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沉着脸还欲逼问的宋毅猛一听到她若有似无的喃喃声,还当自己听差了,刚想出口令她再说一遍,却见那厢本是低垂着的脑袋于这一刻却猛地抬起。
那双素日里总是平静的,恭敬的,柔顺的眸子,此刻漆黑的深不见底,却无端令人感到那漩涡的最深层燃烧着层层焰火,灼烫,炽烈。
她高昂着头无畏的与他对视,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坚毅。尚沁着血的唇瓣微启,吐出来的话却字字有力,句句铿锵。
“敢问大人,奴婢可曾做错什么?”伸手按住床榻沿边,她慢慢站起身,在宋毅面前挺直了脊背,看着他说的一字一句:“奴婢已经如大人所愿,尽了一个奴婢应尽本分,大人为何还不满意?奴婢若有错,大人是打是罚或是杀,那是奴婢罪有应得。可敢问奴婢做错了什么,让大人这般轻贱对待?”
宋毅有刹那失神,竟觉得这奴婢傲骨嶙嶙而立的模样,仿佛在这个瞬间如那蒙尘的明珠被拂去了灰尘,又如那被囚于笼中的凤凰挣脱了桎梏,刹那绽放的光芒甚是璀璨夺目,耀眼的令人有些移不开眼。
那厢却似是豁上去了,依旧掷地有声道:“古法亦讲究‘君臣上下贵贱皆从法’,奴婢认为,即便您是高贵的主子,亦不可以欲加之罪。”
目光落在那漆黑的瞳仁上,他紧盯着那其中浓烈的不屈之意,出口的话依旧沉冷:“放肆,你一个卑贱奴婢却敢质问主子,实属大不敬。哪个教你的规矩。”
苏倾也看着他,定定道:“是,在大人眼里,奴婢卑贱低微,算不上个人,只算个物件,可能还是个牲畜……”
握紧拳,她逼退漆黑的瞳仁里的湿意:“可是大人,奴婢浑身上下的构件却偏偏与‘人’无甚差别啊。奴婢也有身皮肉,也有五脏六腑,亦有一身骨血,受了磋磨,遭了羞辱,不是没有感觉的死物,其感觉,和‘人’是一样的……”
微吸口气,苏倾缓了缓,又道:“当然大人此刻可能不以为意,觉得奴婢这种卑贱身子不配当人,只配当个牲畜,主人让她如何就如何,哪来这么多问题?可奴婢还是想斗胆问上一句,若奴婢真是个牲畜,您往日那些个夜里,又对个牲畜做过什么呢?”
微顿,她齿冷:“大人您的口味还真重。”
宋毅眯眼看她,胸间本已消散些许的怒意又开始翻腾起来。又有些心烦意乱,莫名搅动的他仿佛胸间堵了块垒,不上不下的有些难受。
他抬手一指,怒道:“滚回去跪着。”
苏倾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可能是不惧生死了。
面对宋毅的怒火她没有动,只声音清冽道:“奴婢,不跪。伺候贵客难道不是奴婢的本分?奴婢无错。”
宋毅盯视她:“爷再问你一遍,跪不跪?”
抿唇略一沉默,苏倾道:“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宋毅闭眼狠狠吸了口气。
他觉得今夜这奴婢大概是在寻死。
待再睁眼时,暗沉的眸中透出些冷意,他上前一步欲抓她:“脑后生反骨,屡教不改是吗?看来爷的手段你大概是没吃够罢。别急,爷今个就让你一次性彻底吃个够。”
见他动作,苏倾狼狈的朝旁躲过,不等他再次动作,又迅速向后退了两大步。
宋毅嗤笑的盯着她,如盯一只无处可逃又垂死挣扎的猎物。他没急着再次上前,只是不急不缓的挽了袖口,沉眸充斥着浓浓的戏弄之意。
苏倾惨白的面上迅速浮现悲凉,凄楚,恐惧,屈辱,无助等诸多情绪。
可仅一个瞬间,她面上这些诸多个情绪就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种令人心惊的漠然。
宋毅动作一顿。
苏倾抬手探向颈后,在身上稠色小衣细带上一扯,然后就将小衣从身上给扒了下来,随后扔了旁边。
宋毅目光略有诧异。
苏倾动作未停。转而俯身褪下了亵裤,却未就势扔于一旁,却是拿在手中,然后她站直了身子对着他。饶是此刻不着寸缕,可她依旧一副坦坦荡荡的模样,脊背挺直,目光清冽澄澈。
然后,她就美眸盈盈的冲着他笑:“大人,您的手段奴婢早就烂熟于心,今个奴婢就识趣些,不劳您这厢费心费力了。”这般笑着说完,她抬手却是铆足了力气将手里之物掷向面前人的脸上,之后迅速拧身,含笑冲了出去。
柔软的衣料打在脸上,宋毅还有片刻的懵,而后迅速回过神来,脸色大变,人已拔腿追了上去。
“拦住她!”
房门外的彩霞正惶惶瑟瑟的伏地跪着,冷不丁一阵清风猛地打她身前飘过,下意识的抬头仓皇扫了眼,那正往屋外赤足赤身急奔的姑娘差点看的她魂飞魄散。
尚没等她回魂就听得房内一声急喝,紧接着见他们大人急怒的冲出,冲着姑娘的方向狂奔而去。
悚然一惊。彩霞手忙脚乱的爬起来,慌乱的也追了上去。
屋外候着的福禄惊见那一闪即逝的人还怔了会,下一刻猛地转过身面壁而立,紧闭了眼睛只恨不得此刻眼瞎。
宋毅大跨着步子飞快的冲去,可令他惊怒的是,那厢今个也不知是吃错了何药,用尽全力疯了似的往外冲,又快又急简直如飞似的,浑然不觉往日的孱弱。
前后脚差不多时候奔出来的,这会竟是没将她追上,宋毅又急又怒又恨,当即一口暗火从心底只逼头顶,让他眼前黑了几瞬。
低咒了几声,宋毅眼见着她即将冲出院子,尤其是还浑然不顾的拧着那雪白的身子飞奔,窈窕的腰背杨柳枝一览无余,当即怒的他双眼发红。
“都是死的吗!拦了她!”宋毅怒喝,声音都因怒极而带了颤音。
福禄忙高喝着院外的奴婢们将他们主子拦住,又高声令着奴才们全都闭眼面墙而立。
苏倾从来不知自己竟然可以跑的这般快。
其实她也不太清楚她在干什么,只是想一个劲的拔足狂奔,去哪,她不知,可远离那间屋子,这间院落,好像是她内心深处的一个执念,下意识的就这么做了。
而且,她好像还做到了。
院外候着的奴婢们听到里头大人的喝声,惊慌失措的就想过来拦人,可带见着不着寸缕的姑娘,便怔那了。
就怔的这一会,苏倾见到了院外候着的马车。
第55章 硬茬子
上车辕, 握缰绳,甩马鞭, 一气呵成。
宋毅快步奔出来时, 本在院外停靠的四驾马车,已快他一步打他面前里呼啸而过。而车辕上不断挥鞭的女人则赤泠泠的端坐着, 修长的颈子高昂,雪白的脊背直挺,清绝的脸庞抬仰, 虽看清不此刻她脸上的神情,可想来定是一副骄傲又倔强的模样。
“混账!”宋毅急怒的拔腿去追,可已然太晚,四驾马车马力惊人,不消片刻功夫就呈风驰电掣之态, 转眼间就越行越远消失在浓浓的暗夜中。
宋毅简直要怒急攻心。
“一群废物!”他双眸几乎要实质的喷出焰火来:“杵着做什么, 给爷牵匹马来!快!”
督府中轴线的宽敞道路上, 苏倾端坐在车辕上,一手握四根缰绳,一手持皮质马鞭, 抖着缰绳,挥着马鞭, 由快速行驶的马车载着她行驶在微凉的夜风。
“驾!驾!”她口里不住的高喝着, 快乐,畅意,又痛快。
凉爽的夜风迎面打过脸庞, 吹乱了她的发,她深吸着这金秋时节沁人心脾的微凉,舒畅的眯了眼。
驷马嘶鸣声不绝,伴随着皮鞭拍打的声响,八对马蹄加快了狂奔的速度。皮鞭不停,喝声不停,速度便持续加快。
骑马在身后追赶的宋毅见了,倒抽了口凉气。
她那毫无章法的挥鞭乱抽一通,分明是找死行径,以这般速度下去,一旦若四马不能齐头并进,下一刻车厢的倾斜颠簸定能甩飞了她,摔折她脖颈去。
宋毅死盯着前面飓风般移动的车厢,怒不可遏。
胸口里的一团火熊熊燃烧,激的他脸赤筋暴,若是此刻那厢在他跟前,他觉得他怕是真会当场撕碎了她那厢去。
强压了压火,他沉着脸抬鞭狠力抽了马身,而后伏身马背朝着前方疾速追去。
这个混账东西,别让他逮了她去!
如何驾驭马车,苏倾的确不会。哪怕她从前学过骑马。
可那又如何呢。
只要口令对了,鞭子鞭笞到位了,马儿就会奔跑。
苏倾再次挥鞭,在迎面扑来的更疾的夜风中独享夜的静谧,与自由。
她不需要这驾马的姿势对不对,也不需要平衡马儿速度的快与慢,她只要这马儿能够奔跑,这就足矣。
这一刻,结果是什么,她不愿去想,她只想享受这夜色的美。
夜色,真美。
在轰鸣的马蹄声中,马车迅速穿过三堂院落,二堂院落,继而又到了正堂院落。
今夜,明月高悬。
月光笼罩下的正堂院落入眼可见。威严整肃的议事厅前,四方石亭依旧,高竖的戒石碑依旧,明明它们都没有额外的多做什么,可还是第一时间无比醒目的冲入苏倾的眼底。
挥鞭的手停了下来。
这一刻,她突然莫名有种冲动,这突起的念头激的她血液沸腾,心跳加快,浑身轻颤,不能自己……
身后隐约传来的马蹄声及叱喝声,令她扯着缰绳强行调转方向的动作顿住。
她坐在车辕上,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缰绳,又环顾了眼自己周身,目光顿了瞬后,缓缓抬头看向还在前方奔跑的马儿。
然后她就慢慢放开缰绳,松了马鞭,停了喝声。
没有再做什么,只是任由那撒欢的马儿继续狂奔着,随它们将她带到任何地方。
马速依旧很快,几个瞬间就能令人远远的见着了督府的两扇朱色大门了。
宋毅倒抽了冷气。同一时间暴睁双目,大声喝令:“开门!敞开正门!快!”
守门护卫赶紧将两扇大门敞开。
门刚一打开,四驾马车已呼啸而至,狂风骤雨般的冲出府去,那疾风扫在脸色都生疼。
守门护卫皆吓出了身冷汗。
这般不要命的速度,若他们一个开门不及时,马车一旦与大门相撞,驾车之人必死无疑。
几个呼吸间,他们大人驾马飞速驶过。
守门护卫面面相觑,皆有诧异。
宋毅扬鞭时下了狠手,马儿吃痛,撒蹄跑的愈发的快了。
没过多时,他总算是追到了马车后厢,伸手猛地一抓扣住了车厢壁沿,下一刻踩了马背借力腾空而起攀上车厢外壁,而后迅速翻身上了车顶。
苏倾正在车辕处呆坐着,冷不丁从车顶跳下了一人,压着狂怒,裹着煞气,探手猛地扯了她胳膊,将她整个人连拖带拽的拎在近前。
宋毅一手拢住四条缰绳控制失控的马匹,一手死命拎着人在身侧,加大了力度牢牢的拽住,似乎是防止她突然发疯然后不管不顾的跳了车。
他却没有看向她,只一味的看向那失控的马匹,似乎在集中精力将其控制。
苏倾也没看向他,饶是她能感觉到身侧那汹涌的怒气将要破体而出。
奇异的是此刻她心中竟无多少波澜。
她沉默的撇过脸,出神的看着苏州府城的夜色。
不知过了多久,失控的马匹总算被控制了下来。宋毅沉着脸攥着缰绳向上一勒,几声嘶鸣过后,马车缓缓停靠了下来。
而此时,马车已经距离督府的方向远矣。
宋毅扔了缰绳,一转了身就猛地抬手掐了她脖子,用力将她推到了车厢壁上。
脑后碰上了厢壁,苏倾有瞬间的头昏脑涨。脖颈上的力道寸寸收紧,她有些窒息的低喘,可面上依旧是副清凌凌的模样,也依旧没有看他,只微瞥了脸,闭了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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