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先帝在时最为倚重的曹相，也是他登基之初凭一己之力撑起朝堂的三朝元老，不惜一切将权力握在自己手中推行变法，以至于皇帝想做什么都受到限制的权臣。
若不是这个人早早病逝，惠明帝只怕至今还在他的阴影之下做个垂拱而治的“明君”，过继三位叛王之子当皇子这种事也没那么容易，朝堂上的党争更不至于这样激烈，都会被这位老人一手镇压。
但现实却是，对方去世不久，被打压的旧党便在皇帝的扶持之下崛起，他最得意的三位门生没过几年就卷入了轰动朝野的科举舞弊大案，以舞弊案为切入口，新党一派被顺藤摸瓜穷追猛打，到如今在朝堂上都见不到几人了，变法之事，就此作罢。
但那位老人之所以给皇帝留下如此深刻的阴影，让他时至今日想起心仍是愤怒不平，最主要的原因还不是对方大权独揽，而是当初皇帝还是东宫太子之时，先帝对继承人选犹豫不决，那么多大臣都遵照嫡长子继承制毫无缘由地支持太子殿下，只有曹相耿直地劝谏先帝：“太子量小而无度，因私而废公，不可以君天下。”
虽说这是君臣二人私下谈话，但惠明帝登基之后，便有内侍把这话告诉了他。
从那以后，他就将那位老人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多年后，当对方的门生卷入科举舞弊大案，皇帝所表现出来的偏向，便让负责审理案件的官员做出了相应的抉择。
提起科举舞弊案，原本还对楚济舟很是欣赏的惠明帝立刻就翻了脸，连欣赏话本的兴趣都没了。
他将手里的话本一扔：“旁门左道之书，尽是灵异神鬼之事，岂能出现在宫中？”
……
与此同时，墨斋。
看着被送过来的林七郎，楚济舟熟练地安排新人，根据其特长进行岗前培训。
一问对方身份，他便恍然大悟：“如今这个故事素材便来源于林兄？二皇子已贬为庶人，以后林兄便安心在此做事罢。”
见他眼中并未流露出其他文人对自己的鄙视，下定决心来此的林七郎松了一口气。
“我还以为楚兄会看不起我，如今看来，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楚济舟笑了：“同为天涯沦落人，在下还是破庙里混饭吃的，比林兄更不如呢。”
这样说着，他带着林七郎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墨斋生意好，做事的人也多。有文人模样奋笔疾书的，有身着短褐奋力搬运书籍的，有热火朝天搞印刷的，还有里里外外跑来跑去不知做什么的小孩子……
楚济舟边走边说：“我们这里，最多的就是被人看不起的角色。有游侠，有乞儿，有像我这样落魄得饭都吃不饱的无用书生，有孤寡老人、寡妇幼女……反正每日都有人来，我都不知世子从哪里找来这些人。”
他说的其实不准确。所谓的无用书生，其实都是楚济舟拉过来的，都和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少人是当年科举舞弊案倒了楣的曹相门人，不甘心一辈子碌碌无为，才到苏赢这里赌一把，而说服他们的楚济舟无疑是最关键的因素。至于游侠，也是楚济舟出面联系，明面上负责书肆这里一堆老弱妇孺的安全。还有没有其他用途，就不得而知了。
毕竟他们的话本子拉了不少人的仇恨值，有些冲动的直接派人来进行物理消灭。
他说不知世子从哪里找来的人，主要指的是那些孤寡老人，妇女幼童，还有小乞儿。不过这些人倒也不是白吃白喝，干活都很尽心。乞儿幼童做些跑腿的活，在街头巷尾收集民间八卦秘闻；浆洗，印刷，不重的体力活，那些老人寡妇更是一个个抢着干。
林七郎隐隐猜出了他们的来历。
——多半是和他自己一样的人吧？
鬼灵并非无亲无故，他们死去之后，活在世上的家人并非每一个都像他这般有养活自己的能力。那位世子既然连鬼灵都愿意收容，又岂会不安置好他们的家人？
“世子真是宅心仁厚啊。”他忍不住感叹。
刚刚跨进书肆大门的苏赢：“？？？”
第一次听人用这个词来形容自己，苏赢不习惯了足足三秒，才重重点头：没错，自己可不就是这样的人吗？没想到直到现在，才有人一眼看穿了自己的闪光点啊！
他顿时露出格外灿烂的笑容，捬掌赞叹道：“七郎你果然善于识人啊！”
林七郎满脸笑容，语气不乏骄傲：“世子谬赞了，谬赞了。这也算是我这些年来东奔西走，锻炼出来的眼力罢。”
在旁边看着这两人一唱一和的楚济舟：“……”不是，你们是认真的吗？
他无语地听着这两人互相吹捧了五分钟，然后才听苏赢说出了正事：“差点忘了，我来是为了下一期的上京秘闻。”
“又发生了什么？”楚济舟立刻来了兴趣。
“这一回是《假世子身世揭穿后》的最终篇章，是全新的可能哦。”
苏赢笑吟吟开口。
“——我们的主角会被天下最有权势的亲爹一手扶持，从此走上人生巅峰呢。”
第67章 无冕之王33
苏赢给出的全新话本大纲着实骇人听闻。
太子偷了小舅子的未婚妻作外室， 那外室还在身怀有孕后出逃，又将自己的儿子与国公府的世子交换， 这些狗血的剧情就不说了。身世曝光之后， 得知私生子存在的皇帝更是亲自下场，为替儿子出气，加上记恨儿子叫了别人十多年的爹， 堂堂天下至尊， 居然使用各种小手段对付国公府，还收买僧侣，以命格之说为亲生儿子保驾护航， 最终选择皇位继承人时更是完全不考较能力才华品性， 只因三皇子与亲生儿子关系最好，对命格之说笃信无疑， 必能令后者一生富贵，便传位于三皇子……观此种种，岂是一国帝王所能做出来的事？
而给出这样一份大纲的苏赢，令楚济舟震撼不已：这位魏国公世子也太勇了吧！
虽说话本故事都是虚构朝代背景， 但谁人不知借古讽今？更何况真假世子交换之事本就是今时今日的真实事迹，故事中的角色也能在现实中找到人物一一对应。这位魏国公世子此前讽刺群臣和皇子也就罢了， 现在竟然连皇帝都敢拉下水了？！
太勇了，真的太勇了。
这样大逆不道的故事大纲，按理来说，他应该在第一时间就怒斥拒绝， 甚至反手举报，但楚济舟下意识脱口而出的却是：“这都是真的吗？李明瑾是皇帝之子？那世子的处境岂不是很危险？ ”
旁边的林七郎也不约而同开口：“皇帝应当还不知道李明瑾的身份，这幅话本我们不能发，反而要先下手为强除去后患！绝不能让更多人知道这个秘密！”
两人的话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 话音落下，他们忍不住对望一眼，面面相觑。
他们仿佛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同一句话。
——好家伙，原来你也是反贼啊！
面对如此公然诋毁皇帝的话本大纲，正常人但凡听上几句就该把人抓起来送到京兆尹了，耐心足一点的，得到全部大纲，证据确凿，也要把人送出去讨赏了。或者顾念恩义之人，不愿意举报苏赢，也该规劝他谨言慎行，不能如此肆意污蔑皇帝。毕竟一般人肯定不会相信这样离谱的故事，只会以为这是胡言乱语污蔑圣明天子。
结果两人第一反应既不是举报，也不是规劝，更不是怀疑，反而毫不犹豫相信了苏赢所说的故事，还想替他隐瞒下来。
如此行径，又与反贼何异？！
至少对皇帝，是不存在半分忠心的。
“李明瑾的亲爹是谁，要看陈九娘有没有撒谎。”苏赢不急不忙回答两人的问题，“至于我的处境，当然不用担心啦，这墨斋的牌匾还是陛下亲手书写的呢。”
“可这回不一样。”楚济舟神情急切。
“……以往世子曝出的只是朝堂百官的秘闻，既有天下之主的支持，世子便不必担心。近日开始针对皇子，本已是犯险，一旦将来皇子登基，世子下场难料。但那终究只是将来，只要三位皇子都被废黩，再择贤明宗室子登基，就不足为虑。”
说这些时，他的表情语气平平淡淡，似乎完全不觉得那高高在上的皇子公卿，有甚么了不得的。仿佛只要随手设计，就能将之打落下去，再也无法对他们构成威胁。
“——但这一回不一样。”
他指了指皇宫的方向：“涉及那位天下至尊，世子如此挑衅，是取死之道啊。”
楚济舟看向苏赢的眼神难掩焦虑。
这段时间下来，随着这位世子殿下曝光越来越多的内幕，通过对方了解了很多以往他难以了解的事情，他也愈发觉得世子深不可测，但再怎么深不可测，直接对上手握大权的天下之主，岂能全身而退？
皇帝一声令下，他就要人头落地。
“开办上京秘闻的目的本就是为了和天下人分享快乐，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
对于他的担忧，苏赢却完全不放在心上，脸上仍是挂着轻松的笑意。
“……要是失去了和所有人一起分享的乐趣，那这份快乐都要大打折扣啊！”
望着他脸上真情实感的遗憾，楚济舟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这位世子绝非世人所以为的莽夫愚人，反而自有一番气魄。他一开始欣赏的就是对方非同凡响的气魄，但现在，连皇帝的黑料都当做乐子来看，还想和天下人分享，“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何止是胆魄非凡，是浑身都是胆啊！
焦虑之余，他心中竟然升起几分敬佩。
能为一般人所不为者，天下奇人也！
相比之下，见识过苏赢驱使鬼灵的林七郎倒是对他多几分信心，能通鬼神之人，岂是凡间帝王所能随意生杀与夺？
此时他反而想到一个无关的话题，忍不住好奇问：“那话本里头，皇帝得知亲生儿子存在，为儿子做出的种种事，不都是子虚乌有的未来吗？怎么楚兄竟是半点不觉得荒谬，看起来深信不疑的模样？难道世子殿下还有预测未来之能不成？”他这话不算反问，是真的怀疑。毕竟都能通鬼神了，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也很有可能啊。
楚济舟看了他一眼，惊讶于他的淡定，顿时意识到苏赢可能有着自己不知道而林七郎见识过的底牌。
原本有些急躁的他冷静下来，回顾林七郎的问题，摇头轻笑，讽刺道：“我不知世子殿下能不能预测未来，我只知道当今陛下十之**能做出话本里的那些事。”
“——因为他就是那样的人。”
他冷声下了断语。
时至今日，想起活活气死的老父，想起当年科举舞弊案中受牵连的无辜者，他心中仍有一肚子怨气。以往他针对的目标只是那几个一手炮制了舞弊案的大奸臣。但这段时间下来，他算是看明白了，真正的罪魁祸首，是不辨是非黑白的皇帝才对！
从古至今，先有昏君才有奸臣，奸臣为所欲为，本质上都是昏君无道，更何况现今坐在皇位上的这位皇帝……通过苏赢所了解到的种种，早就让他看穿了对方气量狭小、好耍弄阴谋，无明君之气度！
在苏赢的一力坚持之下，楚济舟不得不开始闭关创作新话本。考虑到话本内容的危险性，他不敢告诉其他人，只是一个人默默书写，以免走漏风声，他们应对不及。
而就在这时，这篇新话本中所对应的某位角色，在万众瞩目之中来到了上京城。
——闹鬼风波频出，上京人心动荡，又有一皇子府横遭天罚，即便一皇子一家人都已经被流放，京中留言依旧久久不散，更有邪教乱贼借机散播谣言，直指皇帝失德。皇帝大怒，指派皇城司尽数抓捕散播谣言者，又请来了佛门高僧澄远大师。
今时今日，这位大师的车驾终于抵达上京，在沿途百姓的注视中直抵大相国寺。
大齐皇朝崇佛，天下庙宇众多，佛门高僧在百姓心中地位尊崇。澄远大师方才抵达，惊慌的百姓们便纷纷安下心来，欢天喜地奔走相告：“有高僧坐镇大相国寺，那些个魑魅魍魉，必不敢再来生乱！”
在街头闲逛的苏赢顿时眼前一亮：被百姓如此推崇，这高僧总该有几分真本事吧？这个世界有鬼灵，莫非也有奇人异士？
他一下子来了兴趣，当天晚上，连捡鬼的日常都暂时中断，直奔大相国寺而去。
考虑到奇人异士，苏赢还实验了一下受到一皇子府群鬼启发而发掘出来的新技能。
只见夜色之中，红衣少年的身躯稳稳躺在床上，一道影子却从他身下蔓延了出来，虚幻无尽的群鬼化作一缕缕漆黑烟雾朝着突然站起的影子汇聚而去，逐渐编织成一袭密不透风的黑袍，将它笼罩在内。
下一瞬，少年的影子便脱离了躯体，向着晨曦大相国寺的方向飘然而去。
此时的苏赢顿时仿佛拥有两个视角，又像是手中有一根傀儡丝线牵动着影子之躯，一路穿墙过壁，视所有障碍如无物，直接沿着两点之间最短的路径抵达了目的地。
深深夜色中，大相国寺威严耸立，寺中群僧都已熟睡，唯有一间禅房亮着灯火。
紧闭的禅房内，盘坐在蒲团上的老僧面容红润，气质慈悲，一眼看去宝相庄严。他手指不断盘着佛珠，发出悠长的叹息。
——正是天下闻名的澄远大师。
“……也不知是哪个杀才举荐了贫僧，我哪里有驱鬼降魔的本事啊。”此时，这位高僧心绪起伏，完全没有表面上那样平静，他暗暗叫苦，“希望这只是有人装神弄鬼，或是百姓无知闹出的误会罢！”
但想到一皇子府那离奇的天火，还有寺内众僧转述的，这些时日以来发生在上京的种种怪事，无论如何都不像是装神弄鬼能做到的成果——本身就是装神弄鬼的高手，神棍界的祖师，哪些事情是装神弄鬼能搞出来的场面，澄远大师心知肚明。
所以上京城多半是真的撞鬼了。
想到这里，这一直在自欺欺人安慰自己的高僧忍不住又是一叹，手上盘弄佛珠的动作都加快了许多，面色更加愁苦。
——他真没有那个驱鬼的能耐啊！
“还是想一想若是不能驱鬼该如何交差吧？”他转换思路，顿时灵机一动，“驱鬼是不成的，可谁说那一定是恶鬼之流？若是生前有功德，被地府府君特允，回人间了却遗憾之人，贫僧岂能阻拦？”如此，就不是他无力驱鬼，而是成全功德了。
想到这里，老僧愁苦的脸上露出笑容。
他握着念珠，双手合十。
“善哉善哉，贫僧合该助他们功德圆满。”
就在这时，一道诡异的黑影猛然蹿出，穿透了墙壁和佛像，几乎贴到老僧面前。
“倒也不必那么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