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子立时发芽是他用过的,且是他有意将消息传递给李渊。旁人不知,李渊却知他会此招。
既然会,便不能说自己不会,更不能说一半藏一半。吴峰余光瞥了眼李承乾,他知道自己这虚实相掩故意使人误会其为仙术的算盘已经落空了。
以如今的局势,他只能承认是戏法。并且李承乾都能坦然将戏法秘密全盘托出,他再藏着掖着,岂非过于小气,失了气度,与此前营造的不慕名利、不贪功绩等形象不符?
便是他仍旧咬死不说,李承乾便不会说吗?
吴峰深吸一口气,李承乾会种子立时发芽,这点是他未曾想到的。因而到得此刻,他几乎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与其让对方揭穿,不如自己坦白。
当断则断,吴峰瞬间做出决定,上前两步,笑对李渊:“种子立时发芽的法子臣确实知道。”
李渊目光如炬。
吴峰努力维持着笑意继续:“将种子在三伏中晾晒,放入麻茎搅拌,妥善收藏,待来年伏中又晒,又入麻茎搅拌。如此一年可长一寸,十年可长一尺。”
李承乾微微点头:“吴博士厉害呢,就是这般。”
李渊恍然,竟是如此。原来被他当成仙术的种子立时发芽竟是如此!
人群中一个声音低语道:“那家鸡变凤凰呢?”
吴峰眸光闪过,叹息摇头:“不知。”
柳宝林惊呼:“竟还有吴博士不知道的事情?”
吴峰转头。
柳宝林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我……我只是有些惊讶。都说吴博士知晓天文地理,精通医卜星象。太史局那么多能人下战书与你比试都落败了。
“这戏法一道还是你最先起的头,在宫里宫外掀起一股浪潮。为此,尹姐姐与张姐姐对你十分推崇,日日夸赞。八郎与九郎更是恨不能拜你为师。”
尹德妃张婕妤面色微变,柳宝林话锋一转:“结果小郎君一个五岁小儿都知道的东西,你竟不知,着实让人意外了些。”
众人再次点头。是呢,是呢,可不就是如此吗。
这么看来,吴博士是不是也没多大本事?那以往尹德妃张婕妤推崇个屁啊。
尹德妃张婕妤:……
她们看向柳宝林,眼神宛如能杀人。双手暗地里搅着手帕。贱人!话怎么这么多。改日一定找机会撕烂你的嘴!
吴峰面色不变,心绪却复杂得很。他深吸一口气,目光转向李承乾:“小郎君在戏法上颇有天赋,臣不及矣。”
又摇头轻叹:“臣自幼喜好戏法,早年随先师四处云游,见识了许多杂艺手段。先师去后,独自于南北行走,钻研多年。每有所获,都自得欣喜,想方设法展示于人前,表现自身,赢来诸多称赞。自认于戏法一道精通练达,不料竟是比不得小郎君一介稚子。惭愧。”
李世民暗自发出一声轻嗤。这吴峰也算是个人物,到得此时还能不慌不忙,应对得体。先是坦言自己不如承乾,彰显气度,然后说起自己学习戏法的由来。提醒众人,他从一开
始就没说过自己会术法,从头到尾说的都是戏法。
此话一出,许多人恍然。是哦。确实如此呢。
但他这么做也不过稍稍挽回点名誉,不至于让自己变成纯粹的骗子。但戏法被揭破便是被揭破了,因戏法而产生的光环没了。此前站于神坛的地位也便不复存在。
即便众人觉得他似乎确实不曾骗人,但心里的失落半点没少,此前对吴峰的狂热推崇也宛如火焰熄灭。
李渊更是如此,看向吴峰的目光中非但没了往日的热度,还多了两分质疑。
“小郎君,吴博士既然不知道,那你告诉我们吧。这家鸡到底怎么变凤凰。”
吴峰不知道不要紧,这不还有小郎君吗?总归她们一定要晓得窍门,不然夜不能寐啊。
李承乾轻笑:“也不难。取一条黑鱼,去掉肠子,把硫磺末放到鱼肚子里,再密封进容器。秋天五日,冬天七日。将鸡先饿上两日,再喂给它吃。这般鸡毛就会渐渐脱掉,长出五色毛来。”
“这么神奇?”
“这也太匪夷所思了,真的可以吗?”
“可不可以,试试不就知道了?”
“对,试试!”
只是宫里怎好处处养鸡?众人反应过来,视线同时落在李渊旁边内侍抱着的脱毛鸡上,目光灼灼。
李渊:……你们这眼神还能再赤果点吗?
柳宝林胆子大,竟直接说:“圣人朝政繁忙,养鸡这种事不如让妾身代劳?妾身定会好生照看,将这鸡养的白白胖胖,活蹦乱跳。”
李渊:……果然,朕没猜错。你们就是想抢朕的鸡!
这可是承乾给朕的鸡,凭什么让你们养?没门!
“既然表演看完就都回去吧,朕也累了,得歇会儿。”
语毕,给内侍使了个眼色,两人一鸡转身离去。
众人:……
李承乾耸耸肩,伸了个懒腰:“我也累了。”
转向吴峰,热情招呼:“吴博士再会!你日后若是想出什么新戏法一定要同我说,咱俩切磋切磋,互相学习,互相进步!你可别悄咪咪展示啊。”
吴峰:……神tm互相学习,互相进步。谁要跟你共同进步!
众人起哄:“小郎君放心,吴博士若是弄出新戏法,便是他忘了,我们不论谁晓得,都告知与你。”
吴博士会戏法,可不会同他们说窍门。小郎君才会。当然要告诉小郎君来破解啦!
吴峰:……他展示一个,李承乾破解一个?
艹,李承乾就是故意的,临走前还得故意留这么一路,这是要绝了他再走借用“戏法”来虚实相掩,引人遐思的路子啊。
众人散去,吴峰出宫,回到宅邸,独自一人坐于书房,神色冷沉。
他不是没想过用戏法为自己加码有风险,可李渊是帝王,疑心病重。他想了许多取信他的方法,都觉不妥。
他之所以信任智仁法师,是因为智仁法师算准了前朝的灭亡,又在危难之际给他提醒,避免他起兵失败,挽救了他的大业与性命。
信任袁天罡是因为李承乾确实特殊,这两年显现的能力与运气不同凡响,又弄出了好几样新作物。
这两者,他哪样能做到?
不能。非是本事不足,而是境遇不同。
如今李唐鼎盛,李渊权柄在握,睥睨天下,哪还有生死危机让他出面?因此他走不了智仁法师的路子。而他也找不出第二个李承乾,自然同样走不了袁天罡的路子。
单凭那点卜算相面的本事吗?便是算中了百余人又如何?都是些细微小事,李渊最多对他善待两分,多给几分关注,却也仅是如此了。
要想更进一步,让他对自己有对智仁和
袁天罡一般的推崇,稳扎稳打也不是不能。但只怕要费许多时间。可能一年,可能两年,也可能三年,甚至更长。
他没有那么多时间,也没有那么多耐心来耗。所以他只能另辟蹊径,采用“神通”手段。
他本想着自己所使的戏法并不寻常,压箱底的种子立时发芽术更是神乎其神,被揭穿的可能万中无一。
谁知这万中无一的几率就是发生了。发生得猝不及防。
若不是此前留了一手,言明为戏法,从不自认仙术,恐怕此刻他已经被拉去治罪,身首异处。然而即便如此,即便他应对得体,即便他全身而退,即便他此前为人测算的本事犹在,但李渊对他的态度也已大有转变。
或许……或许他对自己已然生出疑心。
吴峰眸中寒光闪过,看来,不能慢慢筹谋了,得快些采取行动。必须赶在李渊对他失去所有信任与耐心之前。
同一时刻,甘露殿。
李渊确实在怀疑。若说吴峰的“仙术”是假的,那所谓的测算有道、相面精准呢?
李渊唤来钱九陇,问道:“吴峰那边一直盯着,近日可有别的发现?”
“没有。”
想了想,李渊又问:“入京后他可曾与何人来往过密?”
“若说来往,吴峰名声在外,不少人家上门请其算卦相面。其中不乏朝中官员。”
“都有谁去过,记下来了吗?”
对于吴峰,因李渊重视,钱九陇自然不敢掉以轻心,只需关于他的,无论事情大小,全部备注。这会儿听得李渊询问,也不慌乱,直接让人将记录册子取过来。
李渊一页页翻看,忽然顿住:“尹家去过三次?”
钱九陇低头:“是。一次是为家中幼子测算姻缘,一次是为一品香改换风水,最后一次是因前两件均已如愿,特意设宴致谢。”
看上去很平常的事,上门请托吴峰的人何其多,放在里面并不显眼。若放在以往,李渊是不会多想的。但有今次之事,李渊蹙起眉头,回忆起柳宝林的话。这阵子尹德妃与张婕妤对吴峰确实太过推崇了些,总会不经意提到他。
之前他觉得二人是看出他对吴峰的态度,投他所好。可如果不是呢?如果她们本就与吴峰有联系呢?
再一想有两次戏法,譬如隔空猜物,便是二人搭的台子。
吴峰说他能猜中是因为李元方露出了破绽,他推理得来。但也有另一种可能,那便是如承乾所说,他们暗地配合。
想到此,李渊脸色沉下来,吩咐说:“继续盯着,你再派人查查尹家。”
“是。”钱九陇应下,又问,“那吴峰呢?”
“不要打草惊蛇,先盯着,查清楚再说。”
“臣明白。”
李渊闭上眼,思绪万千,一会儿想着已被承乾拆穿的各类戏法,一会儿想着吴峰最近展现的测算之能,手指敲击着册子,神情莫名。
是巧合还是蓄意?三次见面,两次在吴宅,一次在酒楼。既然吴宅安排的探子没能近身听到会面的内容,便从尹家入手。
雁过留声,人过留痕。但凡做过,必有蛛丝马迹。若没有,就代表尹家无辜,是他想多了。若有,那么他们为何暗地联系?彼此配合做出这些是为了什么?取信他吗?可取信他之后呢?又有何等密谋?
李渊眸光闪了闪,转瞬又掩藏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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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上。
李承乾叽里呱啦阐述着是自己如何调查吴峰,如何准备反击,如何与裴行俭李泰李丽质私下试验云云。
重点突出自己“未雨绸缪”“运筹帷幄”“指挥若定”“足智多谋”,将所知的词汇全部堆在身上,洋洋得意,神骄气傲,左脸写着
“老子最厉害”,右脸写着“老子天下第一”。
长孙氏沉默不语,李世民脸色铁青。李承乾却仍旧兴致高昂,沉浸在自我满足之中,眼瞎了般完全看不到,滔滔不绝。李泰李丽质就是两个脑残粉,眸子里只看得到“英明神武”的阿兄,一个劲附和。
“阿兄好棒。”
“阿兄聪明。”
“阿兄智计无双。”
赞许之词不要命地往外输出,夸得李承乾尾巴翘得更高了,整个人飘飘然,宛如踩在云端。李丽质还特别认真地握拳:“我要向阿兄学习,以后也要跟阿兄一样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