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雨掩了窗户放下帷帐,只留室内一室昏黄,她点了一盏灯,燃了安神的熏香,换上轻薄的软衾高枕,又按照长宁的喜好,在炉上温着一壶茶。
长宁像是累极了,眼尾和唇角再挂不住精神,疲倦的垂了下来,她掩唇打了个哈欠,秀口只张了一半,那一丁点儿的睡意就散去了,于是她放下手,任由拾雨散开她的头发,替她除去繁冗的衣裳,把她塞进放了暖炉的软被里。
被子很软也很轻,枕头温柔的托着她的脖颈,温度适中的暖炉温暖了她的手脚,帷帐割裂了时间,把室外的天光和她分隔开来,这是一个很舒服,很适合安眠的氛围。
于是长宁闭上了眼睛。可她睡不着。
那一口酒的效力仿佛用完了,她再不能像在秦深身边一样安眠,一闭上眼睛就是铺天盖地的血色,像极了忘川河畔漫山遍野的彼岸花。
求不得,放不下。
她上一世辗转求而不得的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这一世最放不下的却要“爱别离。”
她是个俗人,生来尊贵无双,父皇母妃娇宠,哥哥疼爱,衣食无忧,便想要更多,要圆满,要事事顺遂,要有人宠,有人爱,要国泰民安天下太平,要再无战事要秦深好好活着。
她浮浮沉沉的,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清醒的,中途拾风进来,端着一碗熬到浓黑的药汁,扶她起来,长宁竟也毫无知觉地喝下了,不像以前一丁点的苦味都让她捏着鼻子难以忍受。
长宁这一睡就是几天,拾风拾雨衣不解带日夜不休地照顾。期间起了热,宫里来了几位太医都束手无措,各种方子流水样地灌了下去还是不见起色。
可是后来一天夜里,长宁就突然全好了,人清醒过来喝了一碗清粥,府里的老先生给她把过脉,捋着花白的胡子说,“心事去了,这心病也就好了,无事了。”
说着他寓意深长地看着长宁道,“年轻人啊,有什么话说开了就好,一味闷在心里,伤人伤己啊。”
长宁虚心应是,抬头看了拾风拾雨一样,拾雨心虚地往拾风背后躲,拾风面上风轻云淡,实则在想长宁会不会发现自己动过她的书画——应该不会吧,那时她都已经迷迷糊糊的了,不可能知道的。
等太医离开,长宁吩咐道,“拾风把门关上,我有话要问你们。”
拾风给拾雨一个安抚的眼神,转身去关门,等她关上门门回来和拾雨站定,长宁突然毫无预兆地说,“你们是不是让秦哥哥来过了?”
拾风还没来得及开口,拾雨就慌乱地解释,“没有,小将军没来过,我们都没有派人去请小将军的,况且长公主从将军府带回来的人都出去了,怎么可能有人去请小将军呢,没有的,长公主想错了!”
拾风扶额,无奈地叹口气,这简直是不打自招了,还把一切都说的明明白白。
长宁看着拾风,“你来说。”
“小将军确实来过了,就在夜里。长公主一直高热不退,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拾风解释道,“拾雨偶尔想到长公主从将军府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是后来才起了热,走投无路只能找小将军姑且一试。”
“长公主放心。”拾风知道她心中顾虑,主动解释道,“此事没有惊动任何人,是让小将军的家将传的消息,小将军来的时候我已让人都散了,他稍停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没有从正门走,无人发现。”
“那太医……”
“他也不知晓,只是医者多能见微知著,该是从脉象上看出了什么,才语焉不详地提醒长公主一句。”
长宁点头道,“那就好,秦哥哥如今尚在禁足,要是被人知晓私自离府就不好了。”
“我知晓轻重的,”拾风说,“小将军肯为长公主冒如此风险,我自然铭记于心,断不会让此事伤及小将军的。”
拾雨嘟囔道,“不过是些小玩意儿,竟连姐姐都被收买了。”
长宁没听清她说的什么,拾风却主动告诉长宁,“长公主,这几日许多人都忧心你的病情,皇上皇后和小太子都来过一次,太后也派人来询问过,还让人送了些东西来。”
拾风指着桌上的东西一一说道,“这是皇上送来的,这是皇后,太子送来他写的一篇文章,剩下的都是小将军送的。”
那桌子不大,但也摆得满满当当的,一眼望去,竟是都是些市井人家哄孩子的小玩意儿,小泥人,风车,一个威风凛凛的龙糖画,青面獠牙的驱鬼面具和其他叫不上名字的东西。
物件很小,也不值当什么,长宁却先拿了小太子的文章来看,然后就伸手够着带上吓人的面具,对着风车吹了口气,风车就哗啦哗啦地转起来。
拾雨依然不乐意,觉得拾风和长宁现在都和秦深站在一起了,孤立了她,不满道,“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满大街都是,用来哄小孩的,咱们长公主府送到将军府的哪一件东西不比这个好,长公主和姐姐怎么都一副被灌了迷魂汤的模样?”
“东西虽不贵重,难得的是心意,长公主什么稀罕的东西没有见过,反倒是这些普通人家家家都有的倒是稀奇,”拾风捡起泥人说,“况且这些东西虽然瞧着粗糙,其实也不简单,你看看这泥人,难倒不觉得和长公主有些相像吗?”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拾雨把泥人挨着长宁的脸,看了一会儿惊奇道,“竟然真的有些像啊!”
长宁带着面具,左手风车右手糖人,还跟一个肖似她的泥人面对面,坐在床上,被子一直盖到小腹,拾风拾雨看着她玩得不亦乐乎,再想想前两天的躺着时寂静无声的消沉,不由地同时感叹,小将军于她家长公主果然是一副良药啊。
长宁一直吹风车吹到脑袋发昏,胸闷气短才停下,靠着缓了一会儿,问拾风,“他们两个查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了吗?”
拾雨立刻噤声,拾风摇了摇头,“这两天都没见过他们,问了厨房和送饭的人,确定他们这两日都没回来,应该是查到了什么,就快有消息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拾风突然想起来了,抬头说道,“本来小郡主帮着训练府里的侍卫,头两日都是住在长公主府的,日日都来看长公主一趟,只是后来王公子去将军府送了一趟东西,第二日小郡主就回去了。”
长宁没忘记她曾随口让王映彦带只大狗给她,只是事情多变,她昏睡几天竟然错过了这个消息,也没想到,王映彦竟真的能做到。
她不由地开始好奇了,王映彦是如何做到的,他有如此本事,又为何居于府里做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又是为何找上她,所求的是什么?
不过这些事,都要等她见到王映彦之后才能解惑,她现在最为关心的是家将能够带回什么样的消息。
幸而并未让她久等,当天入夜时分,两人悄无声息地踩着长公主府屋顶的瓦檐,悄无声息地翻进府里,在外奔波劳累了一天,却并未回房沐浴或者去厨房寻些食物填饱肚子,而是第一时间去了长宁屋外。
拾风早已在此等候,让他们先垫垫肚子喝杯热茶,自己进屋禀明了长宁,这才带着他俩进去。
长宁换了一身可以见客的衣裳,在正屋接见他们,不避礼数,让他们坐下,才开口说,“这几日辛苦你们了,不拘查到了什么,都一一说来听听吧。”
跟着仙乐坊手持骨笛的那位姑娘的家将先开口道,“仙乐坊鱼龙混杂,来往的三六九等各有不同,有商界巨贾新贵,也有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各色人等实在是难以勘辨。”
“那位塞外来的姑娘相貌不同于中原人,一时很有些显眼,再加上仙乐坊仅有的骨笛声,确实吸引了很多人,有不少富商为她一掷千金。”
“我几日观察察觉,她和仙乐坊里其他人都不亲近,连贴身伺候她的人都很少能近身,性格孤僻,少与人交流,对着客人也不如何热络,因此不少贵人都因她的冷淡敬而远之,可是还有不少远来的富商趋之若鹜,昨日甚至有两位富商较劲,豪掷千金较价买她一曲。”
“她性格不佳,容貌举止皆不是上乘,要是寻个稀奇见她一次也该罢手了,可是纳罕的是,富商为她竞价的情况层出不穷,近来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而这些高价买了她一曲的人,事后竟都毫无悔意,甚至多数都成了回头客,把她捧得愈发高了。”
“今日我对照着记下的几位富商容貌姓名查探一番,发现都是从京外来的商人,家境并不如何殷实,远不是富甲一方的巨贾,本不该有为一曲豪掷千金的姿态,却都是人人癫狂,颇有孤注一掷的意味。”
“商人逐利,无利不起早,如此这般为一个姑娘散尽家财,背后定然有更大的利益驱使,推着他们破釜沉舟背水一战。”长宁沉思片刻说道,“他们既然敢这样做,必定是从某处得到了一个足以蛊惑人心的消息,从他们身上下手,查探他们最近接触了什么人,说不定可以得到有用的消息。”
“只是,”那人顿了一下,道,“属下一人分身乏术,要是想摸清他们接触的所有人,怕是还需要人手相助。”
长宁想了一下,“不急,先听听粮铺那边的消息后再做定夺。”
“回禀长公主,属下确实探查到了一些消息,只是并未找到究竟,因此只能找到些端倪,并无法断定事情情况如何。”
“初时听闻长公主让属下探查粮价及粮食去向,属下并不以为意,只是这几日顺着蛛丝马迹寻找,发现了一丝疑虑。”
“京都繁华,往来人数众多,源源不断的粮食从其他地方运过来,又用不同的价格配发到需要的地方,因此京中的粮价最为敏感,也最为稳定,跌幅和涨幅波动很快就能被源源不断的补充平息掉,一点都不显眼。”
“也正是因为如此,在过去的两个月里,粮价波动起伏,每次都是从一个平稳的值逐渐攀升,达到人们能够忍受的最高点时,再缓缓降落,但是最后的粮价还是会高于最开始的价格,只是人们在经过一个高价后,对这个价格的接受度高了许多,便认为这是合理的。”
“如法炮制,在过去的两个月里,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不下数次,导致现在的粮价相较于两个月前已经高出五分之一,但是因为人们普遍接受了,再加上西南两郡的灾害导致粮食远调,无人察觉到其中的端倪。”
“要真是因着西南两郡的天灾颗粒无收远调支援,定然不会导致粮价升升降降不断,如此规律,应当是背后有人操纵才是。”长宁若有所思。
“属下也认为正是如此,因此属下跟着一批新晋的粮食,想追查这批粮食的去向。发现这批粮食从运入京中到售出都是有迹可循的,每一个关节都有文书或者见证,合理合法。”
“这批粮食被人买下后收入库中,过了两日便拿到文书说是运往西南两郡,其后便是装车运行,可是我跟了三批车队,其中有两批行进轨迹一样,装了全部的粮食运往西南,可是其中之一只运了一小部分。”
“剩下的堆积在库房,任凭粮价一个高出他购入时的许多,也不曾出售过。”
“属下推测,京中粮价一路高升,怕是少不了这些人背后的推手,只是不知他们意欲何为,是想趁机屯粮等着最高时抛售,还是别有所图?”
他告罪道,“长公主赎罪,属下久居军旅,深知粮草的重要性,要是这些人所图不过钱财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大量囤积,此事不容小觑啊。”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老时间晚上九点,稍等(=^▽^=)
第37章
长宁自然是深知粮食的重要性的, 除却“民以食为天”和“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更重要的是她重活了一次, 早就知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会有更大范围的灾害, 灾情较之如今更加严重,许多人流离失所背井离乡,可是也是在那时,外敌入侵踏破大郢的国土,给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上带来了难以磨灭的苦痛,更多的人妻离子散,孑然一身宛若游魂地四处飘荡。
她深知这般情况下的粮食有多么的重要, 所以才在知晓西南两郡的灾情后并未一味指责皇兄不肯开仓赈灾,因为她深知,最需要的那一刻还没来来临。
商人逐利是本能,他们趁机屯粮等待高价售出从中牟利无可厚非,可是要是囤积粮食却眼睁睁看着别人饿死街头也不肯出售,那便有些不妥了。
要是他们别有用心,这么大批的粮食聚集起来,能够做的事可就多了。
长宁思忖片刻, 问道, “你们驻守边疆时,可曾短缺过粮食棉衣?”
“不曾, 皇上虽对将军府多有苛责,在这件事情上却从未计较过,每年的粮食棉衣都按时送来不曾短缺, 有时甚至还有余量。”
“也正是因为如此,即便将士们对皇上冷落秦将军的事虽有不满,但依然敬重他拿捏得清分寸。”
“此事……”她有些犹疑,觉得仿佛窥到了一头千绕百转的乱线,找不到首尾,可是本能地察觉到了不对,这件事情凭借她一己之力,再往下进行便苦难重重,可是要是找秦深或者皇兄商讨,又该怎么解释她为何突然想起调查这些东西。
她该如何解释呢,一个养尊处优五谷不分的长公主,怎么突然想起关心粮价及粮食去向,还大费周章地让人仔细查探。
可是如果隐瞒不报,这批粮食被有心之人拿去,后果就难以预测了。
“此事还是须得告知秦深和皇兄,”长宁下定决心道,“我修书一封送进宫里,先不要告知秦深,此事在京中,他暂时不好插手。”
“是!”两人抱拳领命,忽然又犹豫道,“这些年皇上一直都不想让长公主沾染朝政,长公主此举,怕是不太妥当。”
事已至此再顾不得其他,长宁道,“皇兄不是那样的人,兹事体大,要是因此变装作没看到,日后如果出了什么不测,到时候我们都难辞其咎。”
两人深感愧疚,低头道,“是,是属下狭隘了。”
“两位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等明日商讨出了办法,还要再劳动两位。”长宁说道,让拾风带他们回去。
拾风已经让人备好了饭菜和热水沐浴,等他们回去洗去一身疲惫,吃完热腾腾的饭菜就可以安寝休息,不会有人打扰。
长宁连夜写了一封信让人送去宫里,只是第二天一早还没来得及动身,齐岸就来访了。
“你病了这几日,皇上皇后和小太子轮流来,我都没找到合适的时机来看你,不过现在你大好了,我来补上也不迟。”
说着他掏出一个锦盒,说道,“之前借了你的夜明珠,确是不好再还回来了,我另寻了一件东西,你瞧瞧喜不喜欢。”
盒子不大,但很精致,两手捧着也不觉得如何重,长宁打开看了一眼,是个水晶雕成的小壶,通身纯洁无暇,壶柄是藤蔓缠枝的样子,枝叶伸展绕着壶颈转了一圈,顶着花朵模样的壶盖,虽然小巧但也足够精致,盖子可以掀开,壶嘴也是中空的,要是不嫌太小,就算是当做茶壶来用也是可以的。
这件礼物很用心,精巧别致不落窠臼,寓意也好,远比一整套的夜明珠更加珍贵稀罕。
长宁确实很喜欢,不过也觉得受之有愧,“那套夜明珠我放着也没用过,一直浪费了你一片心意,帮你拿去送人也是举手之劳,总好过放在我这里生尘。”
“那不一样,那可是你的生辰礼,送你了就是你的了,拿你的东西送别人总归是我的不是,现在另寻了这个给你,也是补偿。”
齐岸叹道,“只是这本是我留着打算明年给你的,现在倒好,还要为你下一个生辰的贺礼发愁了。”
“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你就是送我一个稻草人我也珍之重之。这个礼物我收下了,很喜欢,明年的生辰你就不必再苦心去找寻了,就当这个是早到的贺礼吧。”长宁爱不释手地摩挲着小壶,喜欢的不得了。
“还是你性子好,”齐岸捡了把椅子坐下,感叹道,“不像你那个六姐,静和公主,简直目中无人得飞扬跋扈!也不知将来能许个什么人家。”
“六姐性子娇纵了些,人确实不坏的。”长宁替她解释。
齐岸不以为意道,“你眼里还有坏人吗,她要不是公主,娇纵成这个样子,早就被人背后戳断脊梁骨了。”
“也不对,”说完齐岸自己又反驳道,“你眼里也还是有坏人的,那个陈世曾经那样设计你,你心里怕是早就对他不喜了。”
说到这里他突然皱起眉头想起了一件事,他迟疑问道,“皇上那日给陈世和秦深都下了禁足令,虽然陈世被罚得时日短了一点,可算起来也还没到解禁的气候吧。”
“没有,还差几日,怎么,”长宁问道,“嫌罚得少了?”
“不是这个,”齐岸神情郑重了些,有些犹疑道,“奇怪了,我昨晚去了一趟仙乐坊,恍惚间见到一人,虽然和他平常的样子有些不同,但就是他。于是我跟了他一段路,只是后来被发现了,他一闪就不见了。”
“也许是我小人之心了,只是个和他长得像的人罢了。”齐岸摆手道,“是我先入为主地把他当成十恶不赦的人,以后不管遇到什么破事都能往他身上想,他现在正在禁足呢,就算借他十个胆子,也绝不敢在这时候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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