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珠曦掷地有声一句“放肆”, 让堂屋里两个人都愣在原地。
周壮人不如名,瘦得跟棵豆芽菜似的,人虽还算俊秀, 但狭长的眼睑下透着血气不足的乌黑, 一双单眼皮柳叶眼里有股偏离正道的邪气。
他看着沈珠曦,眼珠子一转,迈腿朝她走来。
“这位小娘子是谁?怎么在我家里?”
沈珠曦还没答话,周嫂已经把她挡到身后, 像护崽的母狮子一样,怒冲冲地说:“她是李鹜刚过门的妻子, 你放尊重些!”
周壮猛地停下脚步, 视线重回沈珠曦身上, 多了些克制。
“她就是李鹜娶的女人?”
周嫂没说话, 沈珠曦也只是充满防备地看着他,周壮讨了个没趣, 自己笑了笑,说:“怪不得他不搭理酒西施,也看不上李——”
“周壮!”周嫂厉声打断了他的话。
周壮冲沈珠曦做了个不伦不类的揖, 笑道:“李娘子别往心里去,小弟这张嘴没个把门, 失礼之处还请勿怪。”
沈珠曦知道他这是在装模作样,他刚刚对他亲娘的样子才是他真正的样子, 这样的人, 她不屑与之相交,连稍微靠近都嫌作呕。
大约是她脸上的敌意太过明显, 周壮也知继续待下去讨不到便宜。他拍了拍衣袖, 对两个怒视他的女人视而不见, 神态自若地说:
“今儿我就先走了,不打扰你们两个妇人拉家长。李娘子,替我向鹜兄弟带一句好。”
周壮说完,向沈珠曦拱了拱手,施施然地走了。
眼见他的身影消失在篱笆外,沈珠曦伸手扶住脸上没有丝毫血色的周嫂,轻声道:“周嫂子,我扶你坐下吧。”
周嫂沉默着任她扶到桌边坐下。
沈珠曦刚想说话,周嫂已经开口了。
“我没事。”她说:“那是我不务正业的小儿子,我倒是习惯了,只是吓着了你。”
周嫂拉过沈珠曦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心干燥而粗粝,布满深深的掌纹。
“你也别怕,有李鹜在,他不敢对你做什么的。”
“我不怕。”沈珠曦摇了摇头:“我在外边听到他对你动手,你没事吗?”
“乡下人皮糙肉厚的,能有什么事?”周嫂笑了起来,脸上已看不见一丝先前的阴霾。
“他还会回来吗?”
“今日应该不会了,他就是来要钱去赌,知道现在要不到钱,他也就不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可是等我走了,你要怎么办呢?”
周嫂笑了笑,避重就轻道:“……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有办法的。”
她的自强,坚韧,善良,沉默,让沈珠曦想到了农田里任劳任怨的黄牛。不论外界给予什么负荷,她都沉默地消化,沉默地接受,沉默地继续往前走去。
“我告诉李鹜,让李鹜帮忙可以吗?”沈珠曦问。
“不用麻烦了。”周嫂摇了摇头:“腿长在他身上,他就算不在鱼头镇赌,他也可以去西城县赌,去金州外面去赌,没用的。”
照这么说,告诉李鹜的确没什么大用。
她犹豫片刻,问:“你丈夫他……”
“他是个甩手掌柜,不会管的。只会叫我管,还会怪我管得不好。”周嫂叹了口气,说:“你刚刚也听到了,上梁不正下梁歪,他们父子谁也不比谁好。”
沈珠曦不好评价,只有眉头显而易见地锁了起来。
“你别为我担心了,我也不是头回遇到这种事,这么多年,我不也一样过来了么?”周嫂握了握她的手,反过来安慰忧心忡忡的沈珠曦:“嫂子是过来人,知道怎么治他,你放心吧。”
“可是……”
“我那个大儿子是个省心的,”周嫂打断她的话,笑道:“也许是他在娘胎里让娘受了苦,所以生下来后一直都体贴照顾娘,日子再苦再难,只要想想他,我就又能笑得出来了。这大富人家依然有苦难言,更别提我们这种穷苦人家,但只要日子还有一点奔头,就能一天天的过下去。熬到最后,总有苦尽甘来的一天。”
周嫂朴实无华的话在沈珠曦心里激起层层涟漪,她又何尝不是因为一点缥缈无踪的奔头,从九天一头栽进泥泞,仍挣扎着往前走去呢?
连周嫂都没有放弃,她又有什么放弃的资格?
“你这孩子,我都没哭,你哭什么?”周嫂哭笑不得,掏出一张干净的手帕递给她。
沈珠曦接了过来,按掉含在眼眶里的泪珠子,含糊不清地说:
“我也不知道,就是心里难过……”
周嫂拿过她手里的帕子,轻轻擦着她落下的眼泪:“你可别去听曲儿,要是上边演霸王别姬,你准在下边发大水。”
周嫂可说准了,她在宫里听曲儿,但凡上边的人儿开始离合,她准在下边泪如泉涌。
“我、我也没办法……这天生的,我管不住眼睛……”沈珠曦委委屈屈地说。
周嫂失笑,怜爱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这眼泪啊,要用在刀尖上,太爱哭也不行,人们都是物以稀为贵,男人也是如此,你哭得多了,他就不珍惜你了,你再哭,就跟天上落雨点一样,不管用了。你长得这么好看,快别哭了,要是把眼睛哭肿了,你们李鹜可饶不了我。”
“他才不会呢……”沈珠曦抽噎道。
“我们女人生来命苦,穷人家的女人更是命苦,你运气好,幼年进了宫,后来遇到大难又能逃出宫,流落在外第一个遇到的人就是李鹜,你的命,已经比大多数女人要好了。”周嫂语重心长地说:“我见过很多人,我能毫不犹豫地说,你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这和你心地善良脱不了关系,老人们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句话不是乱说的。”
“周嫂子……”沈珠曦忍不住说:“你想过和离吗?”
“和离?”
周嫂的面色变了,沈珠曦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恨不得把舌头给咬下来。
“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只是觉得,这样你就能过得好一点。”沈珠曦吞吞吐吐地补救道。
“嫁都嫁了,是猪是羊也只能认了。这乡下地方没有和离的女人,只有被休的女人,被休的女人,不但自己蒙羞,连家人也会遭人耻笑,还会连累家中未婚配的妹妹嫁不出去。”周嫂摇了摇头,说:“你在宫里,见到的女人不是嫔妃就是公主,即便是和离的公主也会沦为世人笑柄,更何况普通女子呢?对她们来说,被相公休弃是比死更残忍的惩罚。”
沈珠曦陷入沉默。
婚姻之事,比她管中窥豹见到的还要可怕。
这是一条赌上一生的绝路,走上了就没有回头的可能,未来究竟是相敬如宾,还是相见眼红,全凭天意。
可天意,谁也说不准。即便是相识已久的人,也会有性格大变的可能,更何况是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男人?
她和傅玄邈好歹有过几面相处,虽然他在她面前永远笼着一层纱,但比起天下许多一派无知就蒙上了盖头的女子已经好了许多。
周嫂说得没错,她是一个有福气的人。
纵使她今日成了亡国公主,老天也为她留了一份福气。
她不能不承认,脱下红嫁衣的那一刻,她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咱们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了,我给你拿枣子吃吧。”周嫂笑着说完,不等她推拒就站了起来。
没一会,周嫂带回一碗洗得干干净净的青枣,沈珠曦拿了一颗握在手里,考虑许久后,说:
“周嫂子,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你说,嫂子能帮一定帮。”周嫂爽快答应。
“我想找个糊口的生计,可我初来乍到,对这里的事情一概不知。之前我试过在镇上摆代写书信的摊子,但是没人信我会写字。周嫂子,我会读书写字,四书五经还有各种杂书都读过,我还会琴棋书画,会许多曲子。你知道我去什么地方能找到活计吗?”
周嫂一脸吃惊:“是家里周转不开吗?有什么难处就告诉嫂子,我虽然没钱,但家里的小猪卖了能凑些现钱——”
“不是的,周嫂子,李鹜应该不缺钱。”沈珠曦说:“是我,我想自食其力,不想白吃白住却一分钱不付。”
“你是他的妻子,怎么能叫白吃白住呢?”周嫂笑道。
“这不一样……”沈珠曦有些难堪,她总不能告诉周嫂他们并非真正夫妻。她既然尽不了真正妻子的义务,就不能心安理得的享受真正妻子享受的一切。
她在宫里锦衣玉食,从未心中不安,因为她知道身为一个公主,她生来是带有责任的,她的责任就是指给皇帝选中的人,替皇帝稳住世家大族或封疆大吏,更甚者,域外蛮族。
她早已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不论父皇将她指给傅玄邈还是域外蛮族,她都会穿上嫁衣,戴上盖头。
因为这是她的责任。
可是她对李鹜没有尽到责任,相对,她就无法理直气壮地吃他的用他的。她不能,也不想。这是她的骨气,是她离开皇宫后,除了一对耳饰,一根玉簪外,全身剩下的唯一一样东西。
周嫂看出她的为难,没有追问下去。她面露难色,说:
“乡下的女子即便补贴家用,也是用绣品换一点钱,没有出去抛头露面的,镇上也有做生意的女子,比如那酒西施,随记鸡店的大小姐随蕊——可酒西施是个寡妇,随蕊是个嗣女。你要是出去挣钱,会叫人说闲话的,让他们以为李鹜养不起女人事小,污了你的名声,说你和这人那人纠缠不清事大,这人啊,见到什么都爱添油加醋,只要你抛头露面,这些就是少不了的事。”
周嫂的话击碎了沈珠曦的希望,难道在找到太子之前,她只有靠李鹜白养的份?
如果李鹜不愿意养她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