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鹘番外

躺在城墙下已经两天了。

这是东灵最穷苦的边城, 不会有人愿意捡她的。

看着眼前不时走过的两三个百姓身影, 她心里想着:自己是会先饿死还是先冻死?

她没有名字, 一生下来身体就有病,她忍饥挨饿又捱着痛地拼命干活,终于让那两个生下她的男女把她养到了五岁。

但是身体实在动不了了, 她一动就吐血。

那两个男女就把她丢到了这里。

她很早就知道很多事,例如没有人会白白养着她,想吃就得干活, 想活就得自己争。人都是自私的,如果自己活不了, 肯定不会管别人。所以她让他们活得不好, 他们就会丢掉她,就会想要她死。

混混噩噩中她又咳了一口血。

这个身体太病弱了,她有的时候会感觉自己体内跑出了虚影,那个虚影一走自己就会死,而那个虚影已经跑出来好几次差点飞走了。

好难受。

身体里好疼。

肚子好饿。

手和脚都好冷。

她到底要不要再撑着了呢?到底要不要再活了呢?

明明知道不会有人来捡她、不会有人来救她, 她为什么还不死呢?

要不, 还是死了吧。

至少不会这么疼、这么饿又这么冷了。

越来越昏昏沉沉的耳边突然响起了一道清冷幽静的男声,他好像在唤她。

小女孩睁开眼, 看见了面前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有人来捡她了?竟然会有人来捡她?为什么?他为什么要捡她?自己对他有什么用?

温热的体温包裹住了她, 她被那人抱了起来,整个世界在轻轻地摇晃。

不知过了多久, 她也不知自己被他带到了哪里, 只隐约听见耳旁有人在说话, 什么“蛊血为引”、“可稳固她的魂魄”,另一个声音说着“可是会有损军师的魂元”、“易招邪物侵袭”之类。

那个幽静好听的声音最后道:“无妨。”

然后她便感觉有什么东西被贴在她额头上,随后血的腥甜味扑入鼻中又涌入喉中,有人在喂她喝自己的血。

她好渴,好饿,急不可耐地吞咽起来,意识在这之间慢慢游离而远。

等到醒过来的时候她看见自己躺在床上,远处一个人背对着她,看着书案,似乎是在看书,他手中还拿着一支笔在写字。

她慢慢撑着自己爬了起来。

那个人听到声音,转过了头来。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伊吕。

眼神幽远,气质沉静,眉目温淡,清雅如画。

她从未见过这样让人感到安心和舒服的男人。

他长得很好看,比她见过的任何人都好看。

她一眼就喜欢上了他的眼睛,像最清的井水一样,澄澈剔透,又深远地望不到底。

一刹那间冒出来的想法,就那样没来由地刻在了她心上:她想让这双眼睛永远只看着自己。

这个叫伊吕的男人救了她,那必定是想要自己帮他做什么的。

干活吗?

能下床以后她就去擦洗他的桌案,劈砍院子里的柴火,拔掉院子里的杂草。

但是伊吕劝阻了她。

“不必。”

她怔怔地看着他。不明白自己错在了哪里,不是捡她回来干活的?那他想要让她干什么?

她在等他说,她希望他说,因为只有这样她才有可能被留下,才有可能继续被这双眼睛所注视着。

“先生,我能为你做什么?”

他走近了两步,那双清澈的眼眸好像有水在晃动,让她觉得对于她说的话,他是不厌的。

他喜欢识礼又谦逊的小孩子。

她一瞬间就下了判定。

“来我书房,我教你识字吧。”

她的眼睛马上亮了起来,不是因为能像大户人家的小孩一样识字,而是因为他对她说了他想让她做的事。

这样他就是愿意让她留下了,她只要做好他想让她做的事,他应该就会高兴,就会一直这样注视着她。

她看着他写完一个字后,就把他递过来的笔接住了。

她观察了他握笔的姿势,学着他那样将笔握在自己手里。

她注意到他的眼睛又有了些许波动,他温和地问她:“以前可有执过笔?”

她摇头:“没有。”然后道:“我看先生是这样拿的,所以跟着先生这样拿。”

他眸中又流动起来,像水漪散开一样,她恍然了一瞬,然后霍然明白过来,刚刚那一瞬他的眸光,叫温柔。

而她很喜欢。

连带拿笔的手都更加用力了。

她默记着他刚刚写字的顺序,将他刚刚写下的那个字照着样子写在了纸上。

没有他写得好,也没能像他那样让笔划透到了纸的另一面。

但他眸中又浮起了刚刚那样的涟漪。

她呆呆地看着他,感觉心里在扑通扑通地跳,然后她仰着脸对他说:“先生再教一遍,我应该就会了。”

他的眸光果然又微微亮了一些,眼神温柔地注视着她:“好。”又道:“你很聪明。”

她再学着他写,已经很像他写的了。

她犹觉得没有写好,一划一笔地照着他教的写,同时嘴里默念他说的话:“裴……”

他温和地对她点了头,说:“对,这个字读裴。”

然后他又教了她另一个字:“夜”。

“先生,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夕阳西下,素月东升,即入夜。”他耐心地看着她,道:“夜与日所对,日昼而夜暝。”他又道:“夜清而静,我很喜欢这个字。”

她眼中一亮,便问:“先生,我还没有名字,我能用这个字做名字吗?”

他眸色温然:“自然可以。”又问:“你姓什么?”

她自然而然地回道:“我被先生捡回来,先生说我姓什么我便姓什么。”

他便未再多问,只道:“你既喜欢这个‘夜’字,便以它为姓吧。”

“好。”她毫不犹豫地应声。

“名的话……”

恰时窗前飞过一只青黑色的小鸟,歪着头停在一株老树枝桠上看着他们,他霍然分神,看着那只鸟久久没有回神,继而突兀地笑了一下。

她看见骤然呆住了,忍不住问他:“先生……刚刚因为什么而笑呢?”

他凝眸望着那只羽色青黑、短尾的小鸟,似陷入了回忆中,轻言与她道:“曾有人如同这只鸟儿一样轻轻落在自己窗前的枝桠上,与我道‘先生说得很好,倘若你肯,便如此助我吧。’”

当时的她没有听出他语气中对那个“有人”的思念和眷怀,只问道:“那先生……是喜欢这种鸟吗?”

他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宁淡道:“嗯,喜欢。”

“那我就叫它吧。”

“它?”

“这种鸟叫什么名字?”

“这是鹘鸼,又名鹘嘲。”

她看着他道:“那我便叫鹘。姓夜,名字是鹘。以后我便叫夜鹘。”

伊吕微微颔首,语声温润随和:“好,以后你便是夜鹘。”他看着窗外那青黑色又小巧的鸟儿,霍然道:“莫再唤我先生了,叫我老师吧。”

她马上改口唤道:“老师。”

“我曾于山野之间,像教你一样讲课于比你还小的女童,那些孩子也如此这般唤着我老师。”

她听见本能地蹙了一下眉,跟他道:“那是以前的事了吧,老师不要再想了,已经过去了。”

伊吕的眸中不再扬起涟漪,转而有些沉郁,他点了点头,应道:“是啊,已经过去了,过去很久很久了……所以即便我再于书堂内这样教授女童,也不会有人再落身于窗前枝桠上,再与我说那样的话了。”

她很不喜欢他说的“女童”这个词,本能地就想反驳,便拧起眉问他:“那倘若那个人又来说了呢。”

伊吕霍然转目看向她,眸光有些震动。她第一次看见他这样有明显情绪起伏的眼神,像幽深的井水蓦然翻涌起来,不再温柔,转而沉凝肃穆。

他道:“那我必然会再与他应一遍:好。”

后来他教她写完自己的名字,又教了她两个字:“旋”、“歌”。

裴旋歌。

两年后,她已然能自己寻着书房里的书来看,才在他写满批注的一本《东灵初帝传》上翻到了这三个字。

原来他最初时教给自己的,是一个人名,是这个初帝的名字。

他甚至没有教自己写他的名字,却教自己写这个初帝的本名!

她刹时间觉得那本《东灵初帝传》几分憎恶,她有极强的冲动,想撕了手中这本《东灵初帝传》。

后来翻阅了很多关于初帝的书籍,她又安了心。

没关系,这个初帝已经死了两千多年了,跟她和伊吕都没关系,老师只不过是看着书中的他有些崇仰而已。

直到他又无意识地开始诉与她初帝的事迹,他说:“他的军师把能保他安然的巫蛊拿到他面前,初帝却跟他的军师说‘既被尊为初帝,生为万民、死为国疆,战死沙场,亦不失为朕最好的归宿。’”他说完便沉默了,静静地驻立在窗前,看着外面时常有鹘嘲停落的那几根枝桠。

她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闷声:“老师又没有听见,怎么知道初帝是这样说的,说不定他拿过了巫蛊现在还活在这世上呢。”

她听见他轻笑了一声,笑声里却听不出半点欢欣,他低声回她:“若然如此,便好了……”他像失神一样无意识地喃道:“我多希望他当时接过了不死蛊,允承了我……哪怕因此谏言我害了一城百姓,从此被世人口诛笔伐……只要他还在,我亦甘之如饴。”他叹:“明君难寻,贤帝少有,大部分的帝王仅庸碌寻常尔,这两千余年来,朝堂不时动荡,东灵不时卷入战火,我又何能不念他。”

她听得一震,书房里那么多关于初帝的书籍猛然在她脑海中翻转了一遍,她突然意识到:写《东灵初帝传》的人叫伊吕;初帝的那个军师,叫伊吕;而老师,也叫伊吕。

“老师……”她仰着头不可置信地问他:“……你就是那个初帝的军师,伊吕吗?”

他震了一下,凝滞片刻,回过头来温和地看向了她:“你果然很聪明。”

“那老师已经活了……一二……两千多年了?”

“嗯。”

“是因为那个‘不死蛊’。”

“对。”他又道:“把这件事忘了吧。”

她从不违逆他,马上应声说:“好。”又道:“那老师也忘了那个初帝吧,我会做得比他更好。”

比他更值得老师惦念、注视。

他的声音似伤感又似寥落,轻言道:“于我心中,无人能比他做得更好了。”

她一下子呆在了那里。

这句他似是无意间说出的话,从这一刻狠狠刻在了她心底。

她突然成倍成倍地厌恶起初帝来。

初帝初帝初帝!只要稍稍一失神,他便会不厌其烦地与自己提及这个人。这个死了两千多年的死人!

后来他外出游历了一回,十天半个月才回,自己听见马蹄声满心激动地去迎他。

结果。

她站在门前看着他从马上抱下了另一个奄奄一息的小女孩。

她睁着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将那个小女孩抱进了自己当初醒来的那间屋子。

脑子里一阵又一阵地闪过黑芒,手无意识地抓抠在门檐上,印出了指痕。

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等到她回过神的时候,那名比她当年还小的幼女已经被她掐死在手中。

伊吕过来看见,手中药碗砸在了地上。

她感觉到了他澎然惊起的滔天怒意。

她一下子好怕。

她从未这样害怕过。

她感觉出了他一瞬间想要丢弃她的念头。

她发着抖跪下来。

抱紧自己哭,说对不起,说她不是故意的,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回过神来的时候小女孩已经死了。

哭着手足无措、声嘶力竭,像心肺要炸开来一样。

她从未这样哭过。

从未在他面前表现出过这样的惊惶和害怕。

当时脑中很浑噩,她也不知道她是真的害怕还是本能趋使她必须这样做。

想要留在他身边被他永远注视的那个本能。

直到伊吕说原谅她这次,说不会丢弃她,她才停下了哭声,然后昏了过去。

醒来之后伊吕命她亲手埋葬那个小女孩的尸首,他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她有感他的怒意还未完全消散,她就又哭着认错,同时小心翼翼地埋葬那个应该只有四岁的小女孩。

伊吕看到应该是觉得她已经悔悟了,周身冷意无形中散了许多。他蹲在了时年七岁的自己身旁,慢慢与她道:“你不必担心我会丢弃你,既已将你捡回来,我便不会随意再将你们丢弃。你不必有这担忧。”

她听见转过红肿的眼惊愕地看着他,于他眼中看来似是惊异动容。

其实不然,她是注意到他说的“你们”这两个字:是她做得不好吗?!为什么他还想捡其他人回来?!是她没有做到他想要的那么好吗?!

伊吕看着她红肿着眼睁目呆呆地看着他,轻叹一声,敛目,转身而离。

他比以往更加忙碌了起来,无形中对她疏远了许多。

但好在像他答应的那样,他没有丢弃自己。而那个活着可能会被他同样注视的小女孩,已经死了。

他的书房里仍旧只有她不时会去看书和练字,只有她。

她因此不时会站到那个小女孩的坟前去,由衷地对她笑起来:谢谢你死了呢。

她在书房里翻到涉及道法和符术的书,看着上面伊吕的批注开始闷着头自己尝试。她试着画了一道符,伊吕过来的时候看见,目中一闪而过的惊异,她知道他在注视自己,便故意像愧疚不安一样低下了头,一幅为旧事惶恐还在自责的样子。

伊吕看着她良久,便还是道:“想学的话,我教你吧。”

她马上抬头看向了他,轻“嗯”了一声。“谢谢老师。”

伊吕看她一眼,无声一叹。

后来见他在院中练武,她远远地拿着树枝模仿着他的动作来,练到一处,她觉得不舒服,改了一下那个动作。

他愣住,忽而出声唤她过去:“因何要把上挑改成斜劈往上?”

她仰头看着他回:“因为我是女孩子,力量小,斜着劈可以省力。我省了力,打到别人身上的力气就可以更大。”

他点了点头:“有理。”又道:“因势利导、随机应变,你悟性惊人,应有习武天赋。”

他便又开始教导她拳脚枪戟。

就像他说的,她有习武天赋,且很是不同寻常。

她很快就将他教的拳脚武功学得很好,耍起长-枪来甚至比他更有凌厉之气。

他由衷地感叹道:“你天赋禀赋,远超常人,可谓百年难得一见的稀世奇才。”他俯首看着她,温言嘱咐:“故而切不可误入歧途、再犯之前那样的错……可像初帝那样,以家国安宁为己任,有一番自己的作为。”

又是初帝。

她低下头,没有应声。转而道:“初帝已经死了很多年了,而且死得很惨,我不想像他那样。”她言下之意,是她不想以一个死人为目标。尤其是这个初帝。

但他骤闻,眸中颤动了一下,语声一时极低:“你如何知晓……他死得惨烈……?”

她看向他,便道:“我读遍了所有关于初帝的书,尤其是那本《东灵初帝传》,那上面写了,初帝最后全身爆裂而亡,碎成一地血沫,死无全尸。”

她看见伊吕的手微微抖了起来,他哑声道:“是啊……他将全身真气寸寸摧竭,力尽而亡,死后身体便爆裂四散,成了一地血沫……染了那个试图最后再抱他一下的人一身。”

她拧起了眉,猜到了伊吕口中说的那个人就是他自己。

那日伊吕难得一次地喝了很多酒,坐于院中月下,他一杯又一杯的将石案上的酒尽皆饮尽了。

她远远看着他,蓦然听见了他的哭声,他埋首伏在石案上,哭得那样难过。像悔恨、像伤痛、更像思一人入骨,而成狂。

她突然比以往任何时候来得都要厌恨初帝,她知道他所思所想,就是初帝。那个死了两千余年、粉身碎骨死无全尸的男人。

她甚至怀疑初帝就是故意让自己死得那么惨烈,故意让自己爆裂成一地血沫,故意把自己的血肉溅在伊吕身上,好让伊吕永远记得那惨烈的一幕,永远也忘不了他。

初帝只不过是一个也有自己私欲私心像她们一样的平常人罢了!

她站到伊吕面前,对着喝醉后不住泣声的伊吕道:“老师,你有没有想过,初帝也许根本不值得你去信仰,你坚信的那个存在根本只是假像。”

伊吕仍旧在哭,而她继续道:“或者,根本没有初帝,没有那样完美的初帝,他实则从未存在于这个世上,只不过是老师你杜撰出来的理想君王而已。”

伊吕混混噩噩地抬起头来,看向她,又看向远处的夜色,慢慢道:“他不是我心目中的理想君王……他远比我所想的,做得更好。”

她紧紧咬住了自己的唇。瞪目看着他。

伊吕脸上又有眼泪流淌下来,她看着这样难受。她听见他继续边哭边道:“我看着他……于夜色里纵马出城……为了让他活下去,我甚至不惜把一城的百姓都变成了不死不活的活尸……但还是去晚了一步……等我赶到的时候,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驻立在满地尸体堆成的人山上……像是听不见我的唤声,也无法再回头应我……”他哭得更加痛彻,一字字喑哑道:“那么多年……我站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无一次不觉得心安慰然……觉得我二人联手,世间无不可为之事……只有那一次……我觉到从未有过的惊惶无力……如此深恨自己无能……我想最后再抱他一下……结果他的身体就在我眼前爆了开来……”他哭得颤声,复又喃了一遍:“就在我眼前爆了开来……”

“血肉、碎骨……无一不沾染到我脸上、身上。”他颤然闭目:“心像裂开了一样……那一刹那……我就好像……自己的身体也跟着他爆开了……明明……明明他为君、我为臣……我却一次次被他护在身后……”他最后道:“伊吕……如此无能——”

她听得心口一阵又一阵地闷痛,咬着牙对他摇头:“不是你无能!不是伊吕无能!是那个初帝无能!”就是因为他如此无能!所以才会用这种方式来夺去老师的惦念和注视!她更恨初帝。

伊吕复又外出,很长一段时日没有回来,这期间天枢、瑶光他们陆续带回几名孤女,她们有些甚至不是东灵生人。她籍此知道他去了东灵以外,而这些孤女都是被他救回来的。

她有感将她们送回来的天枢、天璇、天玑他们都有些防备自己。她当然知道他们防备什么,她暂时没有动。

装做认真学武、习字、看书、练习道术、研读兵书,然后不时会远远地看着照顾她们的开阳问:“我可以帮上什么忙吗?”

他们都被她的作为骗过,慢慢放松了对她的防备。

伊吕回来的时候她听见他们对伊吕说:“夜鹘已经悔过了。”

伊吕便转目看向了出来迎他的自己,点了点头,眸中露出了些许温和之意,道:“理应如此。”

便同他当初教自己时一样,他得空便会去看看那些孤女、教她们识文认字,大些的,教起拳脚武功。天枢、开阳他们有空也会去探望和教授她们。

伊吕首先领着她们去写的,果然是那个“裴”字,东灵皇帝的姓。

然后教给她们那个她恨之入骨的名字:裴旋歌。与她们说:“这是初帝的本名,老师希望你们能像他一样,有定国安民之心,将来亦有一番作为。”

那些女孩天真地说:“可是他是初帝呀,我们怎么可能做得到呢?”

她远远站在后面阴冷道:你们当然做不到,你们蠢得要死,只有我可以,我不但可以做到初帝做到过的,还可以做得比他更好!

捏紧手里的兵书,她毫不怀疑地看着伊吕的方向道:如果我去领兵打仗,定能比那个初帝做得更好,攻无不克,百战不殆!然后将那些士兵和百姓都控制在自己手里,让他们听命于自己,没有一个敢反抗自己!我还能将初帝曾统一的这整个东灵一座城池一座城池地一一攻陷,在她的名下,再统一一遍!

冷冷看着那些一遍两遍三遍甚至七八遍都教不会一个字、一个招式,却还恬不知耻地围在伊吕身边的蠢货。她脑子里全是翻腾的杀意。

而你们,完全是群无能又蠢笨的废物!连伊吕将的东西都学不好!你们根本不配被他注视,根本没有资格留在他身边!

伊吕又外出了,天枢他们都跟随伊吕去了,他们似乎碰到了一件棘手的事,告诉她短期内不会回来,甚至交待她照顾那些蠢货。

她当然点头说好。

等到他一走,她站在院中看着那些玩闹吵嚷的蠢货再也抑制不住眼中的杀意。

他们以为她悔过了,但是她实际上很喜欢看别的小女孩死在她面前。

每死一个,就意味着伊吕转开目光去看别人的机率又小了一点。怎么能不让她开心呢?

她将从开阳屋中拿来的毒药倒进了后院的井水中,然后打出井水一个个地喊她们过来喝。

因为她来得最早,在这里最久,所以她们都对她很顺从,一个个没有防备地端起井水来喝了。

当晚,府中照顾她们的仆从过来探看这些捡回来的小女孩时,就看见她们全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了。

除了她,都死了。那仆从还吓得抱住她大哭,说井中被人下了毒,幸亏她没有喝,喝了的都死了。

她说对的,她看见她们自己玩得体热,自己不小心去喝了有毒的井水。而她在屋中看书,并不渴,没有喝。

但是她知道这能骗过这些蠢仆人,却骗不过伊吕。

伊吕还没回来,但是她们都死了,只有自己还活着,所以伊吕肯定会想到她们都是她杀的。

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用道术去控制了城中守将,命他们举城而反。

他信仰初帝。

他捡那些小女孩回来也是希望看到她们能做到当年初帝做的事情。

但是指望那些蠢货能有什么用?!

只有我!

只有我能做到!

所以就让我来做给你看吧!

文韬武略、能征善战?

自己也能。

就算只是背后控制,她也能顺利利用城中守将将整个彝城控制起来。

爱民如子?

生下自己的那两个男女会为了自己活得好把她丢弃,所以这应该也是爱自己孩子的一种方式吧。

那么对她有用的百姓就留下,没用的,自然是杀了。

一代明君?

等到我把整个东灵控制在手中,成为了君,我自然会去做他心目中的明君。

省得他再去外面捡一堆没有用的蠢货回来,指望着她们去成为他心目中那个完美的初帝。

既浪费时间又浪费精力地去教导她们,还去注视她们。

伊吕数年没有回来。

而她以彝城为中心,已经向南将通往皇城的数个城池都攻陷了下来。

快点,再快点,最好等到伊吕回来,她已经将整个东灵攻陷,做到了他想让那些蠢货做、但一辈子也别指望她们做得到的事情。

拿到人皇战戟之后她赢得更加没有悬念,百战不殆,无往不胜,谁也挡不住她。

战后多孤女,而她当然不会给自己留下这些后患,于是将攻陷城中的幼女悉数烹杀。正好粮草时常短缺,就将这那些剁碎了的幼女熟肉去给兵士吃。

这时的她已经长大,从铜境中看是个妖娆美丽的女人,初见的守将都会看她看呆,似乎没想到攻到城下来的会是这样一个看起来妖冶美丽的少女。甚至有一城的守将就被她这张脸骗开了城门,让她领兵而入,将城中百姓、守将头颅都砍了下来。

她走在营中,那些兵士既惧怕她,又忍不住偷看她。

看来她的脸对男人真的很有诱惑力,她开始学起梳妆打扮,同时越来越期待见到伊吕。

但伊吕似乎确实碰到了什么棘手的人物,而且他肯定去了东灵洲以外,否则他不会不回来。毕竟他说过,彝城是他的归处。

又一次将东灵皇城派来镇压她的将领打败,她命人将败兵全部坑杀,手执人皇战戟便欲回城。

却听见远处传来纷踏的马蹄声。

哦?还有援军?

她回头,一眼就看见了伊吕。

脸上顿时扬起无比欣喜的笑容。

他终于回来了!

但是脸色冷若寒冰。

“我走以后,府中的那些孤女可是你所杀?!”

之前别人来问她的时候她撒谎撒惯了,马上回道:“不是,是她们自己不小心喝了有毒的井水。”

随行于他身后的开阳马上道:“井中之毒是‘一日毙’!放于我药屋中有阵法守护,别人拿不到,除了夜鹘!”

伊吕看向她的眸光更冷,她便也不再隐瞒,点头承认了:“没错,虽然井水是她们自己喝的,但井中的毒是我下的。”

她看见伊吕目中布满血丝,问:“攻陷之城中……那些城中百姓、老弱妇孺也是你所杀……?”他声音抖了一下,才又问:“将攻陷之城内,十岁以下的的幼女悉数烹烤食尽,也是你所为……?”

她皱了一下眉,回看他道:“那些都是没有用的人,活着无意,有用的我都留下了,没有杀。”她又道:“而且你看我已经攻下十一城了,大半个东灵都已在我掌控之下。老师,我是不是做得比初帝当年更好?他不是用了十年吗?我觉得太久了,我只要……”

“你也配与初帝相提并论?!”伊吕大怒道:“你这心如蛇蝎、歹毒至极的孽障东西!”

她愣了一瞬,下时不由得蹙眉:他是气自己杀了那些幼女吗?果然他原本还想把她们再捡回去。可惜那些没用的东西已经死了,不可能再让他去多看她们一眼了。

“老师,她们都很蠢。否则也不会轻易被我杀死。你不要再指望没用的人了,多看看我吧,只看我一个人就好了,我可以做到你想要的程度。”

伊吕气得说不出话来,随后冷彻道:“被你杀死,是因为她们没用是吗?那我杀了你!是不是证明你自己也是无用之辈?!”

她一愣,这时才明白过来。伊吕是来杀她的。

她变了脸色,她可以随意杀了这个世上任意一个人,却没有想过伊吕会和她为敌。

她能杀伊吕吗?

只要想想,心就很痛。她不能,她所做的都是为了让伊吕看到自己,永远注视着自己。她是爱他的,她不会杀他,她想要伊吕活着,用那双澄澈清幽又好看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自己……所以她永远不会伤他,更不会杀他。

而伊吕却对她毫不留情。

她如何能不愤恨?!

明明自己把他教的东西用得这么好,攻城掠地,无往不胜!比当年的初帝做得更好!为什么他还要怪罪自己?!怪罪自己杀了一些没用的幼女?!说她不配与初帝相提并论!?

他难道不该就此把看向那些幼女的目光都转到自己身上来!然后忘记初帝只看着她一个人吗?!

她开始节节败退。即使受她控制的那些兵士再惧怕她,也挡不住伊吕的不死骑。

所有阵法都会被伊吕破解,所有奇袭都会被伊吕提前看穿,道术赢不了他,排兵布阵也赢不了他,她开始觉到惶恐。

她完全挡不住这个男人。

一直被他逼退回了彝城。

她终于开始觉得害怕。他是不死的,而她却只有这一条命,如果她死了,他就会像把目光从那些死掉的孤女身上移开一样,从自己身上移开。

她怨愤,她不甘,她更加害怕——伊吕会像她杀死那些百姓一样不带感情地杀死她。

但她还是敌不过。陷进入了伊吕的阵法中。

不是不知道伊吕最擅阵法,但她仍旧没能完全避开,以前教她的时候她就发现了,布阵应当是伊吕最擅长的了,一石一木哪怕突然飞过的候鸟都有可能被他利用到阵中,迷惑或者诱导敌人。

被陷在阵中一遍遍地和不死骑冲杀,直到最后她精疲力竭,人皇战戟从手中掉落,人也摔下马背。

然后她看到伊吕缓缓走进了阵中,走到了伏地喘息的她面前。她的武功应当很高了,但在伊吕的阵中毫无用处,这个男人不擅武斗,但是倘若你进了他的阵中,就等于他手中随时可以捏碎的一枚棋子。

望着他与数年前离开时全然一样的身影,她一时惶恐一时惊惧,撑着手步步后退。

伊吕停在了她面前。

她全身尽皆汗湿,身上多处还有闯阵时受伤所流的血,她无比惊惶地抬头看着他,恐惧、战栗,还有怨愤和委屈。

她看见他捡起了她掉落的人皇战戟。却没有马上动手。

她瞠着双目,蜷紧了十指紧紧看着他。

心底忍不住冒出一点希冀。

他会不会,其实对她也有不忍?

他会不会,心里其实想放过她的?

他会不会,也是有一点爱着她的?

“你可知我悉心传授于你,是希望你将一身能为去护国安民、救护百姓、怜民爱民?”

她仰头,不能理解:“可是为什么我要去护卫他们?当初彝城城外,我躺在那里两日,那么多百姓走过去呢……他们中没有人来救我护我怜我,他们都能看着我死……所以我为什么不能看着他们死?”

只有你,只有你向我走过来,将我抱起,救我回家,所以我为什么要护卫他们?怜爱他们?我当然应该爱你呀。

他握在战戟上的手霍然一紧:“你真是……怙恶不悛,天生反骨——”

她吓得哭道:“不要!不要杀我——我只是想要老师你多看看我,不要去看别人!更不要去念初帝!我只是,爱你呀!”她忍不住伸手抱住了他的腿,凄声求道:“我只不过杀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孤女!和一些毫无用处的百姓!但是将你教的东西都学得很好啊!我难道不是最该留在你身边!最值得你永远注视着的人吗!你为什么要为了一些全无用处的蠢笨之人来杀我?!”

他听了却骤然更怒,语声寒彻道:“你做梦!我毕生永远会注视着的人,只有初帝!”

她倏地瞠目。

下一瞬,战戟长刃即毫不留情地穿过了她的胸膛。

“而你,万死难赎己罪——”

鲜血溅出,她瞪看着他,双目赤红。

初帝……还是初帝……

你为什么总是想着他?!他都死了那么多年了!!!

为什么!!!

为什么啊!!!

鲜血急涌入喉,她再发不出声音,满目皆是疯狂无尽的恨意和不甘。无可奈何地向后倒下。

若有来世,我定要毁尽初帝的声名!将他从你心中彻底抹去!!叫你永远只看着我一人!!!

然而伊吕并没有给她来世的机会。

她因三魂之中有他的蛊血牵引,死后之魂隐约间竟还能听到他的声音。

她听见他跟那应是东灵皇室派来的人说:“将她深埋在彝城地下,以初帝之魂震慑战戟,再以战戟杀灵震慑夜鹘之魂,使其被困于棺内方寸,永世不得超生!方赎其罪。”

她震,她恨,她更不甘!

你为什么如此绝情!你为什么对我如此绝情?!我爱你啊!我是你教养长大且深爱你的人啊——

人皇战戟染血无数阴气缭绕,可慑鬼魂,她的魂魄果然被人皇战戟内封存的杀灵镇住。她愤恨得无以复加,凄苦得无以复加,魂魄每日每夜都在嘶吼呐喊。

然而那个男人说到做到,十年、百年、千年,他竟就这样狠心无情地一直镇压着她!

她绝望,她痛恨,她发誓若能再回到人世,她定要让他也绝望!痛苦!后悔!然后永远只属于她一人——

终于,一日,震慑着她的人皇战戟突然似受到什么感应,不住鸣颤,最后化虚而去,她的魂魄骤然一松,得以慢慢聚力化形了。

但是不行。

棺外还被伊吕下了封鬼咒印,她仍然出不去。

这个男人……这个男人……竟对她如此不留余地!

但是她注定不会这样灭声,因为有“人”听到了她的嘶吼。

醒来初时,她真的很想去问问他:杀我之身,镇我之魂,你可曾有过丝毫后悔?!

但彝城郊外他寄灵而来,她清清楚楚地听见他说——“夜鹘,我能杀你一次,便能杀你第二次!此次……我定叫你魂飞魄散、永不存世!”

他没有!

他从未后悔过!!

他甚至还想叫自己魂飞魄散!!

心好疼呢。

疼得她咬破了唇,将血一点点咽入喉中。

他对自己从来无情。

他丝毫未曾爱过自己。

啊——

可是……

可是……

我爱你啊,伊吕……我一直一直,这样爱你。

若非你对我如此无情,我不会想对你用欲心丹的。

若非你对我如此无情,我不会助阵别人来对付你的。

得知鬼主就是初帝的时候,我那么开心。你看,你心目中的初帝根本一点都不完美,她女扮男装,骗了世人!而且脸上还有那样丑陋的三道疤痕!

——可你仍然爱“他”!

——仍然觉得我比不上“他”!

所以为什么?

为什么啊,伊吕?!

她还想有一个再回人世的机会,再来问他,到底是为什么?!

可惜身魂皆散,她再也回不到这人世。

※※※※※※※※※※※※※※※※※※※※

伊吕:你别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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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也是夜鹘番外——别跑!而且是基友给写的,我觉得比我写得精简得多,无论如何想贴一下,如果你们不喜欢的话我明天就换掉,至少露下脸让你们看下,也慰藉一下帮我写的基友……原谅我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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