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驻海汉外交官这个位子,换了谁来都不见得能坐得安稳。不光是大明,包括其他国家也是一样,都必须要面对海汉从各个方面所施加的威逼利诱手段。换作意志不坚定,对国家不够忠诚的人,往往会在这种看不到硝烟的对阵中败下阵来。费策贤如今所面临的这些麻烦,其实别国的使节或多或少也都遇到过。
当然大明的情况是要比较特殊一些,因为海汉当年就是在大明国土之上建立了自己的国家政权,治下人口有相当大的比例都是来自大明,即便说这个国家是从大明分裂出来的也不为过。而大明对于这种鹊巢鸠占的状况自然不会甘心,与海汉建交的原因绝大部分是为形势所迫,并非出于自愿。如果日后大明国势转好,能在军事上腾出手来重新关注南海方向,那主动撕毁和平协议的或许就不会是海汉了。
不过如今的大明在两国关系中是处于弱势一方,根本就承受不起海汉的战争威胁,费策贤头疼的也正是这一点。他很想硬气一点去面对海汉人提出的威胁,然而大明的现状很难给他足够的底气,不但不能表现得太过强硬,还得想方设法劝海汉打消对大明的觊觎之心。相较于以前在京城混日子的清闲职务,如今这差事对费策贤来说的确是艰巨了一些。
眼看天色逐渐变亮,费策贤却一点睡意都没有,但据说今天还有好几场国际商贸洽谈会,他并不想错过这种活动。
费策贤在三亚待了这么几个月下来,最深刻的感受之一就是海汉通过国际贸易积累了惊人的财富,而耗资巨大的海汉军队在外海的作战行动,正是依靠着这些从贸易中得来的财富充作军费,才能每年都发兵远征千里之外的目标。
当然实际情况并不是费策贤所理解的那么简单,海汉快速积累的财富也并不只是来自进出口贸易。只是在外界看来,海汉人善于经营生意就如同海汉军的能征善战一样,是海汉的标志之一。
而且海汉运营的商业港口遍及南海各地,这是让每一个从事海洋贸易的国家都羡慕不已的条件。大部分情况下海汉甚至不用依附别国的港口,仅靠自家控制的港口就能在各个国家之间完成国际航运贸易。
大明对于海贸的态度无疑是非常矛盾的,一方面朝廷希望用严厉的管制措施来杜绝海盗倭寇对沿海地区的劫掠,以及地方上屡禁不绝的走私贸易,另一方面看到类似海汉这样的国家在跨国海贸中大赚特赚,心理上又未免有些酸溜溜地不平衡。
但这类贸易也不是想干就能干的,如今自大明海岸下南洋的商业航线几乎都被海汉把控着,想进这个行当,没海汉点头将会非常难做。即便是葡萄牙、荷兰这类全球殖民的海上强国,也先得在海汉这里备案,毕竟他们在海南岛以北就各自只有一个经营中的港口,荷兰人经营的大员港甚至还与大明隔着一道福建海峡,要完成对大明的贸易往往还得借助海汉的渠道才行。
就算大明不把海汉放在眼里,以费策贤在三亚所见,只要海汉发句话,只怕没有哪个国家敢公开接待来自大明的船队。毕竟相较于经常在南海上耀武扬威的海汉舰队,代表大明官方出航到南海深处的船队还得追溯到两百年前郑和第七次下西洋了。这年头哪还能有几个人记得当年大明宝船舰队的厉害,自然是对当下打遍南海无敌手的海汉舰队更为忌惮。
费策贤目前还没有办法说服朝廷开启正式的官方海贸,也无法让海汉对大明给予特殊照顾。他现在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多地了解海汉是如何经营跨国贸易,又是如何通过航运来完成这些利润颇丰的生意。
在三亚期间除了市立图书馆之外,费策贤去得比较多的地方之一就是三亚的各种交易市场了。三亚的交易市场基本都是由官方经营,供来往本地的国内外客商在这里发布供求信息,签署买卖合同,完成钱货交割。而随着三亚贸易规模的不断扩大,这种交易市场也在根据不同商品逐渐细分,甚至产生了很多靠消息吃饭的掮客。
即便是费策贤这种不通商务的官员,在交易市场待的时间长了,慢慢也了解到了一些经贸方面的常识。海汉官方对于航运和跨国贸易的扶持力度,是大明根本无法相比的,特别是商人的社会地位,两国更是差距悬殊。
大明的有钱商人虽然也能过上奢侈的生活,但传统上都是重农轻商,社会地位按照士农工商来排,商贾只能位居末尾。而海汉这边的情况却大不一样,有钱有势的商人甚至对官府都有相当大的影响力,在社会上的名声也不会像大明商人那么低下。所以近几年有很多大明商人开始举家投奔海汉,或是将名下的产业转移到海汉所辖地区。就费策贤所知的状况,海汉目前最有钱的几个民间商人,几乎都是来自于大明。
这些商人从大明带走了多少资源,如今已经无从统计,但毫无疑问他们对海汉的商业发展是起到了巨大的促进作用。如果不是得到了这些商人的助力,海汉要在大明境内打开贸易渠道的过程肯定会比现在麻烦得多。
按照昨天宴会上宣布的安排,今天下午会有海汉官方举办的招商活动和多个国家商人出席的贸易洽谈会。费策贤虽然不会直接参与贸易,但他必须得去看看,以掌握海汉的最新动向。而且经过昨晚的谈话之后,他也不得不多了一分警惕,如果海汉接下来一切照旧,依然是对大明保持频繁的贸易往来,那么宁崎所说的话可能就是真的。如果贸易量减少甚至在未来某个时刻停止,那么说明两国关系很可能会变得岌岌可危,就必须要向国内发回警报讯号了。
费策贤虽然没什么睡意,但为了不耽搁正事,最后还是勉强自己躺到床上,翻来覆去又折腾了好一阵之后才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与痛苦的大明使者相比,来自近邻安南国的使团在这一夜都睡得非常踏实。在宴会结束回到迎宾馆之后,小王爷郑柞甚至很有兴致地让人去市区找了两名来自波斯的舞姬助兴,接着开了一个私人性质的酒会,将昨天才新认识的朝鲜使臣李希,以及老朋友许裕拙都请了过去,商议今后能不能开通一条经由福建,将安南与朝鲜两国连接起来的贸易航线。
安南郑氏除了有清都王郑梉掌控国家行政大权之外,这个家族也充分利用了手中的权力,几乎垄断了安南国内类似盐铁之类的暴利产业,而作为最受郑梉信任的长子,郑柞所负责的便是安南国的外贸事务。
安南国早年以租界的形式将海岸线上的几处天然良港割让给了海汉,以作为海汉出兵助战的报酬,而随着战后重建的进行,这些港口也成为了安南联系世界的窗口。通过出售各种土特产和粮食,安南从外贸中赚取了不小的收益,郑柞的心思也越来越大,逐步已经开始不满足于仅仅跟海汉等有限的两三个国家进行交易,想要开创一些完全由自己掌控的新贸易渠道。
在郑柞看来,类似朝鲜国这样的域外国家就是极好的对象,其位置远离南海,物产也与南海地区的国家有着较大的差异,这就有了互通有无的基础条件。而这个国家对于南海的情况几乎一无所知,这就又给安南留下了更多的操作空间。
此外李希的王室成员身份也让郑柞颇为重视,他认为既然能被朝鲜国派到海汉来当大使,在朝鲜国内应该是有一定的影响力,拉拢一下李希将会有助于推动两国缔结贸易关系。
而福建方面更是安南一直想要拉拢的对象,安南国甚至前两年就已经在漳州设立了办事机构,专门处理安南与福建之间的商贸事务。当然了,设立这种机构是经过了海汉的默许,不然就算有这么一个机构也别想办成什么事。
对于海汉在国际贸易方面的经营手段,郑柞一直是佩服不已,也有心效仿海汉的手法来为安南建立起属于本国的外贸体系。不管是大明南部的福广地区还是遥远的朝鲜国,在郑柞眼里都是可以加以利用的对象,如果操作得当,便可以串起一条中南半岛经大明海岸线前往朝鲜半岛的贸易渠道。
虽然这条海上贸易线目前还仅仅存在于郑柞的脑海中,但他对于这个刚在宴会上冒出来的灵感非常有信心,并且乐观地认为这条航线将会给参与此事的三方都带来十分丰厚的收益。
但李希的心思其实没有完全放在郑柞所描述的美好前景上,他依然还在担心宴会上海汉高官所提出的警告。如果海汉真的对大明动武宣战,那朝鲜国应该何去何从才是?
出兵助战显然是不可能的,这种神仙打架的场合,自知力有不逮的朝鲜要是敢出兵参与,那真的就是活腻歪了。不管加入其中的哪一方,朝鲜都无法承受来自另一方的怒火。但要说袖手旁观保持中立,这两国只怕也不会让朝鲜如此悠闲地观战。之前海汉在辽东与后金作战,虽然没要求朝鲜派出军队参战,但仍然提出了让朝鲜派遣民夫到战区负责后勤辎重。
李希很担心这两国一旦真的要开打,那就都会来逼着朝鲜表态,而且很可能不止是口头上的表态,必须要以实际行动来表明所选择的阵营。
李希看着高谈阔论的郑柞,却没将他所说的话听进去,心中只是在想你安南国与海汉是铁杆盟国,安安心心地站在海汉一边,自然不用操心会受什么夹板气,但我朝鲜国夹在两个大国中间,一遇到要表态的状况就左右不是人,这处境何等尴尬。
“李大人,通商之后,我们两国便可通过海上航线实现贸易往来,对彼此都有莫大好处,不知李大人意下如何?”
郑柞提高了声调的提问终于是把李希从沉思中唤醒过来,但李希其实没有太听明白郑柞究竟意欲何为,便没有立刻回答他的提问,而是将球踢给了旁边的许裕拙:“那许大人的看法是怎样?”
许裕拙对此倒是看得很明白,朝郑柞和李希略一拱手道:“两位都是代表了各自的国家,而许某就只能代表我福建许氏一家之言,若有说得不恰当的地方,还望两位莫怪!”
郑柞应道:“许大人但说无妨。”
许裕拙接着说道:“小王爷想让安南的商船船队从福建海峡过境,或是朝鲜国的商船接道南下,这事自然好说,只要让海汉人点个头就行。至于在福建海峡要停靠漳州泉州,还是海汉的澎湖港,那都悉听尊便。只有一条,若是没与海汉打过招呼,就不要去荷兰人控制的大员港了,海汉对这事挺忌讳的。”
郑柞点点头道:“荷兰这事多谢提醒,那大员港,能不去便不去了。”
李希并不是太清楚海汉与荷兰之间的恩怨,但听这两人对话,很显然海汉是对荷兰在福建海峡的殖民港有特意“照顾”,甚至有意不让其他国家的船只前往该地,看样子当地的荷兰人也不会太好过。
不过朝鲜国的海船大多体积较小,并不适合执行距离过长的航运任务。像李希自己从朝鲜国南下三亚时,便是到了舟山定海港之后就换乘了海汉提供的船只,而没有再乘坐自己国家的小帆船。郑柞所提出的这条贸易航线,多半就只能由安南派出船队,朝鲜方面暂时还没有相应的条件来组织这种贸易船队。
但李希觉得这种状况说出来有点掉面子,与福建许氏和安南国相比,朝鲜的海上运输能力实在是有些寒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