妆成

过了半月,小暑。

今天是皇上的万寿节,他一早登高台受万民叩拜,又回到宣政殿接受文武百官的祝贺和各藩王使臣进贡的贺礼。

中午正宴,林绿萼穿着玫红色宫装,打扮符合身份而不张扬。待午宴结束后,她火急火燎地赶回摘芳殿,将准备了多日的行头一一拿出来,让宫人为她重新梳妆打扮。

螺黛描眉,涂上艳红口脂,取下耳上玉环,换上金镶翡翠耳坠,她对着面带不解的云水说:“正宴要拘谨,晚宴要美丽。”

宫婢为她梳上凌云髻,髻上戴满珠翠,左右各插一支金镶珠宝点翠钗。檀欣小心地从匣子中取出才从宫外定制的紫、蓝、金相间的镀金点翠嵌宝石花果纹簪,檀欣捧着两掌宽的簪子,将它嵌在贵妃的凌云髻前,她不禁笑道:“这簪子好重。”

林绿萼见镜中的自己美艳华贵,轻抚簪子上的宝蓝色花纹,挑眉笑说:“不重怎么会贵呢?”艳压群芳四个字,本宫都说倦了。

云水从柜里拿出贵妃提前备好的碧霞云纹联珠对孔雀纹锦衣,他望了一眼天穹的骄阳,愕然地说:“娘娘,穿这个……有一点点热吧。”他本想说很热,掂量了一下姐姐正在兴头上,于是改口说“有一点点热”。

“热?”坐在镜前梳妆的林绿萼招手让云水过来,待云水走到她身旁后,她一把扯住云水脖上的青草色丝巾,“你戴这个不热?”

云水哑然。林绿萼眼角的金色花钿在日光下闪闪发光,她喜悦地点头:“美人是不怕热的。”

檀欣拉了拉云水,让她不要多话,“在贵妃娘娘的众多爱好中,欣赏别人羡慕嫉妒的眼光,当选娘娘的最爱,紧随其后的才是打麻将和看热闹。”

“檀欣说得对。”林绿萼妆画好了,她对着铜镜止不住地打量自己,摇头轻叹,“哎,本宫太美艳了。”

正在为娘娘穿绣花鞋的温雪笑道:“娘娘好看。”一旁收拾未戴的珠翠的两个婢女也忍不住附和:“娘娘真美。”

林绿萼挥了挥纤纤玉手:“檀欣,记一下,刚说好看的宫人,一人去库房领二两银子和一个西瓜。”

她话音刚落,瞧着殿中正在忙碌没来得及附和的其他宫婢似乎不太开心,她又淡淡笑道:“现在说本宫好看的,也有相同赏赐。”

“娘娘最美!”

“娘娘人美心善!”

“娘娘貌美如花!”

摘芳殿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经久不衰的赞美声,林绿萼心满意足地在众人的吹捧声中,踏上了去晚宴的步辇。时辰尚早,但她当然要早早的去,让宫内宫外的女眷看看,谁才是貌绝天下!

杨昭仪赶回听雨阁中小憩,她刚躺在软塌上睡着,就在一声高过一声的呐喊中惊醒过来,她恍惚又惊讶地问婢女:“怎么了?着火了吗?”

婢女尴尬地回复:“贵妃娘娘让宫人夸她,夸她就有赏银。”

杨昭仪白眼一翻躺回塌上,“她真是……闲趣颇多。”

晚宴设在湖边,夏日湖中荷花盛开,香远益清,满湖碧叶与飘渺的白云蓝天相连,让人观之赏心悦目。

湖边亭台上的伶人正在彩排晚上的戏曲,林绿萼摇着团扇坐在华盖下,嘴边噙着一抹淡淡的笑容。

皇后正在吩咐宫人安排晚上的事宜,眼角余光瞟到贵妃这么早就来了,她的眼皮又“噔噔”地跳了两下,她见贵妃望着她,正要开口说话,她先一步打断道:“想吃什么?”

贵妃摇着团扇走过来,红唇微张,“臣妾怎能老是在皇后娘娘这儿吃喝而不懂回报呢。”

她让檀欣递上一盒酥饼,“娘娘,今日是小暑,民间有食新的习俗,臣妾让宫人用今年的新米、新面做了这盒酥饼,香脆味甘,娘娘尝尝。”

皇后上下打量了一番,贵妃像只开屏的孔雀,花枝招展、妆容美艳,她又不争宠,打扮成这样做什么?哦,皇后垂眸,她突然想到燕家嫡子今日会赴晚宴,贵妃这心思,还放在当年未结的亲事中吧。

杨路依拿过宫人递来的银筷,夹了一块酥饼放进嘴中,“味道很好。京都小暑时时兴吃藕与清粥,既合时宜又能解暑。”

林绿萼点头,她摇晃着团扇,好奇地问:“娘娘可知小暑三候是哪三候吗?”

杨路依想了想,又不禁瞥向贵妃的服饰,她不热吗?她淡然答道:“一候温风至,二候蟋蟀居宇,三候鹰始鸷。”

林绿萼忍不住拍手,眼带崇拜地望着皇后,“娘娘博学,小暑微风温热,蟋蟀鸣叫,鹰击长空。以前在相府时,林相问臣妾,臣妾就怎么也答不出来。”

“只是刚好记得。”皇后面上淡然,心中却想起她待字闺中时,读了不少书,那时的日子真是恬淡美好啊。她怀念过往之时,忽然看到一旁桌上堆叠的晚宴名单,女官说座次需要些微地调整,她方才正在与女官商议此事,可一见到贵妃,她竟然也忍不住和她闲聊了起来。

皇后闭眼默念了一句清心咒,不顾贵妃的聒噪,将女官招来议事。

林绿萼闲着无事,让檀欣拿出她补妆的匣子放在桌上,又让云水蹲在自己身前,云水目瞪口呆,林绿萼巧笑嫣然,“你别动,本宫给你画个妆。”

云水头似拨浪鼓地摇,无声地呐喊着不用了。

林绿萼拿着螺黛帮她细细描眉,又拿出一盒桃色的口脂,用食指沾了,一点点地给云水涂在唇上,眼见云水樱色的唇变得红艳,贵妃忍不住对着周围的宫婢说:“好看吧。”

她用袖帕擦拭了手指,又拿出胭脂,抹在云水的脸颊上,“对了,本宫不是带了一条备换的浅桃色烟罗裙吗?云水,你去找个没人的地方换上。”

云水一咬牙,视死如归地拿着裙子跑开了,引得贵妃连连欢笑。

皇后发现女官竟然不自觉地偷瞟贵妃这边的热闹,她暗自叹气,又想起了那日的嗑瓜子声。

不一会儿云水回来了,她一改往日素净的打扮,面上多了两分明媚,但神色却很局促。林绿萼问檀欣:“本宫给云水画的这个妆,你觉得如何?”

檀欣看了一眼云水,“云水不似寻常女子温柔,画上桃色的妆,反而少了一分清秀。”

林绿萼仔细打量了一番云水的妆容,“嗯,她平日似一束白茸茸的梅花,今日瞧着像一株山野的茶花。”

皇后在与女官议事,贵妃的话飘进了她的耳中,她也忍不住侧眸瞧了一眼云水,确实是个美人。

不远处传来女子的欢笑声,林绿萼抬眼看了一眼,这仪仗,是淑妃啊。

淑妃缓缓行至皇后座下,恭敬一拜,她虽三十六岁年级,但保养得宜,身段婀娜,面容清美,一瞥一笑间彷如少女般娇羞,清纯的容貌配上一双勾魂的凤眼,她平淡地与人对视,却会给人一种她在撩拨自己的错觉。

淑妃声音柔软,她说话时带着一丝奇妙的软糯尾音,总是能让林绿萼心头痒痒,想着若是提一只蛇放在淑妃面前,她尖叫起来的声音,是不是也与寻常女子不同,会不会也是如她平日说话一般软软弱弱?

林绿萼打定了主意,改天让云水抓条蛇来试试。

淑妃左侧跟着李充媛,她曾是享誉京都的才女,但长相普通,如今刚过而立,无子无宠,只能依附淑妃,偶尔得见圣面。

林绿萼之所以与淑妃派交恶,就是因为厌恶李充媛,这人自视甚高,妒忌贵妃的美貌,便在背后编排贵妃无才学的笑话传唱,她不似杨昭仪什么都摆明了说,李充媛当着贵妃的面,却还维持恭敬神色。

淑妃右侧跟着宁婕妤,方才银铃般的欢笑声便是来自于她。

淑妃对皇后行了礼,又转身对着贵妃轻轻点头,“贵妃头上的点翠簪子,真是华贵。”

林绿萼轻抚发钗,微微一笑,侧眸对宁婕妤冷脸道:“远远地就听到宁婕妤说起家乡美食,与淑妃相谈甚欢,怎么这些美食,从前婕妤依附本宫的时候,却从未对本宫提起呢?”

宁婕妤收了笑容,踌躇地说:“臣妾只是……只是……”

淑妃轻软地声音响起:“贵妃妹妹何苦这么苛刻,与人相交总要知心才能相谈甚欢,你说呢?”

“淑妃姐姐这话本宫就听不懂了。”林绿萼微微摇头,发间金钗熠熠生辉,她讥讽一笑,“本宫与宁婕妤打了三年麻将却不知心,淑妃与宁婕妤相交半月就能知心。宁婕妤到底是与人交心还是看人下菜碟儿?本宫劝淑妃姐姐长点心眼。”

李充媛见淑妃吃瘪,忙不迭地对贵妃行了一礼,笑道:“古人云,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去就有序,变化有时。宁婕妤只是审时度势,知变化而已。”

林绿萼眼中闪动着光芒,一拍椅子的扶手,激动地说:“李充媛,本宫都没发现你来了,本宫还在想呢,淑妃身旁的婢女穿戴僭越,本宫是否要向皇后告状。”

皇后本低头看着名册,假装认真思索事务,实际心里已经乐开了花,只要贵妃与淑妃同时在场,贵妃真是怎么瞧都顺眼。

贵妃说着,又忍不住拉了拉云水的浅桃色烟罗裙,“李充媛啊,也是可怜人,与本宫一般无子无宠,手里还没点银钱,她这幅模样若说是宫女打扮僭越还说得过去,若说是九嫔之一,衣裙的布料竟不如本宫的云水好。哎,有的人主子吃肉自己连口汤都没得喝,真是可悲可叹又可怜。”

淑妃嘴唇翕动,眼眶微红,瞟了一眼皇上还没来,装样反而会被皇后、贵妃联合讥讽,罢了。她挥了挥衣袖,拉着宁婕妤坐在湖畔继续交谈。

傍晚红霞布满天际,人声逐渐鼎沸,晚宴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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