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节

费渡摆明了是费承宇唯一的继承人,无论他是否符合继承人标准,那些人都应该接触过他,不会就这么抛弃昔日的大金主。

骆闻舟:“他们闹掰了。”

费渡吐出口气:“对,他们闹掰了,而且费承宇就是被他养的这口‘妖刀’反噬的。”

骆闻舟这时已经顾不上去想表白被拒的事,也无暇为费渡难得的坦白欣喜若狂了。

他拖过一把椅子坐下,皱着眉思量良久,试图捋清思绪:“为什么?”

费渡:“我记得我当时和你探讨过许文超可能抛尸的地点。”

骆闻舟一点头——永远不会被翻出来的私人属地,或是发现了尸体也不会有人报警的特殊地域。

滨海地区哪一条都不符合,非常出人意料,但尸体确实就在地下埋着,也确实好多年没人发现,只能归结为“机缘巧合”,毕竟中国这么大,几十年没人动过的荒地数不胜数,这样的运气也不算太离奇。

“费承宇当家的时候,光耀基金曾给过他一份滨海项目的合作开发企划,董事会以‘盈利模式不明’为由拒绝了——哦,董事会的意思就是费承宇一个人的意思。”

骆闻舟:“……”

他感觉今天晚上,自己这天生的一双耳朵有点不够用了!

“也就是说,许文超抛尸滨海不是因为他觉得那里风景秀丽,”骆闻舟说,“而是因为他知道那里是个安全的‘坟场’?他和那些人联系过,甚至可能是付钱租用这块坟场的!”

以许文超那往骨灰盒里藏东西的尿性,他干得出来——如果那块地方被买下来就是干这个的,那里岂不就是个更大的“骨灰尸体寄存处”?

费渡:“就是苏家的这起案子,让我对费承宇出事的原因有了一个推测——”

骆闻舟试着以正常人的思维方式去看待这件事:“也就是说,你爸爸看不惯这种恋童癖的买卖,拒绝出资参与这件事,所以和那些人分道扬镳了?”

费渡无声地笑起来:“怎么可能?这也太正人君子了。”

第114章 韦尔霍文斯基(二十四)

骆闻舟愕然地看着他。

“凭我对费承宇的了解,我猜他的理由很明确,就是‘盈利问题’,”费渡一根手指按住空杯子,让它在桌上转了一圈,“当年房地产市场已经抬头,地价在涨,需要多少猎奇的变态、付多少租金才能把这个成本和未来损失覆盖掉?当然,费承宇那些年以‘捐赠’名义无偿付出的资金远不止这些,他大可以把那块地也当成一种捐赠,可是这个‘项目’本身让他不安了。”

他话说到这里,骆闻舟就已经把思路调整过来了。

费承宇是一个控制欲极强、极端自恋的虐待狂,他在野心与财富增长的同时,必定也在不断自我膨胀,是绝对不允许手上任何东西失控的。

以他的敏锐,肯定能看出来,那些人圈地建“坟场”的行为,是已经不满足于做“杀手”和“打手”的预兆,他们在构造一个更加庞大、更加骇人听闻的“产业链条”,想通过出租坟场拉起一张大网,把黑暗中那些饮血啖肉的怪物都吸引出来,捏住他们的把柄,从而建立自己的王国和秩序——

“最开始,费承宇认为是自己饲养了这只‘寄生兽’,没想到把它养大,它打算自立门户,让费总降格成一个普通的合作者了。”骆闻舟缓缓地说,“是这个意思吗?可是费承宇拒绝出钱,那块地他们也还是拿下来了。”

这一次,不等费渡开口,骆闻舟就顺着逻辑自顾自地接了下去:“因为‘他们’的资助者不止一个!周氏——周峻茂和郑凯风也是,对吗?”

“你还记得周怀瑾在审讯室里交代的口供吗?”

“什么?”

“周怀瑾说,二十一年前,他曾经在周家大宅里偷听过周峻茂和郑凯风的对话,当时周氏进军内地市场受阻,那两个人在密谈一桩伪装成车祸的谋杀案。如果周怀瑾没撒谎,那说明‘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是只有一个金主、受一方势力控制,费承宇太拿自己当回事的毛病可能到死都改不过来。”费渡嗤笑一声,笑容像被小刀划过的薄纸,浅淡又锋利,“不过这些都是我的推测了,不见得准——但是有一件事你应该注意一下。”

骆闻舟抬起眼:“你是说冯斌的案子?‘买凶杀人’,‘凶手是神秘消失多年的通缉犯’,这确实和他们除掉董晓晴、郑凯风的手段一模一样。”

“不单是这点,今天那个小姑娘告诉我,往她手机里装追踪软件的人叫‘魏文川’,下午你们忙着审讯的时候,我稍微查了一下——这个魏文川是冯斌的同班同学,班长,在育奋里一呼百应,很可能是校园霸凌小团体的头……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父亲是魏展鸿。”

“我知道,电话传唤过了……听郎二说,好像是个很有名的开发商?”骆闻舟递给费渡一个疑惑的眼神,“但他好像除了特别有钱之外,没有什么内幕吧?”

“魏展鸿为人低调,轻易不在公众面前露面,话也不多。但是关于这个人,我听说过一个故事,”费渡低声说,“几年前,据说他在d市的开发区拿了一块地,拿地的时候当然和当地政府打得火热,市政那边当时说,开发区已经规划完毕,这块地将来会是整个商圈里唯一的住宅用地,周围都是商业,他们不会有任何同质的竞争对手——但是这一条没有写进土地出让协议,只是口头承诺,你懂吧?”

口头承诺等于没有承诺。

“但是后来也不知是为了修路,还是有别的事,反正工程进度耽误了一点,等他们的项目终于落成、可以开始卖的时候,就在同一个商圈、地段更好的位置,已经另外起了一大片住宅,而且人家已经抢先出售了大半年,很多买主都入住了。d市本身不是一线城市,流动人口不多,当地市场就那么大,两处定位相似、各方面都差不多的住宅,这是你死我活的竞争对手,先获批销售的一方会把另一方挤得无法生存。”

生意方面的事,骆闻舟不是专业人士,但费渡讲得条分缕析,他也大致听明白了,点点头:“所以魏展鸿这个事砸了,然后呢?”

“然后那个竞争对手的小区里就出事了,一个被通缉了两年的杀人犯不知怎么流窜到了d市,在那小区的中心花园里连续捅死了六个人,警察赶到之后依然嚣张拒捕,当面抓住了一个学生就要行凶,被击毙了。据说花园里的血把莲花池都染红了,整个小区都因为这件事成了凶宅,不少房主都低价转让房产,魏展鸿的项目却起死回生,房子没几年就卖完了。”

骆闻舟:“……”

原来人类在突破了道德底线之后,有时候也能迸发出让人目瞪口呆的创造力。

“不过我没有证实过,都是道听途说,因为这位魏先生‘运气好’是出了名的,很多人都说他是个福星。”费渡摇摇头,“福不福我不清楚,但他的宝贝儿子和冯斌被杀案肯定脱不了关系。”

骆闻舟头疼地揉起了额头,两个人同时沉默下来,各自在凌晨里消化着庞杂的信息。

因为他们俩此时都是睡意全无,十分清醒,所以这一点前因后果不禁消化,没多久,高速运转的大脑就缓缓降了速,奔腾的血转而涌向心口。

被这巨大的秘密砸晕的七情六欲,却“水落石出”一般地露出头来。

费渡的嘴唇从一个杯底的红酒中借了一点颜色,在他苍白的脸上,几乎能算是鲜艳的,他略带渴望地瞥了一眼红酒瓶子,感觉自己的手脚又开始发凉,有心想再添一杯,却被骆闻舟中途拦住了手。

骆闻舟:“你坦白完了?”

费渡的喉咙一动。

骆闻舟清了清嗓子:“那是不是该轮到我了?”

费渡分明是衣衫不整地靠在一侧的桌边上,听了这话,他蜷在身侧的手指一收,过度聚焦的眼神倏地落在了骆闻舟身上,分明是“面无表情”、“几乎一动没动”,他整个人的肢体语言却微妙地变了,给人的感觉简直如同“正襟危坐”一般。

“我……”

骆闻舟刚说了一个字,费渡就突然打断他:“骆队,等等,你不奇怪吗,为什么卢国盛放了夏晓楠?他这不是等于告诉警方女孩有问题,让你们审她吗?”

骆闻舟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说:“是,奇怪。”

费渡:“还有拐卖女孩的那个案子,到底是谁告诉苏落盏以前旧案的细节的?她为什么会突然模仿之前苏筱岚的手法?以及……”

骆闻舟骤然打断他:“以及我还奇怪,花市区分局出事的时候,那封举报材料是怎么突破王洪亮的眼线,传到市局手里的。奇怪赵浩昌说的那条神秘短信究竟是确有其事,还是他自导自演。奇怪究竟是谁那么嘴欠得难受,非要告知董晓晴,关于她爸死亡的真相,让她犯下难以补救的大错……我还很奇怪,今年我们到底犯的哪门子工作狂太岁,被一连串的大案要案砸得晕头转向,连年假都没功夫休——”

“有一个很好的解释。”费渡盯着他的眼睛,问,“你想不想听?”

骆闻舟顿了一下,面无表情地说:“不是很想。”

费渡却好似没听到,兀自接着说:“有人在把这些案子往你们眼里捅,诱导你们去查,查得‘那些人’惊慌失措,几次三番几乎暴露自己,逼得他们只好每次自断一腕,把有直接动机的‘金主们’推出来当挡箭牌。金主的数量不可能太多,因为真正的变态没那么多,有足够财力养得起他们的变态更是凤毛麟角,等那些人为求自保,把自己砍成个光杆司令的时候,他们就必须寻找新的投资人,比如……”

骆闻舟冷冷地说:“费渡,闭嘴。”

“比如我。”费渡充耳不闻,“比如费承宇的继承人——我。我符合一切条件,我也本该早就是他们中的一员,仅仅是机缘巧合,因为当年费承宇和他们闹掰,才没能接过这把‘刀’,我几次三番想弄死费承宇,肯定不会在意所谓‘杀父之仇’,我还成功混进市局,近水楼台地调查当年画册计划的真相,蒙蔽了……”

骆闻舟狠狠一拍桌子,却没能拍断费渡的话音。

“其实他们已经在隐晦地试图和我接触了,我一直没有理,因为不想显得太知道内情,但如果这回魏展鸿再折进去,那‘他们’很可能会变得四面楚歌,迫切需要新的资金,只能跪下求我施舍,我有机会折了他们的翅膀,让这只‘寄生兽’彻底变成我的看门狗,这恐怕就是费承宇当年想做而没成功的……”

骆闻舟这回结结实实地被他吓了一跳,猛地站了起来:“他们和你接触过?什么时候的事?你为什么不说?”

费渡平整的双眉轻轻地舒展开:“……可能是还没做好自首的准备?”

“放……”骆闻舟一句粗话到了嘴边,生生又给挡在了牙关之后,他低头看着靠坐在一边的费渡,忽然意识到,如果没有今天这场“意外”,费渡可能会永远隐瞒下去,如果那些人来找他,他就会顺水推舟,孤助无缘地走进深渊里。

费渡装纨绔,装纸醉金迷,装出强大的掌控欲,周峻茂出事后第一时间狙击周氏,没心没肺地泡在金钱的盛宴里狂欢——他还要做出一副“衣冠禽兽”的面孔来,衣冠禽兽自然要绅士,要彬彬有礼,要耐心十足、风度翩翩。让自己看起来冷酷强大得游刃有余。

可是“衣冠禽兽”终究只是禽兽,再多的功夫也是表面功夫,稍有风吹草动就禁不住推敲,哪个会像他一样无懈可击,能陪着语无伦次的乡下女人王秀娟、懵懵懂懂的小丫头晨晨“衣冠”到底呢?

骆闻舟回想起周峻茂出车祸的那天夜里,总觉得比起做空周氏的股票大赚特赚,费渡其实更想回家睡个好觉。

他分明只是个冬夜里一碗瘦肉粥、一盘花样咸菜就能心满意足的人,给他一杯咖啡和一些琐碎的待整理文件,他就能消消停停地在办公室一角消磨掉一整天——他哪有那么大的权力和金钱欲望去和深渊里的凶兽周旋?

骆闻舟突然沉默,费渡心里骤然升起隐约的不安。

“因为有这伙人存在,这么多年,你一直觉得没能摆脱费承宇,对吗?”骆闻舟十分心平气和地开了口,“所以宁可把自己搭进去,成为他们、控制他们,也要把他们连根拔起——失败了,你可能像郑凯风一样尸骨无存,成功了,你又不是卧底,到时候也得跟他们一样等着刑罚,你想过吗?”

费渡勉强一笑:“我……”

“你又不傻,肯定想得清清楚楚的,”骆闻舟说,“但是无论是一死了之,还是下半辈子在监狱里,你都觉得挺好的,是吗?起码你自由了,没有负担,也不用惶惶不安了。”

因为“不自由,毋宁死”——

骆闻舟一伸手撑在他身后的桌边上:“那现在功败垂成,怎么肯对我和盘托出了?良心发现吗?”

费渡不由自主地往后一仰。

“呸,你才没长良心那玩意。”骆闻舟说,“你就是看见我,觉得‘卧槽,这么帅的人跟我表白,哭着喊着要跟我谈恋爱,我干嘛还想死,还想蹲监狱’?另外蹲监狱要剃头统一发型的,你知道吗——”

费渡无言以对。

“既然你连自己一肚子贼心烂肺都肯剖开,那就是想求我拉住你,我拉了,你又要躲闪挣扎,”骆闻舟一巴掌打了费渡的脑门,“你说你是什么毛病?就想试试我手劲大不大?”

费渡好像正在往餐桌上蹦、中途被一筷子敲下来的骆一锅,让他拍得有点蒙。

“你以前总气我,那时候我每次心情不好,你都是我的幻想对象——幻想拿个麻袋把你套到小胡同里揍一顿,可是后来有一次,我们一伙人在陶然家闹着玩,不小心把他家壁砖碰裂了,陶然是租的房,房东又事儿多,看见了肯定要矫情,只不过当时陶然没说什么,我们也都没注意,没想到你一个半大小孩跑了几个建材市场,找来了一模一样的壁砖,又不知道从哪借了一套工具,花了半天把旧砖铲下来换上了新的,后来我去参观了,活干得居然还挺像模像样。当时我就觉得,你虽然常年皮痒欠揍,但有时候又挺可人疼,万一走歪了,真是非常让人惋惜。”

骆闻舟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仿佛成了耳语:“所以我对你一直很严厉,跟谁都没有跟你一起时候气急败坏的次数多……可是那天在市局,你明明是跟那帮狐朋狗友一起来捣乱的,到最后却变成了一只陪着何忠义他妈,让我突然觉得,其实就算我不管你,不每天怼你,你也长不歪。没想到我给你三分颜色,你还开起染缸了,整天不知死活地来纠缠我,骗我的肉体就算了,还敢骗我的感情。”

“王八蛋啊你。”骆闻舟伸出一根手指,用力在费渡胸口戳了一下,“你其实就是喜欢我,以前没别的念想,以后就想跟着我,敢承认吗?”

费渡在他的注视下僵了三秒,一把抓住他乱戳的爪子,猛地把骆闻舟压在小餐桌上,用撕咬的力度堵住了他的嘴。

第115章 韦尔霍文斯基(二十五)

餐桌无端被天降的一个骆闻舟砸得地动山摇,细高条的红酒瓶子惨遭无妄之灾,晃了两下一头栽倒,“稀里哗啦”地砸了个粉身碎骨。

带着浓烈甜香的酒气泛起声势浩大的讨伐味道,把整个餐厅都泡在了其中。色令智昏的人只好短暂地恢复理智,动手收拾起一地狼藉。

“你鞋呢?”骆闻舟先是发问,随后想起来了——费渡被他从玄关一路拖回客厅的时候,拖鞋好像是甩掉了,他颇有些尴尬,干咳一声摆摆手,一边清扫玻璃碎片,一边抱怨,“没穿鞋躲远点……话也不说明白,上嘴就啃,没名没分的,占我便宜,流氓。”

费渡退到墙角,目光扫过骆闻舟因为弯腰而绷紧的腰背,双臂抱在胸前:“我不是流氓,我是虐待狂的儿子,以后犯起病来,说不定会不让你和别人说话,不让你和朋友单独出去,在你手机、车里装满追踪定位的窃听器,搞不好还会把你锁在地下室里不让人看,恨不能把你吃下去,你怕不怕?”

骆闻舟把碎玻璃拢在一起包好,又拿胶带缠成柔软无害的一团,听了这番豪言壮语,他很心宽地笑了起来:“就你啊?快别吹了——去拿抹布来。”

费渡凝视了他片刻,绕过一地的红酒汤,拿起擦地的抹布,觉得方才亲手剜出来的心口难得这样空旷,好似一块巨石轰然裂开,无数隐秘的、压抑的、扭曲变形的念头,全都像是石头下面暗生的小虫一样,一齐乱哄哄地奔逃而出,在光下露出不见天日的身躯来。

费渡把抹布递给骆闻舟,在他伸手来接的时候,却没有松手。

骆闻舟抬头去看他,见灯光折射进费渡那双玻璃一样的眼珠里,隐约间,竟好似泛起了温暖的活气。

然后费渡拉扯着一块破秋裤改造而成的抹布,终于点头承认:“嗯,我喜欢你。”

被炸得四脚乱蹦的骚包山地车、一直陪着他长大的破旧游戏机、曾经藏过一只小猫的抽屉、辣椒面撒多了的烤串、墓地里一年一度的花、无数次互相嘲讽的口角……现如今想起来,那些旧事都像是一条穿在一起的金线,从记忆的重重黑雾中勾勒出了模糊的轮廓,照着他的从前和往后。

骆闻舟觉得自己有生以来仿佛就在等这一句话似的,他的嘴角要笑不笑地轻轻抿了一下,然后突然一言不发地拉过那条抹布,随手往地上一甩,伸长了胳膊在洗手池里冲了手,也不擦,就一把揽过费渡的腰,拖起他就走。

没穿鞋正好,省得再给甩掉一次。

至于满脸桃花开的餐厅地板……反正玻璃渣子收拾干净了,不怕骆一锅来踩,其他就随便吧。

骆一锅日理万机,每天夜里要起来三四次,它得巡视领地,还得补一顿夜宵,行程十分繁忙。今天短短的一觉结束,猫爷才刚蹿出次卧的门,就见那间大一点的卧室门半开,里面竟还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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