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颇为郁闷,又不好表现出来,刚给别人定完饭前不准吃零食的规矩,就低头自己剥起了栗子,剥了好几个吃完,才大发慈悲地赏给旁边的费渡一个:“吃多了不好消化,给你尝尝味,吃完这个就没你份了。”
费渡没和这种“严于待人,宽于待己”的二货一般见识,停在路口等红灯的时候,他一低头,从骆闻舟手里叼走了栗子,并且顺势地在骆闻舟手指上舔了一下,意味不明地说:“确实甜。”
“敌人”又一次没有通知就开火放大招,骆闻舟当胸遭到一炮重击,险些呕出一口欲求不满的老血:“找事是吧,昨天哪个孙子晕过去了?”
费渡才不在乎这个,毫不以为意,正打算调戏回来,骆闻舟就率先喝住他:“闭嘴。”
费渡听出了一点恼羞成怒,在这场不要脸的较量中略胜一筹,便无声地笑起来,从善如流地闭了嘴。
车里只剩下广播在唠唠叨叨地念着晚高峰的封堵路段,两人一时相对无言,难以言喻的气氛却随着“嗡嗡”的暖气席卷过车里的每一个角落,几乎让人坐立不安起来。
骆闻舟余光凝注着费渡的侧脸,恍然间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遥远的少年时,第一次懵懂地抓住了喜欢的男孩的手,那只手是粗是细已经记不清了,唯有那时心里好像放了一把烟花的滋味历历在目。
随着他年纪渐长,阅历渐丰富,开始觉得肉体往来也就是那么回事,像吃喝拉撒一样稀松无味时,当年曾经真真切切在胸口灼烧过的热流再也没有出现过,像是被什么封印了。
如今,三藏法师途径大路,揭开了五行山上的法帖。
山崩地裂,餐风饮露的野猴子一声大叫,重见天日。
骆闻舟忽然说:“前面掉个头,去趟钟鼓楼。”
费渡一边并道进掉头车道,一边诧异地问:“我刚才看见新闻推送,不是说出走的几个学生都找到了,也锁定了嫌疑人?”
“哦,对,钟鼓楼刚出了一起凶案。”骆闻舟心想。
他大尾巴狼似的伸了伸腿,很正直地开了口:“凶手是327国道连环抢劫案里在逃的嫌疑人之一,这里面疑点很多,唔……我想再看看——我转给你的那封信看了吗?”
他语气太一本正经,好像本来就想说这个似的,连费渡都被他唬过去了,收了闹着玩的心。
“嗯,”费渡一点头,“留信的孩子真名叫什么,平时在学校跟同学关系怎么样?”
骆闻舟回过神来,拖回了自己围着地球转了一圈的魂,艰难地把注意力集中在了钟鼓楼的凶杀案上,顺着费渡的话音琢磨了片刻,他有些疑惑地说:“和同学的关系?为什么这么问?”
一般反应不是问他和父母的关系怎样吗?
因为冯斌出走前压在寝室桌上的信,就是写给父母的,开头是“亲爱的爸爸妈妈:留下这封信,是因为我每天都在烦恼,痛苦地思索着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诞生”。
似乎是常年在寄宿学校里生活,亲子关系受挫,感觉不到关爱,又加上青春期、学习压力大等诸多因素造成的一次情绪爆发。
“你先说,不然只有一封信,我没法做太多解读。”
“这个男孩叫冯斌,在育奋念高一,和同学关系还可以,据他们老师说,他在学习上是个中等生,不好不坏,家庭条件也还行,不过在那个富二代俱乐部里算普普通通,长得不错,学过几年音乐,除此以外,其他方面都不怎么突出,性格比较合群,没什么棱角,不是那种领袖型的男孩,也不是那种被全班孤立的。”骆闻舟顿了顿,“话说回来,这回一起出走的几个孩子,好像都是这种类型的——除了那个夏晓楠。”
“夏晓楠又是谁?”
新闻里提到未成年受害人的时候,都会使用化名,费渡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昨天晚上那起凶案的目击者,”骆闻舟简短地介绍了一下,“那个小姑娘是奖学金学生,家里比较困难,跟同龄人交往起来可能也没什么共同语言,在班里有点格格不入。”
鼓楼区晚高峰时段还算顺畅,不到二十分钟就开到了。
“左手边那个黄色的小楼看见了吗?就是那家快捷酒店,几个学生这几天住的地方,往前走两个路口有一家‘bd超市’,从那条路走,”骆闻舟一边指路一边说,“那天晚上,冯斌将近九点的时候,从宾馆出来,跟同学说的是想出去转转,大概半个小时后,夏晓楠以买日用品为理由,也离开了宾馆,他们俩是在超市后面的十字路口见面。”
费渡:“偷偷约会?”
“嗯,”骆闻舟先是应了一声,随后心里一动,好似不经意似的提起,“你中学的时候跟人偷偷约过会吗?”
费渡猝不及防,嘴角当即一僵。
他从未有过这样青涩的青春期。
费承宇不会允许的。
费承宇从来都认为,肉体可以发育,可以成熟,可以有欲望,但如果仅仅因为荷尔蒙的萌动,就产生了什么诸如“青春期”之类的症状,对谁产生什么幻觉一样的所谓“感情”,那算什么?岂不是像发情的狗一样愚蠢?
费渡一顿之下,立刻调整过来,露出一个有点暧昧的笑容:“师兄,这就开始打听我的前任了吗?”
接着,他不等骆闻舟回话,就轻描淡写地说:“没有,我读的是公立学校,全校没几个富二代,也不太合群。再说喜欢我的女孩太多了,挑了一个,就得伤害其他的,那多不好?”
说着,他缓缓绕过超市,把车停在冯斌和夏晓楠见面的路口。
钟鼓楼景区已经又一次关门落锁,出了凶杀案,整个钟鼓楼景区显得格外肃穆,聚众赌博的保安科被整个端了,钟鼓楼景区的负责人临时当起了夜班,连清洁工都比平时卖力。
骆闻舟敏锐地察觉到了费渡方才瞬间的不自然,他深深地看了费渡一眼,没有一味紧逼,用其他的话打了个茬:“凶手就是在这里跟上他们俩的。”
费渡摇下车窗,四下看了一眼,皱起了眉:“那就怪了。”
“怎么?”
“这是个四通八达的地方,”费渡轻轻敲了敲车窗,“一般半夜三更拦路打劫的不会选择在这里蹲点——你该怎么筛选目标?你怎么确定经过的人下一步要往哪走?万一他们拐个弯就上大马路呢?不确定性太强了,而且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基本都有监控,就算不怕被拍到,也没必要特意过来留个影吧?”
骆闻舟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你是说,凶手很可能是事先知道那俩孩子约会的地点和方向,早早到这里来蹲点的!”
卢国盛不是重操旧业,他的目标就是冯斌!
可是为什么?
十五年前,卢国盛被一纸通缉令追得东躲西藏的时候,冯斌都还没出生,他能跟卢国盛有什么恩怨?
卢国盛又是怎么知道冯斌和夏晓楠约定见面的地点的?
还有那个毫发无伤的女孩……
第100章 韦尔霍文斯基(十)
费渡把车停在路边,两个人顺着冯斌和夏晓楠走过的路,一路走向钟鼓楼东侧的小门。
冬至前后,最是昼短夜长,这会俨然已经有入了夜的意思,介于月牙和半月之间的广寒玉蝉高挂在远处钟鼓楼的一角,沾染了一点昭昭的雾气,与瓦片上细细的雪光遥遥相对。
“所以出走的理由是学习压力太大,跑出来过圣诞?”费渡紧了紧围巾,若有所思地说,“这理由你们也信?”
“说得过去,谁还没年轻过?小崽子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有时候不一定非得要符合大人的逻辑。”骆闻舟不经意地挡在他上风处,同时仔细地端详起周遭。
白天来时还没有这种感觉,这会天一黑下来,整个钟鼓楼景区就成了一片硕大的迷宫,所有的路灯都长得一模一样,长长地列队成排,好似武侠小说里某种诡秘的迷魂阵法。
附近除了地标性的钟鼓楼本身,所有小巷仿佛都是如出一辙,连仿古的老店铺挂门脸的位置都差不多,到处都是三岔路,偶尔能碰上一两个撞大运似的路标,还标得不明不白,人在其中,走着走着就不知串到了哪里。
他们俩都不是找不着北的路盲,尤其骆闻舟,做了好多年的一线刑警,对地理环境与人的面部特征有特殊的敏感性,可饶是这样,夜间穿梭在侧门的羊肠小路里,也觉得有点晕头转向。
“不对,回来,不是那边。”骆闻舟打开手电筒,对着稀有的路标研究了好一会,把转错方向的费渡叫了回来,“这俩崽子是不是吃饱了撑的,到底是怎么半夜摸过来的?”
费渡突然冒出一句:“半夜去钟鼓楼,他们俩是为了看情人镜吧?”
骆闻舟原本站在路标旁边的小台阶上,猝不及防地一脚踩空掉了下来,嘴里结巴了一句:“什、什么?”
“‘情人镜’是本市十大约会胜地之一,就在钟鼓楼景区,”费渡奇怪地说,“你没听说过吗?”
骆闻舟以己度人,以为自己不知道,大家都不知道,还想暗搓搓地以“实地考察案情”为幌子,把费渡拐来,在玉皇大帝他老人家面前领张证,然而他千算万算没想到——费渡竟然不务正业到这种地步,没事整天研究约会胜地。
“我为什么要听这种破事?”骆闻舟没好气地说,“我看你的专业就是泡妞泡傻小子吧,一天到晚净是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你们家到现在没倒闭,真是家底丰厚。”
费渡非常冤,因为这恰恰属于他为数不多的“正事”范畴——钟鼓楼这个主打情侣主题的旅游项目做得非常简单粗暴,效果却异乎寻常地好,一直是所有打算涉足相关领域的老板们百思不得其解的课题之一,费渡不单知道钟鼓楼有个情人镜,连情人镜旁边照相小店的年营业额都耳熟能详。
他茫然了一瞬过后,很快敏锐地注意到骆闻舟话音里的气急败坏,费渡心里忽然轻轻一动,意识到了什么。
费渡使出了十分的功力才憋住了没笑,假装自己不知道“调查”是个幌子。
骆闻舟则感觉自己办了一件再蠢也没有的事,打定了绝不能让费渡知道的主意,假装自己是个正经民警,“调查”并不是一条幌子。
两人各自扯住“幌子”的两边,分别用“无辜”和“正直”的眼神对视了一眼,又各怀鬼胎地移开视线。
费渡有理有据地说:“钟鼓楼景区的全价票也就是二三十块,既然这个冯斌家境不错,他应该不会在乎这点钱,会选泽晚上来,很可能只是不想让人发现他和那女孩的关系。”
骆闻舟煞有介事地一点头:“有道理,还有吗?”
费渡:“……”
游刃有余的费总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假装没在约会”的约会,一时英俊潇洒地忘词了。
骆闻舟:“再往前走走看。你猜隐瞒的动机是什么?早恋一般也是瞒着老师家长,很少连一起出走的死党也瞒吧?”
费渡顺着他的话音说:“两种情况,要么是自己觉得跌份儿,要么是为了保护对方——冯斌花这么多心思带女孩去看情人镜,推测应该是后者。”
“嗯,那——”骆闻舟好似不经意地点头之后,突然话音一转,“你以前也不在乎违章停车那点罚款,整天在市局门口招摇过市,怎么最近开我的车到市局来,反而知道规矩,去找停车场了?你算前者还是后者?”
费渡一顿。
骆闻舟撩起眼皮看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不趁机表个白吗?我还等着听呢。”
“都不是,”费渡回过神来,暧昧地笑了,在骆闻舟腰上摸了一把,压低声音,“那不是公安局吗,我怕我‘无证驾驶’,被抓起来——警察叔叔,什么时候跟我去情人镜前领个证?”
骆闻舟:“……”
这王八蛋果然早发现了,在这装蒜呢!
费渡这棵洋葱大瓣蒜真是要多烦有多烦,一点也不招人疼,骆闻舟此时觉得他从头发丝到脚后跟,没有一个细胞的可爱之处,什么花前月下都多余想着他,这种货色只配给拖回家扒光了扔床上。
掉光了叶子的古树枝杈间,能看见钟鼓楼上古朴的大钟,夜色澄澈。
两个假正经终于撕开了那张千疮百孔的“幌子”,把那桩凶手是谁一目了然的凶杀案丢到了一边。
“我十五六岁的时候,也策划过集体出走,不过理由比‘过洋节’像样一点——当时是肯德基还是个什么组织,办了一场中学生篮球赛,奖品是一批nba明星的签名篮球,正好有我喜欢的球星,我就纠集了一帮人,从一个同学当护士的表姐那骗来一打病假条,跟家里说是学校组织竞赛夏令营,跑到外地打了半个月的比赛。”
费渡:“……”
这熊得让人叹服的峥嵘岁月。
“果然拿到了奖,还糊弄我妈说是同学出国玩带回来的,”骆闻舟和他并肩走在幽静的小巷里,拉过他的手,觉得凉,就把尚带余温的栗子给他捂手,并且用余光时刻提防着他偷吃,“后来开家长会,老师跟我妈一通气,这事就穿帮了,我爸回家听说以后,把我臭揍了一顿。”
费渡总觉得像这种晚期问题儿童,不是简单的暴力能镇压得了的。
“我爸这人,看起来挺严肃,其实也很通情达理,”骆闻舟说,“等他从气头上过去,回过味来,于是跟我说,‘强扭的瓜不甜,不爱上学就拉倒吧,爱去不去’。”
骆闻舟那堪称鸡飞狗跳的家长里短故事,对费渡来说有着不可思议的吸引力,每次听他偶然间提起只言片语,都觉得像邂逅了一颗幕后彩蛋,见骆闻舟说到这突然停下,费渡忍不住追问:“然后呢?”
骆闻舟:“刚开始我还挺高兴,以为他老人家从此‘回头是岸’改吃素了,没想到然后他就很‘通情达理’地把我高二的学费和生活费一起扣下了。”
“我虽然偶尔逃学,也没做好真当失学儿童的准备,只好趁放假出门打工赚学费,那老东西说到做到,真一分钱都没给我。我给人家送了俩月的桶装水,就为了一个球……不许笑。”
这个故事要是也能存起来当标本,费渡感觉他能拿着把玩半辈子。
“每次说起这些丢人现眼的事都让我主讲,”骆闻舟抬起胳膊肘戳了他一下,“该你了。”
费渡:“……”
他漫长的成长经历中着实没有什么好玩的事,可是实在舍不得此时破坏气氛,只好搜肠刮肚地想了好一会,还真就从乏善可陈的记忆里扒拉出一件事。
“好吧,”费渡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骆闻舟做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有一年春节前后,我去一个朋友家拜年,”费渡顿了一下,接着说,“在他家楼下看见一辆自行车,是一辆带变速的赛车,刷着特别骚气的漆,像毒蛇的花纹,看起来非常合我的眼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