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什么,元幸昨天托我在回家时帮他看看奶奶的情况,我寻思着现在都有电话也别说过年时候再看了,我刚刚给给我家里打了电话,那边跟我说……”
“元幸他奶奶早在去年立秋的时候就去了。”
挂掉电话后,王愆旸指间的烟蒂掉在了地上,他垂头看着已经灭掉的手机屏幕,五味陈杂。
心跳声越来越大,宛若仲夏夜擂鼓般,“咚——”,“咚——”,“咚——”,一声声连续不间断,重重地敲在心房最脆弱的地方,疼得他咬了咬牙,脸上的冷汗险些落下。
这件事他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元幸,该以何种方式告诉元幸。
冷风刮过,毫不留情地宛若这人世洪流。
王愆旸回头看了看那扇紧闭的车窗,内心犹豫着,挣扎着,他不知是让这个小孩知情为好,还是伪造一个善意的谎言为好。
他有知情权,但他也有享受幸福的权利……
他最挂念自己的奶奶,但也很渴望幸福。
目光还没来得及收回来,“哗——”一声,车门被拉开了,元幸在里面揉着眼睛,用瓮瓮的嗓音喊他:
“开心先生?你,你在干什么呀?”
第三十三章
风呼啸而过, 卷起寒夜里的清寂, 吹起元幸的那条红格子的长围巾。
红红的一条摇曳在急促的风里,流苏凌乱地打着转,元幸急忙伸手试图将围巾拉回。奈何风势又增, 那条围巾松松地搭在他脖间,一下就被吹上了天去, 元幸跳下车,仰起头, 伸手原地蹦了好几下都未能将围巾捉回。
红围巾被风吹得看不见影子了,或许挂在了哪里的树梢上,又或许被哪只小狗叼回窝里, 帮他在冬夜里抵挡着寒冷。
像极了那个他永远都捕捉不到的十八岁的夏天, 转瞬即逝,连影子都没留下,留下的只有无尽的寒冷。
元幸站在原地, 肩膀下塌, 略有些失望地看着围巾消失的天边。
“哎呀,我,我的围巾。”
这条围巾是他在刚来京城时买的, 陪伴了他三年,现在说没就没了。
跺了跺脚,元幸踢走了脚边一颗小石子,嘴巴撅着,似乎有些不高兴, 表情和动作间尽显孩气。
不过很快,他就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因为他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能给他带来开心快乐的开心先生。
“开,开心先生。”元幸一路小跑着朝王愆旸那边去。
王愆旸站在一棵树下,目睹了元幸刚刚一系列的可爱动作,要是往常他可能会笑一笑,但刚刚在收到张明星的电话后,简单地牵动一下嘴角对他来说都成了莫大的难事。
“我的围巾,刚刚被风吹,吹走了。”元幸吧嗒吧嗒地跑到王愆旸身边,仰脸看着他。
王愆旸垂眸,帮他把衣服的拉链给拉上,一直拉到最上面,挡住脖子,然后自己搓了搓双手,用温暖的手捧着元幸的脸,拇指压在泪痣的位置上,好像这样就能让他永远不再流泪。
元幸则用脸在王愆旸温暖宽大的掌心里蹭了蹭,像只小狗一样。
荧蓝色的光芒从王愆旸的口袋中钻出,随即而来的是持续的震动,一下又一下,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元幸的目光好奇地朝他口袋里探去,小声提醒道:“你的口,口袋里亮了,开心先生。”
王愆旸没有因为那句话而去看手机,他捧着元幸的脸,一错不错地看着他,目光里带着说不出的情绪。
元幸疑惑地歪了一下脑袋:“开心先生?”
他表面看起来平静,实际上整个心脏都快要爆炸了。
元幸的奶奶已经去世了的这个消息像是一座大山一般压在他心上,堵得他无法呼吸也无法也无法说出话来。
看着眼前乖巧听话,他无法想象他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心情和模样。
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
他见过元幸失望难过时的模样,见过元幸崩溃大哭的模样,直到最近,才在见过他开心高兴的模样。
指腹从眼角的泪痣挪到那上翘的唇角,王愆旸忍不住轻轻摩挲了几下。
这样的笑容如果消失了,又需要多久才能重现呢?
是下一个十八岁还是永远?
他希望元幸天天开心,永远幸福,想给予他一捧又一捧的糖果,并为之付于行动,主动去了解元幸的过往,但最终总是事与愿违。
事与愿违到他了解了这么多,最终的结局还是让元幸哭泣的结局。
他思来思去,但元幸永远具有知情权,毕竟这是他的奶奶。
若擂鼓般的心跳,一下一下砸在王愆旸心头,将他在心里准备好的那些甜蜜的糖果给震荡出,最终,一颗不剩。
王愆旸嘴皮动了几下,脑海里疯狂地组织着语言。
终于。
“元幸。”
“开心先生。”
两人同时间叫出对方的名字,然后齐齐愣了一下。
“你,你先说吧,开心先生。”元幸说。
王愆旸放开了手,摇摇头道:“你先说。”
他还没想好到底该怎么说。
元幸飞速地看了看王愆旸那刚刚捧着自己脸的手,然后盯着脚下的落叶,语气里带着愉悦道:“我,我刚刚梦见奶奶了,还有,还有我妈妈。”
车上那段短暂的睡梦里,他梦到自己回到了小时候,那是仲夏的一个黄昏,花香、暖风和云霞都无比真实。
梦里的余晖夕阳里带着微凉,夏虫开启今夜演唱前奏,元幸早早写完了作业,搬着一个小板凳坐在家门口的一个土坡上,手里捧着一块西瓜,小口咬着,西瓜籽随意吐在地上。
夕阳西下里,元幸吐出一颗西瓜籽,奶奶从家里探出头,手里挥舞着一个锅铲,喊他回来吃饭,饭桌上没有那个讨厌的男人,妈妈拿出洗干净的书包给他,告诉他不要再把墨水洒上去,然后又悄悄告诉他侧面的口袋里偷偷装了五块的零花钱。
元幸断断续续地复述着方才的梦境,他用手比划着夕阳的颜色,西瓜的大小,桌上的饭菜,书包的模样。
话到最后,顿了一下,然后说:“我,我好想她们呀……”
元幸低下头,悄悄抹了抹眼角,又抬起头冲王愆旸道:“开心先生,我,我先上楼回家的,谢谢你,送,送我回……”
话没说完,他被王愆旸拥入怀中。
对方十分用力揽着他瘦小的肩膀,力气之大仿佛是要把他揉进自己躯体里,紧紧的,永远都不放开一样。
“元幸,别哭了……”
夜风过境,王愆旸在风里小声地呢喃着,遮掩着犹豫崩溃的声音。
元幸没搞清楚现在发生了什么,他在拥抱中被迫仰起头,瞪大了眼,透着枝丫树叶看月明星稀的夜色,无措地双手都不知放在哪里。
这样紧密温暖的拥抱,第二次出现在他人生中。
第一次是在母亲出走前,元幸十八岁生日那天。
吃完蛋糕后,未熄的烛光里,母亲的眼神里仿佛盛了很多东西,她想要说些什么,但还是选择了沉默。最终选择给自己最爱的儿子一个拥抱,好似拥抱她最后一眼看到的,过往十八年光阴。
不过这段美好又残酷的记忆也随着那场高烧,变得模模糊糊,支离破碎。
元幸睁大了眼睛,泪水悄无声息地流了下来,嘴巴也长大了,到头还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直到泪水打湿了王愆旸胸前的衣服,他才放开元幸。
手在眼睛旁边胡乱地抹着,元幸不停地吸着鼻子,肩膀一抽一抽,好在声音里没有哭腔:“我也,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哭了。”
王愆旸长叹一口气,拿出纸巾,细细地替元幸擦掉眼泪,语气里带着说不出来的怜爱:“回家睡觉吧小元幸,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元幸不懂王愆旸这话的深意,只懵懵懂懂地点点头,在对方的目送中上了顶楼,开灯开窗,朝楼下挥了挥手。
元幸关掉窗户后,王愆旸并未离开。
他靠在车边,又燃了一根烟,重重地抽了一口又重重地吐出,仿佛这样就能吐出心中的郁结。
手机解锁,未接来电来自张明星,大约是张明星见他迟迟不接电话,以为他睡了,于是又发了条短信过来。
“那什么王先生,这件事我还没告诉元幸,你说我要不要告诉他,我太纠结了,都不敢告诉他,生怕他接受不了。”
张明星纠结,害怕,王愆旸亦是如此。
王愆旸回复了短信——“嗯,你就当你还不知道这件事。”
张明星没有睡觉,秒回——“但是月底我就回家过年了,到时候元幸肯定会给我打电话,这怎么办?”
王愆旸沉默了一下——“到时候我跟你联系,告诉你该怎么做。”
张明星——“好,那就听王先生你说的,希望你能让元幸过得好一点。”
结束这段对话后,王愆旸又抽了根烟,直到五楼那扇窗户里的灯光灭掉,他才碾灭了烟头,丢进垃圾桶,上车,甩去身后月色。
大半夜被好友叫醒的吴小毛,内心是崩溃的。
开门时,他还带着顶睡帽,嘴角流着哈喇子。
开了两瓶跳跃着二氧化碳的啤酒,吴小毛打了个哈欠,问:“这大半夜的,老王你怎么回事儿?”
王愆旸一手紧紧地抓着啤酒的铝罐,倒在沙发上,头向后仰,另一只手翻起,搭在眼睛上,尽露惫态。
吴小毛从没见过这样的王愆旸,即便是他母亲去世,人前的王愆旸永远立得笔直,腰背一点都塌。
他不由得又问:“你咋了老王?”
王愆旸沉默了一会儿,直起身来,双手摩挲着铝罐的瓶身,问:“你说我该告诉他吗?”
吴小毛一个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啥?告诉谁?”
“咔嗒”一声,啤酒罐子被搁在桌面上,王愆旸说:“元幸。”
“怎么了?”吴小毛听到这个名字也正经了起来,坐直了,“这小孩怎么了?”
王愆旸看着桌面上的遥控器,交叠在一起的双手拢了拢:“他奶奶去世了。”
“啊。”吴小毛诧异了一下,“那……逝者已逝,节哀顺变。”
王愆旸摇摇头,语气惆怅:“不是这个,他现在还不知道,我没敢告诉他。”
吴小毛点点头,唏嘘着认同:“也是,但这事儿也不能不让他知道啊。”
“这个我有考虑到。”王愆旸似乎是真的累了,又仰躺在沙发上,“不过我现在是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他,也不敢告诉他。”
说完这句话后,空气陷入了短暂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