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赵云姿这样敢点出来,语气又不会招她反感的,扶姣还是第一次见,这种感觉有些新鲜,不讨厌。可面子不能丢,她理不那么直但气也壮道:“我都知道的,这点银子不算什么。”
“银子是不算什么,但丢不丢人啊?”赵云姿摇头,“你当自己买了高兴,别人赚了银子还把你当傻子呢。那些铺子我爹爹多多少少都有关系,有些赵家能做主的,我让他们直接把银子退给你。一掷千金没什么,但也要用对地方。”
买东西用出去的银子哪有要回来的?那多丢脸啊。扶姣不情不愿,但想了想,还是点头,有点蔫哒哒的模样,赵云姿瞧着,像是身后那无形的小尾巴都被打击得不会摇了。
她想笑,又心想自己是不是越界了,赧然道:“我对李娘子一见如故,一时高兴没把自己当外人,就说了这些话,你别生气,若不喜欢,我以后再不说了。”
看人的直觉,扶姣还是有些的,抬首瞄她一眼,转过脑袋别别扭扭地说了句,还行罢。
赵云姿便知道了,果然没看错,李娘子是个猫儿性子呢,愈发喜欢,“姣姣,我这么叫你,可以吗?”
“我有小名,阿娘他们都唤我纨纨。”
纨纨,纨纨。赵云姿在齿间轻念了几声,觉得这小名真是贴极了面前人,“?动听的小名,纨纨,你可以唤我姿娘。”
论起夸扶姣,就这么半日的照面,赵云姿就掌握了诀窍,顺着小名的话,再赞了几句扶姣的发髻和衣裳的搭配,很快就把人从稍稍低落的情绪中安抚?。
眼见时辰差不多了,赵云姿问她,“纨纨,你们兄妹今后是想长居淮中郡吗?”
“不确定。”扶姣侧首,“怎么了?”
“我不知你们家乡在何处,但淮中郡并非久留之地。”赵云姿犹豫,定了定心,“过不了多少时日,这里就会起战火。”
她竟也觉得这里不会太平,扶姣不知她是因洛阳的变化还是其他的而作出判断,?奇道:“为何这么说?”
赵云姿常年深居闺中,也是简单的性子,虽比扶姣多了几分沉稳,但觉得扶姣是恩人之女,又十分可信后,便一心为她打算了,“方才有件事,我难以启齿,其实我兄长是为了救我而亡。去年我被阿兄带着初出远门,就在洛阳附近,我误入一地,不知怎的就遭了追杀,阿兄为了护我而……”
她眼眶微红,“后来爹爹查了段时日,才知晓那些人的身份,具体我不便向你明说,你只要知道,这淮中郡不会太平多久了。”
这事显然涉及赵家隐秘,赵云姿能对她说到这里,已经是极大的善意了,扶姣点头,“我知道的,可以和阿兄说吗?这些事都是他做决定。”
赵云姿颔首,“李夫人性情高洁,他们的一双儿女我都很相信。我听起来,如今只剩你们兄妹二人相依为命,更该小心谨慎些。”
扶姣嗯一声,看着赵云姿郑重道:“谢谢姿娘。”
她突然正色起来,叫赵云姿猝不及防,愣怔后面色微红,轻声道:“若能帮到你们,就足够了。”
…………
从赵家回客栈的路上,扶姣对李承度说起此事,他先怔了下,很诧异她竟能从赵家女儿身上套到这些话。
扶姣负手,翘着尾巴得意道:“才不是套话,姿娘和我一见如故,很喜欢我,才和我说这些,这是天生的,学不来。”
她倒走在小巷中,两侧都是青墙红梅,行在其中有种别样美感,这也是淮中郡有名的红梅巷。
王六见她毫不掩饰的骄傲模样,默默忍笑,倒也有些认同。小郡主的性情,爱之极爱,恶之极恶,是很容易得到一些人的?感的,那赵家娘子深居闺中,想必也是个纯粹人,才能这么快和小郡主熟识。
李承度亦颔首,“我不及郡主。”
这不就是了。扶姣睨他,趁巷内无人,一会儿倒一会儿顺,鬓间的金蝶随之微微振翅,在艳阳下几欲飞起。
李承度续沉思,洛阳附近遇险……如果只是寻常人家,赵家郎主欲为子报仇,以他的势力,绝不至于要用到兴战这种手段。如果猜测大胆些,说不定当初赵家兄妹误入的是宣国公的地界,并撞破什么,便被痛下杀手。
顺着这条思路想下去,赵渚仅靠一个淮中郡是绝不可能同宣国公对抗的,他对如今的大势应当也有所了解,雍州扶侯和梁州西池王离他这里太远了,助益不大。如果真要从中选择一人联手,或者说助他成事,赵渚就只剩下了一个选择——徐淮安。
恰?,淮中郡毗邻□□地界,地理位置亦特殊,算是战略要地,赵渚若提出,徐淮安定不会拒绝这从天而降的馅饼。
李承度道:“近期徐淮安应当会来此地。”
王六还在和小郡主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呢,闻言险些惊掉下巴,主子是怎么从小郡主这寥寥几句话得知此事的?
更详细的,李承度不便在外说,在回了客栈后才把推测缓缓道出,听得扶姣和王六都有些晕,仍不明白他是如何这么肯定地说徐淮安近日会来。
“立春后扶侯就要和宣国公开战了。”李承度道,“徐淮安等不了那么久。”
淮中郡的特殊,不止一人能看到,若晚了一步落入他人之手,徐淮安才是要不得安眠。
王六踟蹰,扶姣也跟着认真思考了一会儿,“那我们还能拿下这里吗?”
她仍记得李承度说运气?的话可以拿下淮中郡作为发迹之地,可是他们现在都是光杆,三个人……如何和拥有一州之地的徐淮安去争啊。
李承度之前同样想了这个问题,此时依旧不怎么急,安抚他们二人,“静观其变。”
和已经露在明处的那几方不同,他们如今拥有最大的优势是潜在暗处,只差一把恰到?处的火。
扶姣似懂非懂,忽然想到什么,“快拿先生的东西出来,看看到底是什么。”
她最初就觉得是藏宝图,兴冲冲地猜想,“说不定先生和我娘一样,给你留了笔财富,嗯……就藏在某个山洞。”
“……郡主还是少看些杂书。”
身处客栈房内,李承度不像另外两人那样紧张,不紧不慢地打开木盒,取出里面的卷轴。
徐徐展开在三人面前的……是一幅画?
第四十六章 · ?
画上是一位神态肃然的男子, 腰束长剑,双眉如剑,正端坐于书案前, 持一卷长图在凝眉思索。
乍看去,任何人都要为这幅画的精妙所动, 不仅男子描绘得栩栩如生, 连细节处也不曾忽略,甚至可以看到烛火映照下, 男子手中长图绘制的是甚么, 是一幅作战图。
毫无疑问, 他是一位将军。
“这是父亲领军的最后一战。”李承度指着那画中画里的小字,上书西沙河三字。
当时李蒙将军正要去往西地作战,欲借道西沙河, 但梁州西池王迟迟不给答复, 故意拖延。李蒙大怒, 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西池王此举是藐视天威, 再加上战事紧急, 他必须尽快赶去, 便强渡西沙河, 最后成功援助了西地的同胞。
没?到的是, 被救出的那群人回到洛阳后反咬一口李蒙,道他们本已经被西池王派兵救下,但李蒙为了抢功, 硬是和西池王打了起来。西池王的实力, 朝廷本就没摸透,何况朝廷自身此时都是个筛子, 各家都在忙眼前利益,哪有心思去保一个惹得西池王大怒的李蒙。
与此同时,爆发了青松先生的书信一事,李蒙为维护岳丈大闹金銮殿,顺理成章地成了众矢之的,落得抄家流放的下场。
扶姣和王六亦看出了男子相貌和李承度有八分相似,但画中将军威严赫赫,剑锋般慑人的气势几乎溢出画卷。李承度则不同,更多时候他都像一轮沉静的月,很少露出锋芒,这大概是他和父亲最大的区别。
扶姣有点懵,“可是先生说了,她最不擅画,也很讨厌作画的啊。”
那眼前这幅画又是从何而来?难道她在书中所述,不可尽信吗?扶姣犹疑了,思及先前李承度所说,都不确定先生到底会不会骗他们了。
“母亲是不擅画道,也很不喜。”李承度解释道,“但确实为父亲作过几幅画。”
面前二人顿时明了,意思是只要对上自家夫君,听泉先生的原则都可以退让。
目光在画中将军的面容徘徊了几息,扶姣收回视线,总觉得虽然长得差不多,但她无来由就是要更怕这位将军,还好李承度不像他父亲那样凶巴巴。
她颇为失落道:“先生留的,真就是这幅画吗?”
沉思一番,李承度颔首肯定。如今看来,母亲在赵家只留了两样东西,一是救赵娘子的药玉,二就是这幅画,总不能是赵娘子佩戴了数年的药玉,那是她治病的东西,送出去了也不可能再让他去拿回来。
扶姣不敢相信,仍小声嘟哝说竟不是藏宝图密道之类,对着画卷翻来找去,令李承度一哂,“我早说过,母亲所留之物,不要抱太大期望。”
不过,借此特意让他来淮中郡一趟,应是他?的那个意思。
“……好罢。”扶姣找了半晌,简单的一幅画实在看不出能有什么玄机,但??还是道,“留下这幅画也不错,先生应当是让李承度你不要忘记父亲的威风罢,也在期待你做个大将军呢——”
见她努力为自家母亲找理由的模样,李承度也不忍再打击,嗯了声,“应当是罢。”
扶姣失了大半兴致,如果留下的是先生手书,她还能钻研一番,可这是先生夫君的画像,她总不能捧着看。何况这个李将军看起来太凶了,一点都没有李承度的可亲。唔……不知李承度会不会失落,毕竟无论从哪儿看,先生无时无刻都在夸李将军,对李承度提得甚少。
作为人子,好像怪可怜的,不像自家阿娘,总是在夸她。
“那就努力达成先生所愿。”扶姣抬手拍拍他的肩,?了?,“也不要伤心,下次,我也给你作一幅画,保证比李将军看起来还要高大威猛。”
李承度应声,大致能猜到小郡主的?法,没有拒绝她这安慰,“那就先多谢郡主了。”
不客气,谁让他是她看中的人呢。这句话扶姣没有说出口,但面上流露的无非是这么个意思,忆起自己的画工,她还对李承度卸去易容的脸仔细看了看,道:“不过你到时要好好收拾一番,不可以再穿这么简单了,人要衣装知道吗?不行,还是我来给你准备罢,你的那些衣裳配饰都太单调了。”
扶姣?,明明李承度给她选起来都很有眼光,怎么轮到他自己就这么随意呢,不是青衫就是蓝袍,束发也多用木冠,看起来苦巴巴的,走出去别人还当她苛待下属。
她皱着眉头认真打量思索,李承度依旧不反对,她说什么就应什么,好歹止住了小郡主的不满。
王六从旁看着,只觉得主子和小郡主相处实在太好玩儿了,尤其是小郡主这神气活现的模样,主子竟每每都能接住捧着,恰到好处地让小郡主满意,确也是门功夫了。
既然知道了留下的东西只是幅画,又?到了接下来要做之事,扶姣就预备回房去,她蛮喜欢赵娘子的,李承度说了还会有去赵家的时候,给李承度挑选衣物时,她也?选些东西送给姿娘作礼。
“王六。”她在门前顿足,回身道,“去帮我买些东西。”
王六哎了声,跟着她去取需采买之物的清单,然后对着那写满了三张纸的内容呆滞又是后话了。
这厢,李承度看着他们离开后仍未有动作,盯着画端详许久。忽然,他取出匕首,对画中李蒙将军的胡须处割一道小口,轻轻撕开,目中流露出果不其然的光。
他第一眼看到画时,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之处,初时始终?不起是什么,直到听到小郡主嘟哝潦草之类的话时,脑中灵光一闪,记起母亲每见父亲蓄须,必会抱怨一番,然后亲手给父亲剃须之事。
既最讨厌父亲留须的模样,自然也不会在画中多添这一笔。
顺裂口慢慢撕开,画像下渐渐呈现在眼前的舆图,才是听泉先生真正留给他的东西。
这是一幅和扶姣当初给他的那张几乎一致的舆图,不同之处在于,扶姣那幅没有作任何标记,而这幅不仅将几处兵家重地和险要之处圈出,还在几地之间直接画出了路线。
李承度对路线思考半晌,脑中迅速绘制出它们的关系,而后明白过来,这是母亲为他所提的建议。
从洛阳到徐州,再到梁州,母亲为他点出了一条积蓄势力的路。
在父亲的画像下,她并没有忽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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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姣他们在客栈又住了两天,就被热情的赵渚再三邀请,住进了赵家,说是一起过上元节。
赵云姿本就喜欢扶姣,听说他们预备过了上元节这日再考虑离开之事,便高兴地将扶姣安排在了隔壁院子,来往几步路就到了。两个小娘子感情一日千里,几乎天天黏在一块儿,很快就成了闺中密友。
上元节前一日,风清气朗,依旧是大晴日,虽说寒气不减,但足够叫人心生快意。
赵云姿在房内剪贴纸,这是她在闺中养出的绝活,本不轻易现人,但扶姣喜欢,她就愿意多为好友剪些有趣的玩意。
将剪纸扬起,借天光打量,心觉这个形状应当就同纨纨所述的鹿儿差不多,真是好看,若有机会,她也?亲眼见见这灵动的小东西。
含笑间,下人报郎主来了,她忙起身迎去,收了笑意道:“爹爹。”
赵渚颔首,问女儿身体如何,近日如何,赵云姿一应答好,那些偶有小恙的事都不曾道出。
放在往日,父女间会更亲昵些,可一年前赵家大郎的死横亘在父女之间。纵然赵云姿知道爹爹在最初的怒火后已不曾怪她,可终究心中有愧,再也无法对他自如撒娇了。
她总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兄长,有时候也会?,当初死的如果是她就好了,反正她只是个女儿家,也不至于让爹爹如今还要为了让谁承嗣而烦忧。
女儿垂眸细答间,赵渚也在无声凝视,瞥见她愈发清瘦的身形,内心叹一声,有心?安抚什么,却无从说起。
最初他确实迁怒过姿娘,若非姿娘不懂事误入他人地盘,也不会害大郎殒命。可她是他从小捧在手心的明珠,自幼因病少出家门,那次出去,还是他和大郎一力劝诱而成,她对家门外的地界一概不知,也怪不了她……只能说,天命注定他赵家有此一劫。
可这杀子之仇,他若不报,便愧为人父,也会死不瞑目。
寒暄几句,他抚须轻声道:“姿娘,你今岁也有十七了罢。”
赵云姿心弦一颤,爹爹是?要把她嫁出去,眼不见为净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