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冲咳嗽着坐下,钱德禄倒了杯茶水,郭冲竟然因为情绪激动而差点打翻了茶水。就着钱德禄的手上喝了几口,这才慢慢的喘息平定,咳嗽停止。
抬眼看到面前三人依旧跪在那里,不由得气往上来,大声喝道:“还不退下,要当面气死朕不成?”
吕中天沉声开口道:“皇上息怒,皇上倘若因为此事而迁怒于我等,便请降罪便是。老臣本也犹豫的很,觉得这件事不该来禀报皇上。毕竟……这关乎皇家体面和颜面。可是,臣等倘若不来禀报,那便是不忠之举。想来想去,老臣还是决定前来,皇上就算生气发怒,老臣却也不能不实言禀报。”
郭冲怒道:“吕中天,你还说这样的话。这明显是假的,你们居然一本正经的来禀报。你是真糊涂了还是假糊涂了?”
杨俊沉声道:“皇上息怒,老臣和吕相都认为,此事不假。所以才来禀报。这件事关乎皇家颜面,臣等不知便罢,知而不报便是不忠。皇上明鉴。”
“此事不假?疯了吧你们,朕自家之事朕会不明白?岂有你们说的这般离奇古怪?你们这是编话本么?天大的笑话。”郭冲喝道。
“皇上,此事是吴副相花了两个月时间查明的,人证口供俱有。倘非如此,臣等岂敢来禀报?”杨俊沉声道。
郭冲的目光落到吴春来高高撅起的屁股上,厉声喝道:“吴春来,你有什么证据?朕倒要听听。你倘若是胡言乱语,朕可绝不饶你。”
吴春来吓得一哆嗦,抬起满头大汗的脸,咽了口吐沫道:“皇上息怒,臣原原本本的禀报此事,不敢有半句胡言乱语。否则,叫臣死无葬身之地。”
郭冲冷声喝道:“那你还不如实的说来!”
吴春来连连点头,组织了一下措辞,轻声道:“皇上,臣知晓此事也是出于无意之间。那还是去年的事情,臣有一次进宫面圣时,恰好遇到林家那名叫做绿舞的女子进宫来。皇上知道,臣和林觉是有些渊源的,曾经也有些来往,故而这绿舞臣是见过她的。臣只是有些纳闷,这一名林觉的侧室怎么会随意出入宫闱之中?臣便多嘴问了内侍几句,得知是容妃召她进宫的。臣当时也没太在意,毕竟容妃娘娘和外边官员们的家眷交往也属常事。官员们的家眷进宫侍奉娘娘说话也并非特例,便也没有在意此事。唔……直到有一天,臣受邀去淮王殿下府中做客,言谈之中不知为何谈及此事,淮王殿下说,这个叫绿舞的女子他有些印象,说曾经听梅妃娘娘说,此女经常出入容妃娘娘宫中,而且……而且相貌举止和容妃娘娘生的有些相像。容妃娘娘似乎极为喜欢她,常召入宫中说话,还赏赐很多物事,至此,臣才觉得这件事有些奇怪……”
郭冲怒喝道:“好大胆,原来你们背后交往之时的话题居然是议论宫闱之事。郭旭也是不长进,跟外臣说这些话,还有没有规矩了?混账东西。”
“皇上息怒,臣该死。这事跟淮王殿下无干,那次是臣先提及这绿舞进宫的事情的。淮王殿下就着臣的话说而已。皇上倘若要怪罪,臣愿领责。是臣口不择言,不该谈论这些事的。”吴春来咚咚磕头道。
郭冲冷哼皱眉,心中其实也明白,官员们私下里宴饮交往,话题广泛。宫中之事其实是一个很常谈论的话题,虽有犯忌讳之嫌,但倘若要计较的话,那也不知道要抓起来多少人了。
吴春来继续说道:“淮王殿下跟微臣说,皇上其实早就知道这件事,还让淮王殿下去查一查这件事。淮王殿下说他不便去查容妃的事情,毕竟是长辈。所以便要臣多留意此事。否则臣是断然不敢去查这件事的。”
郭冲一愣,皱眉喝道:“胡说,朕何时让他查勘此事了?”
吴春来轻声道:“淮王殿下说,去年夏天在翠微殿中,皇上亲口说了的……难道是淮王撒谎了不成?”
郭冲猛然想了起来。去年夏天自己去翠微殿闲逛,无意间听到的郭旭和梅妃母子二人私下里的谈话。自己不忍打搅他们母子说话,于是驻足外间歇息。结果那母子二人说着说着便谈及了容妃和林家的一名小妾相貌相似,两人当时竟然猜测这女子跟容妃之间有什么关联的话题。郭冲冲进去喝止了他们。自己当时确实心中有了疑惑,也许确实说了要他们去暗地里查一查的话也未可知。之后青教生乱,朝廷中诸事纷杂,自己几乎都忘了此事了。郭旭领军出征没有去查此事,将此事告诉吴春来,请吴春来暗中查一查,这也是有可能的。如此说来,倒是自己错怪他们了。
“你继续说下去。”郭冲冷哼道。
吴春来点头道:“臣知道这样的事情干系皇家颜面和皇上的威严,所以臣一直也没敢声张,只是暗地里做了些小小的调查。但越是查下去,臣越是觉得事情不简单。容妃娘娘对这个绿舞也太好了些,给予她随时进宫的特权,三五天便召见进宫叙话,还多次赏赐,似乎极为喜爱。臣狐疑之下,便想知道这名叫绿舞的女子是什么出身来头。于是臣派了人去杭州暗查,查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线索。具体的情形,那奏折上臣已经写的清清楚楚。臣怀疑,此女便是当年遭遇灭门大火的礼部侍郎陆非明之女。当年这件案子成为悬案,陆非明虽死,但其妻和三个儿女却逃脱此祸。臣为了弄清楚此事,派人在杭州暗查数月,终于找到了陆非明的遗孀陈氏。陈氏妇人已经隐姓埋名另嫁他人,但臣还是在茫茫人海之中找到了她。”
说到找到陆非明遗孀的事情,吴春来还是掩饰不住自己的得意。确实,那确实是整件事的关键之处。找到这个陈氏妇人,事情便可水落石出。而只有他吴春来才会想到从这个陈氏妇人身上入手。淮王郭旭虽然也很想找寻线索,但跟自己相比,淮王显然智计不足,他只知道在京城查勘,也不知另辟蹊径。
郭冲冷声道:“你倒是煞费苦心。朕是不是该奖赏你呢。”
吴春来忙道:“臣不为赏赐,事实上臣心里也很矛盾。臣知道这件事干系重大,臣其实也胆战心惊。但是倘若有人欺君罔上,做出有损皇上声誉的事情,臣岂能袖手不顾?臣怎也要维护皇上的威严,维护皇家之尊。臣找到那陈氏妇人之后,她很快便交代了整件事的内情。其实二月初臣便已经从陈氏妇人口中得到了整件事的端倪。但臣不敢只信她一人之辞,臣还是出于慎重起见按照她招供的事实找寻证据验证。在所有的事情都被证实之后,臣也不敢自专,所以臣将此事禀报给了吕相和杨枢密两位朝中重臣。请他们定夺。两位大人慎重考虑之后,觉得此事不能隐瞒皇上,必须禀报皇上由皇上定夺。毕竟……这涉及……容妃娘娘……。所以今日,才随两位大人前来禀报。请皇上定夺。倘若皇上不欲将此事张扬出去,臣即刻便将所有证据销毁,这件事从此便再无任何人知晓。总之,皇上圣明决断,臣子们只实情禀报。”
……
吴春来说的是实情,陆非明的遗孀陈氏早在正月二十二便已经秘密被带到京城之中。吴春来亲自审问了陈氏。陈氏知道此事干系重大,起先死活不肯开口。直到吴春来将陈氏的一双儿女带到她面前,命人给这两姐弟上酷刑。威胁要将这两姐弟虐杀在她的面前的时候,面对儿女的惨叫求救,陈氏终于崩溃了。
当年的事情,陈氏是完全知情的。陈氏自己生了个儿子,最后却换回来一个女儿,陆非明这么做之前自然要和陈氏坦白整件事的秘密。陈氏虽然心中不情愿,但为了丈夫,为了一家子的安危,她却别无选择。她天真的以为,丈夫为容妃做了这件事之后,便从此再无瓜葛,从此一家子可以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了。于是她忍痛含泪答应了此事。那天晚上,虚弱的陈氏眼睁睁的看着丈夫将孩儿抱出门去,不久后抱回来一个女婴。
陈氏知道这个女婴是太子和容妃的女儿,从此后对她百般呵护。与其说是疼爱,不如说是敬畏和担心,生恐有个闪失,将来惹来祸事。就这样过了八年。这八年里她也不敢探问自己的丈夫自己被送往太子府的儿子到底怎样了。无数个夜晚,她泪流哭泣,却不为外人所知。
然而,祸事还是来了。那天晚上一片混乱,家中起了大火。丈夫不在家中。她正手足无措之极,一群陌生人闯了进来,叫她带着孩子们即刻离开,有人要杀他们全家。还说她的丈夫已经死在了长街之上。陈氏的脑子都懵掉了,整个人都麻木了。心中唯一的信念便是不能让孩儿们死在这里。于是跟着这群人上了马车,出了城。之后便一路狂奔南下。走到哪里都觉得不安全,一直在数月之后抵达了杭州府,她终于没法再走下去了。因为她走的匆忙,什么都没来得及带。身上的首饰物品典当干净,早已一文不剩,山穷水尽了。
杭州的冬天比之京城似乎更为阴冷,缩在杭州石栏桥下躲避着寒冷的风,身边三个孩儿又冷又饿,哀哀的哭泣着。那种冷到心底,无助到心底的感觉,让陈氏绝望。她真想抱着三个孩儿投入冰冷的河水之中一了百了。但她心有不甘,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不明白为何一夜之间,平静幸福的生活便被打破了。丈夫生死不明,身边的孩儿是无辜的,她怎么忍心让他们跟着自己一起去死。
就在这百般纠结痛苦的时候,一辆马车停在了她们身前,一名面容姣好的妇人来到了她的面前。看着她们母女三人皱眉头。
“哎,可怜的很。这么冷的天,怎地沦落至此?我家里缺个小丫鬟,这位大嫂,倘若你是卖儿女的,我可以带走一个回家。我保证好好待她,不教她吃苦。”那妇人道。
陈氏吓了一跳,她从未有过卖儿女的想法。再说,她早听说有青楼专门乘火打劫,买了人家女儿送去火坑。她岂肯如此。当即抱紧三个儿女连连摇头。
那妇人点头道:“原来是奴家误会了,我看那小姑娘头上插着草标,以为是要卖的。原来并不是。是啊,谁肯卖自己的亲骨肉呢?若不是到了绝境,谁肯让自己的儿女离开自己呢?是奴家失礼了。这里有五两银子,大嫂且拿去,给孩儿们买些吃的。这么冷的天,这么着是熬不过去的。大人还能熬,孩子会生病的,会没命的。”
那妇人递过来五两银子,叹息着转身离开。陈氏拿着那五两银子不知说什么才好。这五两银子是救命的钱啊,可是陈氏突然间又想:五两银子可以应付一时之急,用完了呢?那该怎么办?这五两银子又能对付几日?那妇人说的对,孩子们会没命的,与其如此,何不给给他们找一条活路?跟着自己送了性命却又如何?
“夫人慢走,请问你当真是买去做丫鬟么?你不是青楼的人贩子?”陈氏问道。
那妇人回头笑道:“原来你是怕这个,奴家是杭州林家的人。我是三房林老爷的侧室。奴家有个儿子今年十岁,身边缺少个小丫鬟玩耍。所以想买个丫鬟伴着他。你不信可以去问别人,我信往,我夫君叫林伯鸣。”
陈氏点头道:“不用问,我信夫人。我们逃难而来,此刻举目无亲流落于此。夫人若肯收留,奴家感激不尽。但是我是不卖儿女的。这是我大女儿青萍,今年刚满八岁了。夫人可领着她去,只要给她一口饭吃便成了。我不要钱。只要夫人开恩,给她饭吃,给她衣穿,对她好些便成了。”
那妇人叹息道:“看你也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女子,怕是遭了难才如此。哎。我的情形也不好,不然便将你们都带回去了。可是不成啊。你不要钱,那这两个孩儿可怎么办?这样,我给你二十两银子,不是买人的钱,就当是接济你。你的大女儿我带走,将来你若想回来相认,我也许你。你看如何?”
陈氏感激涕零,跪在地上磕头。那妇人丢下一个钱袋,然后看着站在一旁睁着大眼睛,面容秀气的小女孩道:“好俊的小姑娘,你叫青萍?跟我去好么?我家有个小公子,以后你们一起玩儿。嗯,青萍这个名字不太好,身世如萍,有些凄惨,给你改个名字就叫绿舞吧。跟我去好么?”
小姑娘青萍点点头,转头来看着陈氏道:“娘,不要哭,萍儿知道你是没法子。娘记得来找我啊,娘你一定记得来找萍儿啊。弟弟妹妹我会想你们的。”
陈氏抱着她大哭,小姑娘替她擦泪,又抱着弟弟妹妹亲了几口,这才拉着妇人的手上了马车而去。陈氏追着马车跑了几步,看到青萍从车窗露出的小脸心碎如割。身后两个孩儿又哭了起来,这才不得不停步。
马车没了踪影,陈氏回头拿了钱袋,发现里边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那岂止是二十两银子,那是十两银锭加上一对手镯和一只金钗,起码值三四十两银子。那妇人没有说假话,她确实没有多少钱,连首饰都给了自己了。陈氏心中感激之余,又更加的放了心。由此可见这妇人心底善良,不会对青萍苛刻的。陈氏之所以让青萍跟了那妇人去绝非是舍不得亲生的儿女,而是她最后对青萍的保护。青萍身份不同,她是太子和容妃的女儿啊,自己和自己的孩儿能死,她可不能死。
拿着那几十两银子,陈氏带着一双儿女熬过了这个冬天。但是她寸步难行。银子花销的很快,几个月时间便没了。好在陈氏在闺阁之中时学了些女红,便买了些绢布绣花做帕子和香囊卖钱。但那微薄的收入也不够养活两个儿女,住在小客栈里虽然便宜,但住店钱也是一笔不菲的开销。陈氏本就生的标志,又有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常来骚扰。客店的老掌柜看在眼里,便有意为他撮合,给她们母子三人有个安身之处。陈氏起初是坚决不同意的,然而形势所迫,一双儿女嗷嗷待哺,闲汉流氓总来滋扰,这么下去总归是不能活的,于是一咬牙一跺脚,便同意了。
老掌柜倒是负责的很,给陈氏找了个性子还算温和的小商贾之家,家境一般,但起码能活人。那商贾三年前夫人病逝,家中无儿无女,想续弦有眼光高。但看道陈氏之后便被她身上的大家闺秀的气质吸引,也不嫌弃她带着一双拖油瓶儿女,于是在次年春天,陈氏为自己死去的丈夫守孝满一年之后嫁了这商贾。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陈氏无数次的想去探访林家,找回青萍。但左思右想,又放弃了。倒不是因为别的,她是真的怕的。她隐约意识到自己家中的悲剧便是因为青萍而起,自己现在隐姓埋名好不容易能安身,倘若青萍回来,或许又要生出波澜。况且她打听得知,那位王夫人对青萍视若己出,好几次看到青萍陪同王夫人和那位俊俏的小公子一起在街市上游玩,说说笑笑甚是融洽,倘若此刻将青萍要回来,对那位夫人不公平,也许青萍自己也是不愿意的。
总之,百般纠结之下,陈氏还是选择了不去打破这难得的平静。
时间一晃便过去了十二年,陈氏万万也没想到,十二年之后还是有人找上了她的家门。两年前,丈夫因病故去,陈氏自己撑着家里的店铺,日子也算是平静过得去。然而,那天晚上,十几名凶神恶煞般的人半夜闯进了家门的时候,陈氏心里就知道,事情还没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