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渐渐从山崖底下升了起来,遮了大半个天空,卷过来的风打在脸上,微微有些潮意。
桃花纷纷,落下了一层。
大神蹙眉,端坐起来,横了篱笆角落里横躺的宋就一眼,一拂袖,将他扔出了这片独属于自己的小天地。
这桃花再这样落下去,今年试酒都不够用了。要知道他这桃花可不是一般桃花啊。
这次落了这么多,怎能不叫神难受。
宋就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出现在那座南岳大神殿跟前的广场上了。
在这座平华山,宋就至始至终都没有担心过自己的安全,对于刚才那人,现在他已经基本可以断定对方的身份。
许是因为江湖上那些传言有那么几分真实,因此近来敢往这座山拜神的人实在不多了。不过这并不妨碍大殿深处的“香火鼎盛”。
金甲泥塑前的香案上,三株香缓缓燃着,若说有奇怪之处,则是三株香燃烧的速度真的很慢,明明那个光点是那么的闪耀,亦或者只能用说明这三株香每一株都很粗。燃烧一圈都很困难。
宋就从殿外走了进去,抬头看着那座泥塑神像,审视半晌,笑道:“真是没几分相像,一定是当初没有找个好的泥塑师傅,亦或者没有给够银钱,都不得懂得适当修饰的重要性。”宋就捻着下巴,装作在揉捻胡须的样子,跟着眯眼笑了起来,“不过又不是什么女神祇,过分粉饰着实也没什么必要,本就是个糙汉子,这幅样子示人,也更能让人相信拥有护持一方水土的本事吧。”
话音刚落,泥塑双目两道电光切了下来,宋就赶忙作揖,说到:“我在胭脂郡认得两家专门做泥塑的,改天我让他们给你重新做一个,美男子也是很吃香的,女香客的战斗力完全不可估量呢。”
宋就如是说着,身子往后退了半步,看着像是在躲开射过来的两道电光,跟着他再又说到,“顺带我给你在找一个漂亮的庙祝,男香客的问题也就解决了,到时候莫说区区一岳正神,就是这元洲那五岳之一的大神,也不是不可以争上一争。”
宋就说着再往后退了一步,再挪一步,则要退出了大殿了。
“金甲武神”笑了起来,“你以为你是谁?胆敢说这种话?待会那五位中某一位探手一抓,你这小蚂蚁一样的存在可就是说没了就没了。”
宋就举手捂住嘴巴,眼含笑意,“要不我跟你在这做一阵庙祝,你说那个故事给我听?”宋就果断将话题扯到了之前那件事情上,依旧不依不饶。
金甲武神道:“故事没有,至于庙祝,你想做我也不拦着,大殿之前功德箱里的钱,你想要多少就拿多少,姑且做费用了。”
宋就无奈,“大神啊,您跟我开玩笑的吧,你要我做这种折损自身功德的事情,忒不人道了。”
“哦?不人道?”大神反问,随即正色道,“本大神是神,可不讲什么人道。”
“这是诡辨。”
两人的谈话在这里短暂停了下来。
宋就坐在大殿的门槛上,撑着下巴与案几上的大神对视着,若有所思,亦或者单纯的只是在发呆。
生命应该是因自由而喜悦的。
宋就如是想着。
几百年困在这一方山水,任是谁都会觉着无趣的吧。
——
这日,久违的落下一阵小雨,通华观前的石阶染上了一层潮意。偶尔有几个鞋印歪歪扭扭的延伸上来,看起来这座被誉为平华第一观的道观香火还是不错的。当然毕竟背后靠着那位平华山大神,香火不好也不行啊。
这姑且是那些不能登顶平华山烧香的家伙们,借以抱大腿的折中手段。
韩晗一大清早被人喊了起来,不情不愿的推门而出,护卫阿大已经叫醒了阿二阿三跟阿四,眼看韩晗出门,齐刷刷上前将他抱住,随即啪的跪了下来,“少爷,下山吧。京里派来的使臣快要到了。”
韩晗双眼迷糊,“什么使臣?”
“名义上是就任胭脂郡同知,但据家里传来的暗信,似乎又有其他猫腻吧,所以少爷你快快跟我们下去啊。”
“下去干嘛?那人来就来吧,跟我有什么关系?”
“擦屁股啊。”护卫阿大泣血出声,“少爷你上任之后,就一直在这里吃斋闭关,烂摊子留下一大堆,您那些政令更是有始无终,那位同知大人要是有心追查,少爷你可就麻烦了。”
韩晗道:“现在下去时间也不够啊,你们说,要是我现在上书请辞,是不是更好。”
“那也得上面同意啊。现在南魏国就剩下五个郡,就这胭脂郡最别扭,除了少爷,没有白痴会接下这个太守位子啊。”
韩晗瞪了阿大一眼,“说的什么话。罢了罢了,都让开,本太守跟你们下去就是了。”
护卫阿大道惊喜道:“少爷,你说认真的?”
韩晗点点头,“不认真的难不成还是假的。去给我准备早饭,还有别忘了给观主的香油钱,如果观主愿意的话,太守府可以赠送一面大匾。”
护卫阿大赶忙点头,松开韩晗,自去准备了。
韩晗愣了愣,抬手抚额,心道还真不是什么好事啊。
不都说官官相护嘛,怎么到了他这里,就成了官官相欺呢。
韩晗觉着好累,当初就应该外混蛋一些,免得被家里“寄予厚望”。不过说到这一层,到底还是跟家里老爷子脱不了干系啊。这恩荫一不小心就过了头。
韩家,离京最低调的大家族,到底还是大家族啊。
不知道背后有多少眼睛看着。
关于那位胭脂郡同知的到来,家里已经通过某些手段提前告诉了他,知道那人身份之后,更是给他一种这胭脂郡浑水到何种地步。
就目前来说,加入进来的势力已经不知道有都少了。
大抵是因为离京败得太惨,由此往胭脂郡这边,南魏刘氏并打算花些大心思。
韩晗回头看了眼空荡荡的房间,半晌叹了一声:“如何做呢?少年就该往前冲啊。”
午时之后,韩晗一行下山,通华观主直接送了他们出来。
依依惜别,秋风相送。
平华山上,南岳神殿。宋就在门槛上打着瞌睡,脑袋一点又一点,无限重复着“我懂了”的动作。
金甲武神没有像往常那样出现,甚至直接撤去了留在这边的所有灵识,与这座大殿来了个实实在在的“隔断”。
也许是因为现在有了庙祝的缘故吧。
宋就在门槛上睡着的某一天,有人登山,往后敲了他一竹竿。肩膀微疼,他回头看去,没有什么惊鸿美人,只有一个佝偻老者。
老者手提着行山手杖,笑眯眯的站在三步之外,笑眯眯的盯着他看。
宋就回过神来,回以最真诚的甜笑:“给老先生问好。”
“好,都好。这南岳殿什么时候有了庙祝了?上回来的时候可都没有呢。”老人咕哝了一句,转念想到自己上回过来已经是百多年前的事情了,这么长时间,对于寻常人间而言,已经是沧海桑田了。
宋就挠着后脑勺,“老人家有所不知,山下日子苦,某天我梗着脖颈许愿,人家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还真让我请出一位路过神仙,这不我就到这里当个打杂的了,没什么工钱,可是包吃住啊。殿前那功德箱里的香油钱,来年下山,我偷偷带走大半,足够娶个媳妇,度过后半生了啊。”
说到这里,宋就笑了起来,“我已经想好,无论如何,都不打算养孩子。”
老者眯着眼睛看他,满是赞许,“这个想法好,养孩子什么的都好麻烦。”
“是吧?老人家也这么觉得。”宋就一副志同道合的模样,凑上了半步,笑道:“老人家,难得我们这么志趣相投,不妨进来点一柱香?”
老者摇了摇头,没有踏步进来,目光幽远,不多时落在那座泥塑上,才出声道:“烧香就算了吧。”
宋就也不介意,“罢了就罢了,不勉强。”
“你这庙祝做的可真不厚道。”老者笑道,“哪有你这样把客人往外赶的。”
宋就摇头,“老人家说错了,我可没有赶你啊,我都邀请你进来了。”
“好像也是这样。”老者一副恍然模样,随即倒是解释道,“不是什么香都能烧的啊。”
宋就接了话过来,“就好比和尚不进道观烧香一样?”
“孺子可教也。”老者背过身去,手里行山手杖在石板上轻轻敲打,发出一阵悦耳的声音。
宋就听得有些犯困,又想睡觉了。
老者回头斜了宋就一眼,没有说话,往前走了一阵,身形渐渐淡去。
宋就看来,则是他有些头晕眼花了。
平华山大神从桃树下起身,赶了过来。梁河之上,老者手腕上缠着一条黑色小蛇,本能驱使吐着信子。
平华山大神朝老者抱拳作揖,退了一步。
老者回头看他,眼色微肃,“民间有句话叫做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好歹还有个三十年的南岳神位,你倒就此放任不管了?杜柯!”
名为杜柯的南岳大神再次抱拳,正色道:“几百年了,我也算不负南魏了吧!”
“不负么?”老者悠悠一叹,“梁河水神的神位已经空悬了半个月,也该有新的水神诞生了。你心里怎么想我也知道一些……”
“前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我们就不提了。至于梁河水神的神位,南魏刘氏已经派了礼部官员前来敕封,我不拦着……老实讲,要不是他们都还算识趣,只敢在梁河里作祟,也活不到今天。”
“哎,这事不怨你。不单是你,我也觉着寒心。”
“前辈离开离京?莫不是?”
“莫不是已经决定放弃刘氏?”老者回头看来,笑到,“我其实蛮看好刘攸那小家伙的,可偏偏……罢了,不说这些,既然刘氏自愿放弃离京,那么当初的约定自然就作废了!所以你的三十年之期,恐怕要再提前个十多年……”
“前辈好意,杜柯心领了。”
老者知道杜柯实际上拒绝了他的提议,摇了摇头,无奈道“情之一字,我是最有资格说道说道的。当然在你这样的家伙面前,我好像又是最没资格,只是提醒你一句,执着了几百年,那个结果何曾变过?几百年的因果也该了结了才是。那孩子,还是弱了很多。”
杜柯道:“不过是一手闲棋,有收获当然最好,没有也无可厚非!”
老者不再说话,“至少二十年内,我不会离开离京,一线天秘境堕地之后,尚有一线机缘,我自己的机缘!”
杜柯颔首:“大泉找过我了,让我搭个线。”
老者摇头,嗤笑道,“好不容易有了脱身机缘,我岂会再自锁于人?”
杜柯不再说话,转身回了桃树下。
老者把玩了一阵手腕处的小黑蛇,笑道:“一线天啊一线天,到底是谁的一线见天呢?”
老者想到这里笑了起来,探手一抓,梁河深处某个隐秘处,那头“鸠占鹊巢”的大妖身躯应声而碎,一团血雾湮灭于涌动的河流。
小黑蛇瞬间萎靡下去。
老者安抚了一会,信不而去。
桃花树下,杜柯心念一起,想到了个绝顶的好主意。
这一回的桃花酿必然能成。
南岳大殿,宋就提着一把破扫帚清扫着,不时极目望去,徒叹一声。
胭脂郡太守府,韩晗坐在太师椅上,在他左下首的位置,坐着新来的礼部大佬。
两人在离京已经认识,而且姑且还算是有些嫌隙的对头。
韩晗摆弄着手里的上好青瓷,笑了起来,“礼部这次派你过来,除了敕封梁河水神,能不能透露点别的?好歹以后同郡为官,我们应该官官相护才是。”
那人笑道:“不过是派我过来做这个同知,辅佐太守大人罢了!”
韩晗道:“那以后就多多指教了。”
“一样一样。”
这会见面倒真有种冰释前嫌,惺惺相惜的感觉了。
只是在不远处阿大等人看来,自家公子这是否太与人为善了?
有些心思音乐藏在心里,却不好呼之欲出。
再又和和气气的喝过两轮茶,气氛好的有些怪异。
却不知当如何点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