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报了“司机”这个工种,当然要做技能测试。
“东风”重型货车,从货场北面开到东面,整个过程相当于简化版的路考,主要是对驾驶过程中各种突发情况的处理,以及车辆的操控熟练程度。
在监狱里关了几年,张强没感觉手生,只是刚坐进驾驶室的时候有些紧张,却很快适应下来。
他犯事儿是帮朋友出气,将对方打成重伤。进去以前,张强是个合格的大货车司机。
拿着加盖了“通过”方形章的审验单,张强回到了人事部。
女主管看了一遍,让张强填写了另一份更加详细的个人身份报表。
做完这一切,她递给张强一份员工手册,笑道:“你现在是北通集团的实习员工。后天早上八点半,就可以过来上班了。你直接去九号楼找一位姓“任”的主管,他会安排你的工作。一个月的试用期,月薪两千二,有误餐补贴。转为正式员工,月薪三千五,各种补贴都有,福利保险什么的都是公司购买。”
张强认真地问:“都有些什么补贴?”
“主要是出勤。”女主管笑道:“我们这儿是集团的物流中心,经常跑外地。一年下来有大部分时间在路上。算下来,出勤补贴比工资高两、三倍。”
张强感觉心脏正“砰砰”狂跳:“这么说,一个月能拿到上万块钱?”
女主管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我们这儿的司机分等级,从一星到五星。评标看各人驾驶技术,还有就是安全时长和工作业绩。如果评上“安全生产标兵”,别说是一个月上万,两万多都有可能。”
张强感觉脑子一下子懵了。
女主管的话还没说完:“你等会别忙着走,先去四号楼那边办理入职手续,领两套工作服。上班以后就不能穿便装了。”
离开货场的时候,张强觉得这一切极不真实。
他左手抱着崭新的工作服,右手狠狠扯了一下头发,感觉到真实的撕扯,以及来自头皮以下的疼痛。
拿出手机,拨通女友电话的时候,张强觉得太阳从未像今天这样明亮过。
“……我找到工作了,正式工作,有单位的那种……”
……
这一整天,虎平涛忙得够呛。
下午快七点的时候,苏小琳下班开车来到警务亭,送来两只卤鸡,还有一些从附近餐馆买的熟菜。
十一号警务亭的人们已经习惯她的探班行为,开玩笑说,这是“政策性加餐”。
虎平涛嚼着一块鸡肉,边吃边点头:“这卤鸡不错,哪儿买的?”
苏小琳递给他一瓶开了盖的矿泉水:“我下班来这儿的路上,刚好路过福照楼,他们一楼卖着卤味,还有广东的脆皮烤猪,改天我买了给你尝尝。”
虎平涛咽下嘴里的食物,接过矿泉水喝了一大口,笑道:“还是媳妇儿好。”
黄志勇在旁边笑着问:“你们不是领证了吗?什么时候办酒席?”
马文山连忙凑过来:“对啊!对啊!我就等着喝你们的喜酒呢!”
苏小琳害羞,不说话,只是把头低下。
虎平涛笑道:“等过了年,选好日子,我会挨个通知你们。先说好,准备好红包,谁都不能少,否则就算来了也没酒喝。”
这当然是玩笑话。自从虎平涛来到十一号警务亭,众人吃喝他的次数多了,区区一个婚礼红包根本不算什么,也就嘴上说说而已。
苏小琳正打算把虎平涛拉到一边,跟他说说有人送花这事,只是还没来得及动作,就看见有人从大门口进来,径直走到虎平涛面前。
是张强。
“你怎么来了?”虎平涛放下已经吃完的饭盒,对张强这个时候出现有些奇怪,疑惑地问:“下午面试怎么样?顺利吗?”
“还行。”
张强敞着外套,没系上拉链。他从衣袋里拿出一盒“红塔山”,散了一圈。
苏小琳在场,虎平涛没接香烟,再说他也没有烟瘾,注视着张强:“有事儿?”
张强看看满屋子的人,点点头:“能出来一下吗?”
虎平涛从椅子上站起来,跟着张强来到警务亭外面。
天已经黑了,路灯照亮了街道,冷风迎面吹来,令人精神一震。
“其实我今天过来,是想请你吃顿饭。”
张强吸着烟,认真地说:“要不是你,我也找不到这份工作……谢谢!”
最后两个字,他说的很真诚。
虎平涛笑着摆了摆手:“别客气。要不是你有大货车驾驶证,我还真帮不上忙。”
“我有眼睛,能不能帮,愿不愿帮,我看得出来。”张强右手插在裤兜里,仰面朝天喷出淡淡的烟雾,感慨地说:“出来快半年了,除了我女朋友,你是第一个真心待我的人。”
虎平涛笑着劝道:“你父母对你应该很不错。”
张强冷冷地说:“我十五岁那年,我妈就去世了。后来我跟着我爸,他找了个女人,我就没家了。我伤人入狱,他没来看过我。刑满释放那天,我用监狱的座机给他打了个电话,打过去就是忙音,后来我借了狱警的手机,他听到是我的声音,马上就挂了。”
“监狱里有活儿干,我攒了些钱。出来以后,以前的兄弟摆了两次酒给我接风。姜桂花就是那时候认识的。”
听到这里,虎平涛微微眯起双眼:“租房那事儿,是故意的?”
“是她出的主意。”张强声音压得很低:“不光是我,她还拉着好几个人一起做。都是道上的,有些我认识,有些没见过。”
虎平涛凝神道:“都是刑满释放人员?”
张强摇摇头:“不全是,大部分是混道上的。现在不是严厉打击黑社会吗,他们也不敢像以前那样聚在一起。可这人只要入了行,就很难再改回来。他们主要是在酒吧里看场子,还有些是在地下赌场里混……都是以前的事儿了,姜桂花把我们集中起来,让我们装作租房子,与她介绍的房东签合同。”
虎平涛深深吸了口气:“目的就是为了骗违约金?”
张强砸着嘴:“这女人很聪明,她看准的目标都是老人,家里孩子也不大管,平时很不回家照看的那种。年轻人跟外面接触多,很多骗局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老人就不同了,他们的想法还停留在上个世纪。姜桂花十多年前就开始干房屋中介,爬到现在这个位置,也是千难万难。她很谨慎,选择我们几个,也是通过朋友介绍。她手里有房源,对房东的信息和家里情况全都一清二楚。”
“就说郑玉仙吧!姜桂花知道她儿子在外地,老太太手里有闲钱,还有一套空房出租。这人嘛,都不愿意招惹麻烦。租房的时候我根本不会告诉郑玉仙我刚从牢里出来。这要是说了,她根本不可能把房子租给我。就像你那天说的,原本只能租到一千五,她开价一千八,我压根儿没还价。要换了是年轻人,肯定心里会犯嘀咕,多多少少能看出这事儿有猫腻。可人家老太太就不这么想。她就愿意占小便宜,何况还是每个月三百块钱,所以看都看租房合同,立马签字,当场收钱。”
“她也不想想,这钱有那么好拿吗?她那房子,我只要住进去,前后两个星期,就能给她闹腾得必须赶我走。想要捣乱,办法太多了。只有她想不到的,没有我们做不到的。”
“刑满释放是块脏招牌,有过吸毒史的人也不受人待见。我就是这样。女朋友很听话,我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当然在公开场合做那种事是不可能的。但当着孩子的面搂搂抱抱,恶心一下孩子父母,这事儿能行。我在有意无意把我的刑满释放证书公开一下,让他们报警,或者到社区投诉,街道办事处的人到现场调解,从他们嘴里说出的话可信度很高,这样一来所有人都知道我进过局子。”
虎平涛早就想到过这一点,现在从张强嘴里说出,越发证实了他的猜测:“你的意思是,姜桂花干这事不止一次?”
“我听说她以前就干过。”张强点点头:“租房合同上都写着半年的违约金,郑玉仙那边每月一千八房租还算是少的,多的达到每月两千五以上。她跟我们约好了:她负责找房子,我们负责与房东签约。只要这么一闹,房东肯定得撵我们走,就算违约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这样一来,每单收益少则上万,多则好几万。两边四六分,她六,我们四。”
虎平涛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你是个好人。”张强把烟头远远弹出去:“警察我见的多了,还有就是社区的,我每个月都要去街道办事处报到。他们那边也说是要给我安排工作,可我放出来这么久,他们只安排我上技能培训班,不是搞美发,就是学烹饪。”
虎平涛不由得笑了:“美发和烹饪不好吗?学成了你可以出来开店,自己当老板。”
“这种事情得有本钱。就我这样的,一穷二白,当个屁的老板。”张强叹了口气:“还是你介绍的工作靠谱,我很喜欢……真的,不骗你,我这人就喜欢开车,而且这工作只要好好干,收入很不错。”
“那天晚上,在小区院子里闹腾。第二天我找到媳妇,让她听我解释。她骂了我一顿,哭得挺伤心。”
虎平涛没说话,安静地听着。
“她说她瞎了眼睛才跟了我那么多年。先是进局子,现在出来了又不务正业。她不知道我跟着姜桂花做这种事,只是听我说能挣钱,才配合着我一起干。她那天把我说得很难受,她说只想要个家,钱少没关系,大不了结婚以后一起挣。她唯一想要的,就是我走回正路,别跟那些以前的朋友混在一块儿。”
“我今天过来,真是想请你吃饭。可没想到你们已经吃上了,所以就告诉你这些。”
“姜桂花那边我不干了。其实我之所以跟着她,就是为了混口饭吃。这人嘛,有生路,自然就不会走黑道。你好好对我,我就认真待你。”
虎平涛听得有些感慨,问:“你什么时候结婚?”
张强斜着眼睛看他:“怎么,你要给我发红包?”
“到时候讨杯喜酒喝。”虎平涛没开玩笑。
张强有些感动:“你这人挺有意思的……到时候我一定给你发喜帖。对了,警务亭里面那女的挺漂亮,是你女朋友?”
虎平涛点点头:“我媳妇儿,已经领过证了。”
张强笑了:“那你办酒席说不定还排在我前面。到时候,你请不请我?”
“我要收红包的。”虎平涛笑道。
“那我也愿意给。”张强笑得很舒心:“我在监狱里认识几个管教,你跟他们一样,都是好人。”
说着,他拿出手机:“留个号码,改天约你喝酒。”
虎平涛答应的很爽快:“行!”
……
姜桂花被抓了。
进了经侦队的审讯室,前后也就半个多小时,她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
这女人脑洞很大:干了多年的房产中介,她很清楚房东除了要钱,对租户也有各种要求。然而万变不离其宗,谁都喜欢把房子租给好人,尤其是那种给钱爽快,身家清白的租户。
犯法的事儿不能做,但法律的空子可以钻。
姜桂花帮着介绍房客————混混、地痞、有吸毒史、刑满释放人员……
一旦签订房屋租赁合同,这些人就生方设法制造混乱。反正不是伤天害理的那种,就是让左邻右舍和房东知道我不是好人。我在道上有兄弟,一呼百应的古1惑1仔。
既然知道我是干什么的,那就把我撵走。这样一来你的行为就属于违约,必须按照合同支付违约金。
房东都不愿意惹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们从未想过这是个圈套,只觉得是自己当时没看清人,就算白白从口袋里掏出大笔违约金,也只能自认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