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与大理寺、御史台相牵扯,是苦差,亦是保命的好差事。
他想:充斥着血腥又有何关系,他谢霁,不正是从尸堆血海里爬出来的么?这般充斥着阴谋和鲜血的职位,倒是挺适合自己。
一路思虑布局,回到谢府时他仍是心事重重。
从侧门入,谢霁先去书房向谢乾报了平安。
关于皇帝诏见他的目的,谢乾已猜到十之□□,故而并不多言想问,只按了按少年的肩,长舒一口气道:“记住,万事当以保全性命为先……我答应你的,也一定会做到。”
回想起昨夜谢乾在书房许下的承诺,谢霁神色微动,拢袖一礼。
从书房出来,路过翠微园的必经之地,便见谢宝真忽的从月洞门后跳出来,笑吟吟唤道:“九哥!”
这一声如春风入怀,打消了满腹沉重的心事。谢霁抬眼,只见小少女用他送的金笄挽了个髻,腰上挂着银鞘匕首,手里拿着去年春在街上买的‘泥人谢霁’,晃了晃道:“这泥人褪色了,我拿去店铺补了色,是不是和新的一样?”
泥人捏造的少年白衣墨发,笑得温和稚气。谢霁不自觉暖化了眼眸,低低道:“宝儿还留着它?”
“那是自然。”谢宝真又问,“我的那个泥人呢?”
“收着。”每晚想她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长久摩挲,以至于褪色颇为严重,看来也需抽时间去补色才成。
听到答案的谢宝真很是满足,将泥人背至身后,凑上前,轻快问道:“九哥,你发现我今日有何不同?”说罢,还故意晃了晃脑袋,金笄在夏末初秋的阳光下熠熠发光。
谢霁恨不得将她揉入怀中,一辈子珍藏起来。他抬起手,顿了顿,改为调整了一番微微歪斜的金笄,隐忍道:“看见了,很衬你。”
谢宝真拉着他往水榭走,道:“皇上叫你入宫作甚?我都等了你一上午了。”
谢霁眉头一皱,很快反客为主握住了她的指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宝儿,若是我瞒了你一件事……”
说到这,他大约觉得不妥,便顿住不再说下去。
谢宝真久久没有听到下文,回首道:“说呀,瞒我何事?”
谢霁几度吞咽,轻轻摇首,将她的指尖握得更紧些。许久,他重新发声,说出的却是与方才南辕北辙的话题:“宝儿不是一直想学射覆的技巧么?我教你。”
于是接下来的半个多时辰,谢霁都是在不厌其烦地教谢宝真如何推演占算,直到她掌握了十之六七,谢霁方温声道:“再练习练习,以后鲜少有人能胜你了。”
谢宝真领悟得很快,手撑着水榭凉亭中的石桌问道:“能凭你教的这些赢五哥一次么?他射覆也很厉害。”
“能。”顿了顿,谢霁哑声补充道,“宝儿以后,要听父兄的话,他们真的很疼爱你。”
“我知道呀!怎的突然说这个?”谢宝真疑惑抬头,望着他的眼睛道,“你不是多愁善感之人,可是有心事?”
少年眼里满满都是她的影子。此时此刻,千言万语都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是拉起她的手,垂首在她粉润的指尖虔诚一吻,轻声道:“我和他们一样爱你。”
谢霁是个极少说情话的人,‘爱’字更是从不挂在嘴边,此时没头没尾地说出口,谢宝真情动之余隐隐有些许不安。
可她的九哥依旧浅淡笑着,面上看不出丝毫痕迹,她也就放下了担忧,弯着眼睛细声道:“我知道呀!”
可惜这时,谢宝真并未看透谢霁眼中的不舍与挣扎。
直到九月初,宫中派来的太监侍从挤满了谢府,谢宝真恍然明白一切。
领头的刘公公说:“先帝子嗣单薄,先庶人废淑妃之子于乱局中幸存,流离在外十四载,今风波已定,有幸寻回,自当位列皇族族谱,择日册封为王,以示陛下皇恩浩荡!英国公府抚育皇室血脉有功,赏金千两!”
接着便是一道言简意赅的圣旨。
谢宝真随着爹娘、兄长们一同被匍匐跪于地上,圣旨上的每个字她都能听懂,凑到一起却成了一个她无法猜透、也不敢去猜透的谜团。
她看到九哥平静地接了旨意,起身道:“我已收拾妥当。”
刘公公亲自接过他那瘪得可怜的包袱,满脸堆笑道:“殿下,府邸已安排妥当,老奴送您前往新居。”
这是什么意思?
新居?九哥要搬去哪里?
殿下……‘殿下’是谁?
他不是谢府的人么?不是阿爹的义子、谢侍郎的遗孤吗?
天很闷热,似有风雨将至,大团大团的黑云压在头顶,令人喘不过气儿来。
“九哥!”谢宝真想要去问问谢霁到底发生了什么,却被谢临风一把拉住。
谢临风摇了摇头,压低嗓音对她道:“宝儿,阿霁名义上是子光叔父的儿子,可清明忌辰却从不去扫墓祭拜,你还不明白么其中内情么?”
“内……情?”
“因为他根本就不是子光叔父的儿子,之所以那样对你说,不过是掩人耳目、想让他借别人的身份平安度过此生。可现在……”
谢临风顿了顿,方喟叹道,“他要回到他该去的地方了,宝儿。”
头顶仿佛炸开一道惊雷,谢宝真茫然道:“他要走了,那我呢?”
谢临风没有说话,望着妹妹的眼神里尽是欲言又止的怜爱。
“不可能,阿爹和九哥不会骗我的……我要他亲口和我说!”说着,谢宝真挣开谢临风的手,绕过正在同刘公公交谈的爹娘,抿着嘴直直朝谢霁走去。
谢霁穿着干净的白衣,墨发束了一束在头顶,余下的从脑后直直垂下,依旧俊美无双,哪怕是在阴沉的天色下,也足以让人眼前一亮。
“九哥。”谢宝真唤他,嗓音有些不受控制地发颤。
周围内侍来往,有些吵,但谢宝真知道九哥听见了,因为他的步子微不可察地顿了顿,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
可他没有回头,甚至没有给眼眶湿红的小少女一个安慰的眼神,只是朝着谢乾夫妇所在的方向撩袍跪下,行大礼一拜。
毕竟为人臣子,谢家受不起他这一跪,纷纷侧身避开。谢霁也不在意,起身道:“感谢伯父教导三年,谢霁没齿难忘。”
说罢,谢霁垂下纤长的眼睫,喉结几番抖动,终是在内侍的簇拥下转身离去,所携之物,唯有一尊泥人,一枝装在檀木盒中的、风干的桃花。
“九哥!”谢宝真情不自禁地想要追上去,却被兄长拦下,只能眼睁睁看着内侍带走九哥。
马车自谢府离去,余下一庭零落残败的紫薇花瓣。
下雨了,一点一滴落在瓦楞间,也落在谢宝真的心里。
一日之间,天翻地覆,九哥从她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甚至还未来得及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
洛阳城无人在乎睡觉少了一个九郎,他们在乎的,只是那个一夜之间冒出来的、深不可测的祁王。
祁王很年轻,架子却不小,受封前后的一个月内皆是闭门不出,不管谁递的请帖俱是一律不见,权贵们有心拉拢揣度,却无从下手……渐渐的,洛阳‘弑兄夺位’的谣言平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转向了祁王。
十月中,天气凄寒萧索,梧桐叶落了满庭。
皇上御赐的府邸在西街,与谢府相隔甚远,布局亦是天差地别。唯有一点相似:关上门窗后,一样的空荡冷清。
屋内没有烧炭,呼吸凝成白气,晦暗的光线下,谢霁独自静坐,手里摩挲着一个半旧的泥人。
泥人褪色严重,甚至有些细微的龟裂,但依稀可以辨认出是个肤白娇憨、梳着齐整鬟发的小少女。
谢霁坐了会儿,自己摸出上等的颜料细细调匀颜色,泥人褪色的地方重新补好颜色,描画出眉眼……那是一张他在心中想过千遍万遍的笑脸,烟眉杏眼,雪肤花容,水润的樱唇上带着小巧可爱的唇珠,笑起来的时候仿佛有最温柔的阳光揉碎在眼眸中。
冷光打在谢霁的侧颜上,神情专注认真。他用鼠须笔重新勾勒出眉发,不知想到了什么,凉薄的唇微微翘起,染上些许暖意。
笃笃笃,敲门声打断他的思绪,王府徐管家的声音传来:“殿下,英国公府的永乐郡主又来了,说要见您。我让郡主在厅外等着,您看?”
笔尖一顿,谢霁握笔的手紧了紧,眸中万千情愫叠涌,最终归于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他淡淡道:“不见。”嗓音哑得可怕。
意料之中的回答,徐管家领命道:“那,我这就去回绝郡主。”
谢霁紧抿着唇,神色清冷,直到手中的鼠须笔咔嚓折断,徐管家的脚步声远去,他才放下补了一半颜色的泥人,揉着眉心吐气。
可搅乱的心湖,却久久不能平息。
……
这已经是第四次了,一个月以来,谢宝真去了祁王府四趟,被拒绝了四趟。
九哥甚至连见她一面都不愿,饶是谢宝真这般好脾气,也不免动了怒,垂头丧气回来后就一个人坐在院中秋千上生闷气。
天气也不好,冷飕飕的,凉到了心底。谢宝真越想越委屈,渐渐湿红了眼眶,眼前烟雨朦胧的一片,眨眨眼,泪水就掉下来了。
她很少落泪,一个总是笑脸相迎的人哭起来反倒没了声音,只坐在秋千上不停地用手揉眼睛,背影小小一只,看上去颇为可怜。
身后传来了极轻的脚步声,她一顿,几乎又想起去年的某个时候,白衣少年撑着一柄绘着幽兰的纸伞伫立眼前,轻轻抚去她发丝的湿气,问她:“下雨了,为何不去避雨?”
谢宝真倏地回首,睫毛上还沾着泪渍,看到的却不是九哥,而是谢淳风英气的眉眼。
也对,九哥早就不在谢府了,他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祁王。
谢宝真忽的窘迫起来,垂下头,用袖子使劲儿抹眼睛,闷声说:“淳风哥哥,你怎么来了?”
谢淳风穿着一身淡色的束袖武袍,头发高束,英气逼人。
他说:“爹让我替他向你道个歉:谢霁的身份,他不该骗你,只是这种秘密知道得越少越安全,他不想你卷入漩涡之中。”
谢宝真点了点头,“他是为我好,我不记恨他。”
谢淳风瞥见她湿红的眼尾和故作的坚强,心中怜爱,轻轻揉了揉妹妹的发顶,柔声宽慰她:“想哭就哭罢,哥哥不笑话你。”
他这样一说,谢宝真反倒哭不出来了。她重新晃荡起秋千,带着鼻音轻声道:“淳风哥哥,对不起。”
“宝儿因何道歉?”
“我瞒了你们所有人,我其实……”
秋千晃晃荡荡,谢宝真的声音也飘忽不定。顿了顿,她抬首坚定道,“我其实喜欢九哥,特别特别喜欢,是恋人间的那种喜欢。”
尾音有点发哽,可她的眼神却十分执着认真。
谢淳风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惊讶,闻言只是替她稳住打结的秋千绳,淡然道:“我知道啊。”
“……啊?”
“我们都知道。”
谢淳风说:“傻宝儿,不要有负担,你这个年纪有喜欢的人,再正常不过了。”
谢宝真强压的泪意又涌了上来。
她从秋千上跳下,一把扑进谢淳风的怀中,声音闷闷的:“可他丢下我走了。我只是想去问问他,之前和我在一起时说过的话是否还算数,只是想要他给我一个答案而已,可是……”
可是,他连这个机会也不给。
谢淳风拍拍妹妹的肩背,想了想,方道:“我不喜欢谢霁。”
怀中的谢宝真一僵。
谢淳风吐了口气,接上话茬继续道:“可你喜欢,我就试着站在他的立场去理解他。宝儿,你可曾发现,祁王府的下人、管家俱是皇上指派过去的?谢霁谨慎多疑,处于天子的监视之下拒绝见你,或许,是对你的一种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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