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教授因为“我们”这个词沉默了十余秒。
阮闲安静地等他继续, 眼下他心情不错。毕竟就算了解彼此的想法, 真正用话语说出来仍然是两个效果。唐亦步那句“我爱你”像一把温暖的刀子,它深入皮肤、穿过肋骨, 精准地戳中他的心脏。
他的一部分神智相当清醒, 能够继续和阮教授周旋;一部分神智轻飘飘的, 如同敞开伤口泡在温热的死海里,同时享受着疼痛与解脱。
阮闲从未如此有耐心过, 他巴不得阮教授沉默得更久点, 好让他有更多时间把这些美妙的感觉刻在记忆之中。
“……我不知道她真正的样子。”
片刻的寂静后, 阮教授如此答道。
“我的记忆里确实也有父母。现在想来, 他们的设置非常标准。中等偏上、又不至于太过富裕的家庭,两个人都是地位不低的公务员,长相都是温和耐看的类型。无论是教育方针还是与我的相处,他们全都做到了滴水不漏, 让人挑不出任何错处。”
阮闲挑起眉毛:“他们还在吗?”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去了。父亲在我懂事不久后为了保护民众牺牲。母亲将我养大, 在我生病后精心照顾我。作为一个母亲, 她堪称完美。可惜在我再大一点的时候, 她的身体垮掉了,那是我……唔,应该说, ‘记忆中的我’想要从事这方面工作的原因。”
阮教授的声音里多了点苦笑的味道。
“母亲去世前把我托付给了好友孟云来。我状况特殊, 孟女士的权威也不小, 所以我得以提前进入研究院工作。这是我记得的全部事情。”
阮教授的声音第一次有点不平稳。
“在我的印象里,范林松同样也是母亲……是妈妈的朋友, 爸去世后,他帮了妈不少忙。比如为了让妈有时间带我去游乐园,他会主动帮我妈承担一部分工作。”
“但我想,我记忆里的妈妈应该不是我真正的母亲。她或许是范林松从别人那里收集了资料,制造出的完美形象。其实深入探查爸妈的履历,还是能发现疏漏的——他们是从无数人的描述和经历中拼凑出的‘完美父母’,每一件事都是真实的,但不属于我。你们在玻璃花房应该尝过记忆鸡尾酒,我猜我是那种技术的第一体验者。”
“可你没有立刻解散反抗军,或者向范林松寻仇。”阮闲陈述事实。
“有些东西不是‘知道是假的’就能立刻割舍掉的。”
那个泡在液体中的器官如此表示。
“哪怕现在有人告诉你,你记忆里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是假货,你也无法立刻……摆脱它们的影响。我现在还记得游乐场爆米花和冰淇淋的味道、坏掉一点的扩音器、以及它播放出的音乐。”
“对于‘我’来说,那可能是我能得到的最好的东西了。”
“确实。”阮闲轻声赞同。“我,唔,我们的生母叫阮玉婵,是个很普通的人。至于父亲……我刚出生不久,他发现我的病没法治愈,自己跑了。他们当时没有结婚,我之后再也没听说过他的消息。”
但阮闲曾在母亲那里看到过父亲的照片。她仅仅留了一张他们的合影,不知道是打算作为纪念还是可能的证据。
那是个相当年轻英俊的男人,只不过眉眼间有股轻浮气,性格也不像是稳重的类型。
在他还小的时候,母亲也曾期望着父亲会在某天回来,和她共同面对沉重的现实——阮闲记得母亲那些念叨,他们认识多年、青梅竹马,约好了一起来繁华的城市打拼,他只是一时想不开。
后来她不再提那些话,话也慢慢少了下去。
“……到了现在,我还是不清楚他的名字。他从来没有回来过。”
阮教授安静地听着。
“我们的公寓又小又脏,但那是母亲能租到的最好的地方。开始她不想搬走,是怕父亲回来找不到人……后来可能是习惯了吧。赚的钱都扔给了我这个无底洞,她也租不起更好的地方。”
“毕竟预防机构将我判断为潜在危险分子,我的病也不在常规援助范围内,我们申请不到社会慈善补助。之后会发生什么,你应该大概能猜到。”
阮教授仍然没吭声。
爱意、信仰、信念、来自过去的温暖,很难抵得过真正的贫穷和绝望。它们并不会一击毙命,更愿意从内部吃空一个人的良知、希望,将人慢慢磨损成可怕的模样。
“她也去世得很早,我想。”阮教授轻声说道,“最好的谎话真假参半,范林松是按照剧本来的。”
“自杀,那个时候她差不多疯了。”阮闲平静地表示,“她发现她的爱治愈不了我这个怪物,她的坚持让她失去了再次好好生活的机会。我注定会把她拖到沼底,而她甚至没有勇气亲手杀了我。”
每次殴打和痛骂后,她会紧紧抱着他,哭着道歉。可自己不知道该给出什么反应才是正确的——无论是被踢打的时候,还是被抱住的时候。
“……在你面前吗?”阮教授反应很快。
范林松本质上不是个邪恶或者嗜血的人,他们都清楚这一点。那个老人偏激而固执,却不会因为一点矛盾动手杀人。
“是。按照预防机构的判断,我的确不适合承担危险的世界级项目。自从我进入研究院,范林松一直替预防机构对我进行评估。现在看来,他认为你比我更适合成为‘阮闲’。”
已经发生的事情没法抹去,已经造成的伤害无法收回。那些记忆注定会跟随他一生,并且将他往黑暗里推。
阮闲清楚这一点,范林松也清楚这一点。
它们像安置在他灵魂深处的定时炸弹,而根据预防机构的评估,阮闲自己也是桶干燥而不稳定的炸药,没有比这更糟的组合。
阮闲忍不住笑了笑。
nul-00项目是最后一根稻草,它逼迫范林松下了决定。可范林松不会知道,与nul-00相处的那五年或许是他人生中最为平静的时光。干燥的火药正在慢慢失效,他不想留下什么,也不想破坏什么。
长久的压抑在那一个个滑稽的投影中消失,那时他只想死在那间温暖的机房附近。
“……虽然我说这话可能不太合适,就结果来看,范林松的计划不算成功。你是对的,那个时候的强人工智能并不适合被投入市场。”
阮教授的电子音将阮闲从回忆中扯回。
“不过我猜你并不想和我谈心。”阮教授继续道,“为什么突然谈这些事?”
“因为我今晚看到母亲了。”
阮闲背靠上停转的机器,冰冷的触感渗透衣服,爬上他后背的皮肤。
“我吻过亦步,他肯定不会放弃分析我的身体状况。既然他没给我警示,我的身体本身没有问题。主脑没有发现我们,理论上也不可能专门给我这样的知觉干扰……我看到的多半不是幻觉。既然你不知道她是什么样子,描述起来可能要麻烦些。”
“是这位吗?”
一个女人的影像被投影在半空中,图像中的女人的确十分美丽。她拍摄这张图片的时候应该还年轻,眼里还有光。
“是。”阮闲点头。
“所有案件都会有官方记录,包括自杀案件。”阮教授说道,“根据你的描述,我刚刚查了查……最符合条件就这么一位,她的孩子目击了整个过程,但是因为年纪过小,资料被保护起来了。而特殊的地方在于,她的孩子出生记录、社会履历全被删除,之后一片空白。通常来说,那个孩子不是在保护期间死了,就是——”
“范林松为了让‘你’完美地存在,委托预防机构更改了资料。”阮闲接过话。
接着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从制造复制人,到编辑记忆,再到更改系统中的相关数据,哪样都不是范林松一个人能做到的。
“治疗”阮闲这件事,预防机构默许了,研究所内部肯定也有不少赞同他做法的帮手。
“……我很抱歉。”阮教授说道。
“不是你的错,你没必要道歉。”阮闲反倒笑了几声,“不过看你现在的做法……我想如果站在范林松位置的是你,你也会做同样的事情吧?”
阮教授保持着沉默,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我知道所有案件都会有官方记录,事情到了这步,我不想追究到底多少人想让我死。”阮闲摆摆手,“既然有官方记录,也就是说当年母亲的尸体被公共机构验过尸,留有遗传数据样本。”
“的确如此。”
“那么我看到的的确不是错觉。”阮闲摸了摸下巴,没有露出半点沮丧的情绪。“这就很有意思了——按照我们目前的推断,主脑没有粉碎范林松,提取信息。只凭末日前的数字记录,它很可能不知道‘阮玉婵’是我的母亲,却依旧制造了母亲的复制体……你确定你的遗传信息没有泄露?”
“我确定。在mul-01还没上市的时候,范林松便对相关的事情非常敏感,要求大家注意基因安全。他可能对杀死你这件事……嗯,没有想象的那样冷静。”
液体槽中的大脑颇为人性化地叹了口气。
“大叛乱发生的当日,我和范林松正在外地演讲。在他的坚持下,我们第一时间服用了dna干扰剂……当时我是留了点自己的正常组织样本,不过我一直随身带着,很确定它们没有丢失。”
“我也很确定我的样貌信息不在系统里。就算是比对面容相似度,我的年龄和那份档案也对不上。”阮闲说道,“它应该不是冲着我们来的,但是……”
“我知道那是什么。”唐亦步从门框探出一个脑袋。
那仿生人在那猫了挺久。横竖他们早就谈完了s型初始机的部分,阮闲懒得去戳穿,由得唐亦步偷听。果然,他们没聊多久,唐亦步自己跳了出来。
那双金色的眼睛瞧了几眼阮闲,情绪复杂。但那仿生人很少被情绪影响超过三秒——几秒后,唐亦步脸上的表情就变成了得意。他又扫了眼阮教授,目光里有种莫名其妙的赢家情绪。
“只有我知道那是什么。”他强调。
“嘎!”唐亦步怀里的铁珠子狐假虎威地帮腔。
“……你说。”阮闲揉了揉额角,好气又好笑。
天知道他的情绪多久没有波动得这么大了。
“说是可以说。”唐亦步缓缓收回伸出的脑袋,整个人移到门前,表情严肃。“不过我要情报交换——就你们刚刚聊的那些,我要更详细的,阮先生。”
“成交。”
几层楼下,另一组人的情绪和轻松毫不沾边。
自从仲清“尸体少了几具”的话一出口,地下室的气温像是陡然降低了几度。季小满吞了口唾沫,操作光屏的金属手指差点戳歪。
她不怕尸体,不怕血液和内脏,但是对于死去的玩意儿再动弹起来这件事,她还是完全没法接受。
“说话别大喘气。”余乐呲牙。
“是和我放在一起的人,我不也是这里的尸体嘛。”仲清小声说,“主脑会留下一些罕见的活体资料存放和研究,他们的情况都和我差不多。但是……但是少了好几个,不该是这样的。”
“说不定只是被运走了。”“活体”这个词显然让季小满感觉好了不少。
“那也没必要就运走一部分啊?”和季小满相反,仲清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消失了,他看起来相当害怕。“不……不该这样的,他们不该清点得这么仔细。我会被发现的。”
他揪了揪自己的头发,那股少年人特有的自信无影无踪。
“我不知道。”他喃喃说道,“我不知道怎么回事,这里不安全了,我们现在就走,行不行?”
“求你们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给范林松开脱的意思,不过他的做法和阮教授在某种意义上是相似的。
而各种意义上,软都被糖救了√糖也被软的培养救了……我永远喜欢互相拯救(?
今天也是铁珠子的幸福一天~
第189章 眼睛
余乐没心情再去戏弄仲清, 如果说这些年的生活教会了他什么——他从来不会看错货真价实的恐惧。
仲清是真的在害怕。
他蹲在地上, 死死抱住膝盖,大半张面孔埋在膝盖里, 像是想要将自己从空气里挤没似的。
或许在他们四个成人前强作镇定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精力, 余乐想。仲清唯一的优势在于对这座城市的了解, 但事实上,阮教授肯定也知道不少。这个孩子对他们来说不是必要的, 更像个添头, 但是谁都没有将这件事说穿。
仲清握着那一点点自己还能理解的现实, 轻描淡写地叙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可余乐明白, 仲清还远远没有准备好面对死亡——真正想死的人不会有这样剧烈的恐惧。
“站起来。”余乐伸出手去。
“这里不安全。”仲清把脸藏在手臂后,抽抽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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