就过来看看。”
“你还不回北京?”
“家里恰好在这边有点生意,我在这边负责,短时间内暂时不回去了。”
恰好恰好,宁佳书信了他的邪,转头双眼含煞朝罗图看过去,罗图畏缩地往后退了退。
倒是宁母拉了拉她的袖子,把她扯到一边,小声道,“佳书,医生和病床都是博闻帮忙找的,你怎么能这样凶人家?”
“那你怎么不问问,无缘无故,人家帮你这个帮你那个有什么企图?”
“他不是跟我们说他是你朋友吗……”宁母的声音越来越小,“会有什么企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