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只要我们能抢在对方断后之前,击溃枢密府边军,敌人的主力即使折返回来,也不会再具备多大的威胁。可以说整个申州西南部都将成为我们自由无阻的通道。”
若是半年以前,有谁提出以七千人之力歼灭一支五万大军的作战方案,绝对会招来满堂震惊,可如今经历数次战争,敌人换了好几撮,金霞城都未尝败绩,这也极大增强了军队和参谋们的信心。
面对七倍于自身的敌人,想要取胜固然难度不小,却远没有到毫无可能的地步。
宁婉君说完后,没有一人提出异议,这代表着大家都认同了将彻底击溃枢密府左翼作为最新的作战目标。
“可以让徐将军的右路军暂时采取收缩之势,把感气者部队尽量多的集中到左路来。”
“能不能让右边派出一支奇兵,从西边渡过九江,配合我们包夹这支敌军?”
“难度太大。枢密府在九江边上都留有岗哨,人数超过一千以上的调动太容易暴露,如果被堵截将凶多吉少。”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
“殿下,各位”贺归才找了个机会开口道,“我想提醒一点,如果可以的话,这场战斗最好能以俘获为主,以免动摇金霞治理的根基。”
此话一出,大家不由得面露难色。
不光要以少胜多,还得尽量减少敌军伤亡,这个目标着实让人觉得棘手。
但贺参谋的话并非无的放矢。
这支正在聚拢的敌军里,有一支两万人的部队来自申州。
他们正是年前被调去甘州的本地驻军,却没想到雪期结束终于能返回故土时,申州境已换了主人。
不过不可否认的是,这支队伍中的绝大多数士卒都是本地人,既有来自白河、安申两座大城的,也有来自其他乡镇村落的。不少家庭仍在期盼家中男子的回归,如果死伤过多,必然会严重损害事务局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形象。
万一再被有心人利用、煽动,说是动摇根基也不算夸大其词。
“我有一个想法。”夏凡忽然说道。随着金霞军队和参谋部日益成熟,他已经很少需要出谋划策,不过作为执政班底中的核心人物,只要有空公主都会招他来参与会议。
“是什么?”宁婉君随即问道。
“攻心。”他边琢磨边说,“金霞不断取得胜利,边军的战意应该也不会高到哪里去。特别是申州军,对于一些人说,家就在眼前几十里的地方,比起战死在沙场上,肯定是平安回家来得诱惑更大。”
“夏大人是想劝降?”贺归才若有所思,“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要让两万人集体倒戈,没有内应与串联很难做到。何况两万人只是左翼的一部分,主力仍是金州军,一旦申州军里有队伍出现倒戈迹象,必然会遭到前者镇压。”
“关键在于手段。”夏凡知道这个时代对心理战基本没有任何研究,由于技术限制,交流大多是点对点,而非点对面,使得攻心手段很难在全军中产生影响。可只要知道手段,技术障碍完全可以想办法绕过去。“首先是空投传单,现在就可以开始。”
“空投?”
“不错,印制大量宣传单,直接从天上撒下去,内容选尽可能简短,又能勾起乡情的句子。大部分人看不懂不要紧,只要有几个能识字的,就能把纸上的内容传开。”
此举类似于用箭矢绑着劝降书射进大营,不过飞书仅仅只针对将领,而传单针对的是所有申州士兵。
缺乏相关经验的将领很难防得过来。
更何况申州军中许多头领同样是当地出身。
“空投之后,金州军必然会严加提防,比如在扎营时可能将申州部队包围起来,以免他们发生溃逃或营啸。”夏凡接着说道,“所以夜战反倒不便金霞实现目标,真正展开战斗时,最好选在对方的行军路上。”
“因为那时候各州部队会分开。”宁婉君眼睛一亮。
“不错。”夏凡笑着点点头,“他们扎营时能分出内外,行军时却做不到这一点。”对方看似是一支军队,实际上所有兵卒都只能跟着自己的将领行动,伍长跟什长,什长跟伯长,哪怕是同州部队,各将帅之间也相对独立,根本不可能混编,亦无法统一遵循一套指令行动。对于旧式军队而言,试图去指挥他人的部队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忌讳。
一旦转入行军,申州便只可能有两种状态不是前锋,就是押尾。
“然后我们只要击中,就能将这支军队一分为二!”宁婉君顺着这思路往下说道。
“万一攻心失败怎么办?我们此举无异于会把自己送入险境。”秋月露出担忧之色,“再怎么说,我们终归只有七千人。”
届时就是七千人被五万人前后合围。
“所以要等到对方确定倒戈了才能进行这一步。”
“怎么确定?”贺归才好奇道。既无内应,也无事先串联,带兵将领都难做到一呼万应,更别提“金霞敌军”了。
夏凡缓缓说出自己的答案,“用一首歌即可。”
重点不在于唱什么歌,而在于谁来唱。
第495章 信任的方式
听完夏凡的讲述后,众人的反应一致是这也行?
用歌来劝降,怎么想都觉得有些玄乎。
倒是贺归才沉吟道,“如果是声音,确实能瞬间传遍全军,如果炽姑娘真有夏大人说的那种能力,此计或许行得通。”
“我也同意把它作为首选方案。”宁婉君笑道,“各位也都听过炽的歌唱,虽然技巧略显粗糙,但确实能让人感受到勇气与活力。如果方案行不通,左路军也不会有什么损失,最坏不过晚上发动夜战罢了。”
这才是真龙强大的地方,夏凡心想,尽管大部分都亲身经历过演唱会,却没几个人意识到炽的特殊感染力。这算不算一种坎术还难说,至少心性对它不会有明显的抗拒。
公主拍板后,大致方略便已确定。
各位即将散去时,宁婉君单独将夏凡留了下来,“你随我回一趟营帐。”
公主的宿地就在指挥大帐后方。
帐篷比普通将领所用的稍微要大一些,地上铺有厚实坚韧的皮毯,将泥地与双脚隔离开来。基本陈设除开一张躺椅和一副盔甲架外,还有一副木床。在野战军中,床算是稀罕玩意,不过考虑到对方是广平公主,这点东西已经算是相当节俭了。
“秋月,备水。”
“是。”后者很快端来一盆清水、澡豆和干毛巾,规规整整放在躺椅前。
“你出去吧。”宁婉君点头道。
秋月先是看了公主一眼,随后又幽幽望向夏凡,直到瞧得后者莫名心虚,才躬身离开。
“呃……”夏凡咳嗽两声,“不知殿下叫我来所谓何事?”
宁婉君接开系带,脱下胸甲,随后躺在躺椅上,将脑袋露出背靠,“帮我洗净头发。”
“啥?”夏凡一时没反应过来。
公主的声音加重了几分,竟隐隐有些咬牙的感觉,“帮我……洗头。”
他心中忽然冒出一个预兆,如果这时候拒绝的话,恐怕有生命危险。
夏凡果断搬来条板凳,在对方背后坐了下来。
把马尾上的发带取下,宁婉君的长发顿时散成一大片,由于太久没有清洗,许多发丝都连在了一块,摸上去有种粗糙的感觉。
虽然不知道公主为何要叫他来做这种事,但帮忙洗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夏凡并不觉得有任何难堪之处,当即撸起袖子,将盆放在腿上,托着宁婉君的后脑勺浸入了水中。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对方紧闭的双眸与精致的鼻梁,略微收紧的腮帮线条证明她此刻也处于紧张之中,并没有夏凡想象中的那么放松自在。
奇怪,既然如此不自在,为何还要让他来洗?叫秋月帮忙不好吗?
夏凡忽然有种不服之感。
罢了,就让你见识下头皮按摩术好了。他将澡豆打湿,直接在手中撮碎,接着按上对方头顶,从上往下依次挠动——这也是每次理发时最舒爽的一部分,夏凡即便没有学过,但身体早已经记住了这一手法。从头顶挠到脖子后,再从中间往两侧划动,将头皮的每个部分都充分照顾到。
重复几次后,宁婉君的颈脖与腮帮明显放松了不少,连紧抿的嘴角都微微张开了些。
“没想到你居然还挺擅长这个的……”她低声说道。
“如果有专门的清洗液会更舒服,”夏凡笑了笑,“不仅能揉出大量泡泡,还不会产生残渣。”
“那种东西你也会做吗?”
“应该不难吧,如果花时间去琢磨的话。但我想条件足够时,不需要倾听者也会有人捣鼓出来。”夏凡边按边回道。“对了……洗头是不是一个借口?”
“借、借口?”宁婉君一怔。
“是啊,你有什么机密消息想对我说,或是问我一些关键问题,不想有他人在场,才会用洗头的理由支走大家。”
“你……真的什么都不懂?”
“呃……不是这个原因?”
夏凡忽然看到宁婉君额头上的青筋鼓了起来。
他连忙将对方的后半脑袋浸进水盆里,“先别说话,我帮你冲冲。”
过了好一阵,宁婉君才瞪眼开口道,“你不觉得——这是我对你信任的表示吗?”
夏凡略有些茫然,信任跟洗头有什么关系?“那个……能说得再详细点么?”
“史书上那些君王,经常用托孤来表示信任,为何?因为后代是他们的软肋,将弱点展示给臣子,即为最大的信任,你史书到底是怎么学的?”宁婉君恨恨道。“我没有孩子可托,所、所以……”她卡了半天也没能说下去。
展示弱点?夏凡琢磨片刻,才猛然一顿。现在的公主把整个脑袋和后颈都躺靠在自己手中,相当于解除了所有防备。如果他心怀恶意的话,即便宁婉君是感气者,也防不住他对脆弱的颈脖动手。这么一说,倒还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展露弱点”来着。
夏凡一时有些哭笑不得,人和人的信任就这么脆弱,非得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么?“殿下,其实你大可没必要如此——”
“有必要。”她忽然打断道,“这一战若能成,失去侧翼的枢密府基本败局已定。之后,整个启国将再无人可抵挡金霞军的步伐。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这个答案显而易见,“你会完成心愿,成为启国的君王。”夏凡耸耸肩。
“而你是最大功臣,注定赏无可赏。”
他不免有些意外,怎么就突然跳到一统之后的事了?“殿下……现在考虑这个会不会太早了?”
“不早,必须未雨绸缪。”宁婉君微微摇头,“史书上有太多这样的故事,最终竟没有几个好的结局。所谓人心思变,有一部分是交流越来越少,最终导致隔阂与敌对,而有一部分则是主动隐退,以免惹祸上身,但无论哪种,都不是我想看到的未来。所以我必须早点提出来,以免太晚而错过机会,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今后会变成什么模样。”
夏凡注意到,对方的手已经捏成了团,显然为说这些话做了极大的心里准备。
大概在传统观念里,没有君王会这么做,或者做这些本身就意味着不合格。
他忽然有些触动,她这些风险都是他而冒的。
夏凡用水冲洗着公主的长发,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道,“连隐退都不行么?”
“不行,”宁婉君当即回道,“因为……约定里没有包括这一条,在你实现自己的愿望之前,别指望一个人逃脱责任!”
第496章 信息战
“为什么是责任?”夏凡抽了抽嘴角。
“因为不是你的缘故,我也不可能这么早就要考虑今后的问题。”宁婉君重新闭上眼睛,“老实说,我做的这一切是为了给母亲复仇,只要坐在王位上的不是宁家长子与次子,其余的事情并不那么重要。我也没想过愿望实现之后,自己要如何治理启国。一想到那几位娘娘哭天喊地的模样,我便感到由衷的快意,可再往后的情况却是一片空白。”
夏凡陷入沉默,其实这点他也看出来了,三公主对权力的渴望并没有那么强烈,或许正是这个原因,她才会将大部分权力下放给自己。
“我隐约有种感觉,你跟大多数人皆不相同,世人趋之若鹜的东西,在你眼里其实没那么有吸引力。”宁婉君继续喃喃道,“万一有什么事情不合初衷时,你会选择改变或是远离,所以我希望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会选择前者。我猜你也不想一点点好起来的金霞城,重新变回到过去的模样吧?”
“那恐怕会改变很多东西。”夏凡用毛巾擦去公主头发上的水渍,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又重新露出光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