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师夔在卧室中团团转着圈子,举棋不定。
自从塔出右丞战死的消息传来,塔出的老朋友参知政事阿里海牙就和吕大都督势同水火,一再声称要上控朝廷,要请伯颜丞相公断、请陛下处置消极避战畏敌如虎的吕师夔。
现在,留梦炎、赵复、叶李诸位老相好,从大都城传来消息,那位乾纲独断的大汗,对此事态度颇为暧昧,至今没有明确的说法。
吕师夔明白,大元朝对降将的一贯政策,有无数个成语来形容:卸磨杀驴、过河拆桥、上屋抽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这些成语的含义完全相同,只是死法的区别,究竟是张弘范那样饮鸩自尽、还是巩昌汪氏的抄家灭族。朝廷至今隐忍不发,原因只有一个:荆湖地区除了他的六万新附军步骑,就只有阿里海牙的一个连船都没有的蒙古水军万人队——这个万人队本来驻扎于珠江口,准备渡海进攻琼州,汉军崖山之战击败张弘范、刘深部水军之后,阿里海牙麾下的旱鸭子水军就再也没有出过海,直到汉军攻克广州李恒兵败身死,他们沿珠江北上韶州,一直逃到了长沙。
六比一,这是荆湖地区吕师夔嫡系和朝廷兵马的悬殊比例,白痴都知道,塔出全军覆没之后,朝廷没有按照惯例推出替罪羊,原因便在于此。
“如果没有这六万步骑,想必本大都督已被朝廷明正典刑了吧?”吕师夔自嘲的笑了笑,只是,笑容有些发苦。
汉元之争,随着伯颜大军南下,必将分出胜负,伯颜胜,八个万人队过江灭汉之后,忽必烈一定不会忘记吕大都督救援赣南不利、陷死塔出右丞的罪过,到时候是步张弘范的后尘,还是效巩昌汪氏的前车之鉴,就看大汗心情如何了;若大汉胜,也讨不了好,最近南方送来的报纸上刊登了必须惩办的战犯名录,忽必烈名列榜首,吕师夔发现自己的名字,居然有幸列在甲等第二十八名,仅次于两浙的范大都督。
“要是汉、元之间能永远对峙,不分出个胜负,就好了呀!”吕师夔自言自语的念叨着,可他自己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一个是万里驱驰上帝之鞭,要混一宇内天下归元,一个是崛起海东新兴帝国,要北伐中原驱除胡虏,他们之间的战争,必是你死我活,决没有半分和解的可能!
吕师夔像困兽一样绝望的抓着头发,他感觉大元皇帝的弯刀,和大汉帝国的绞索,每时每刻都在逼近自己的脖子。
拍了拍胖得肉球似的脑袋,出身将门熟读经史的吕师夔,难得的幽了一默:“大好头颅,谁来取之?”
“禀老爷,有一商客打扮者,自称广州故人,登门求见。”管家一溜小跑着过来,把大红全帖递到了吕师夔手上。
广州故人?吕师夔莫名其妙的接过帖子,揭开一看,登时喜形于色:“请、请,快请!开中门请进来!”
前广州新附军千户、现汉军中尉连长林德水满面春风的走进大都督府,吕师夔早已降阶相迎,身上衣冠故意没换,仍作家居打扮,仿效倒履相迎的典故。
“林大人一别经年,如今风采依旧,可喜可贺!”
林德水则作揖道:“彼时同朝为官,现在各为其主,非为吕大人安危计,林某决不冒险前来。”
“唔?以林大人所言,莫非已降了汉国反贼?”吕师夔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然也!”林德水哗啦一下撕开了商人所穿常服,贴身穿的黑色汉军制服笔挺,左右肩膀上各有两颗铜星闪烁。
客厅内外几名亲卫顿时大惊失色,托的一下跳进来,隔在吕师夔和林德水之间:“有刺客,保护大人!”
“小兔崽子们,这是我广州老友,替大宋扛枪的时候就认识啦!”吕师夔笑着拍拍几名侍卫,“该干嘛干嘛去,林大人乃韩淮阴、霍嫖姚一流的人物,岂会效专诸、聂政之所为?”
林德水笑笑,在这些亲卫面前没必要掩饰自己的身份和来意,若是吕师夔连贴身亲兵都掌握不了,他这江东江西大都督也做不到今天。
“吕大人钧鉴:且不论民族之分、华夷之别,单以形势而论,如今我大汉败塔出、定江西,兵锋直抵江淮,蒙元在江南已无可战之兵,天下大势如此,吕兄何不归顺大汉,以全吕氏一门性命?须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大人早早醒悟才是。”
吕师夔无奈的笑了笑:“愚兄本系宋臣,如今投降大元,已被天下人讥为贰臣;若是再降汉,岂不成了三姓家奴?愚兄可做不来反复小人,啊呀~愚兄可不是说的贤弟,幸勿多心!”
林德水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大汉选人来劝降吕师夔,他以与其有旧自告奋勇前来,本以为形势已定大势所趋,可以马到功成,言语中自然倨傲了些,哪晓得这姓吕的尖牙利齿,竟然绕着弯子把自己骂了进去。
是可忍孰不可忍,林德水妻子被李恒淫辱,遭此屈辱性情难免变得激烈,闻言大怒道:“我汉军旌麾北指塔出尚且授首,吕大人自比塔出若何?”
吕师夔默然,半晌无言。他麾下六万步骑,和塔出两个蒙古万人队,谁强谁弱一眼便知,这六万人和塔出两个万人队作战,只怕连一天都顶不下来!
汉军能歼灭塔出部,你吕大都督手下这点人马,不够看!
林德水挺直了腰杆,如今,他不是被老百姓戳脊梁骨的汉奸新附军,而是广州起义有功之臣,堂堂汉军中尉连长,奉命前来劝降北元的江东江西大都督!
“林兄何必咄咄逼人?伯颜丞相南下在即,只怕汉军也顶不住他麾下八万能征惯战的蒙古精锐!”吕师夔回想蒙元灭宋之战中,伯颜丞相挥斥方遒、虎踞鲸吞,横扫千军如卷席的气概,就不寒而栗,他至少要确定汉元之战的胜利方是谁,才能做出决定。
林德水毫不畏惧,起身逼前一步,用激越的口气说道:“我大汉皇帝册封乌仁图娅公主为第五皇后,尽收辽东之土,全辽已改土归汉,设流官如内地。乃颜汗麾下十万控弦之士已为汉所用,不日将乘船南下闽广,与伯颜丞相作战!”
辽东蒙古骑兵能否适应南方的气候和作战方式,还是个大问题,东蒙古势都儿、哈丹死后局势混乱,乃颜部铁骑还要起到稳定作用决不能轻举妄动,林德水只是虚言恐吓,可听到吕师夔耳中,就是浑身一震:天呐,十万铁骑!大汉皇帝是怎么做到的,竟然能指挥那群骄傲的蒙古武士!难道在辽东,他也搞了一次日食预报,把傻乎乎的蒙古武士们骗倒了吗?
楚风迎娶乌仁图娅,大汉收服辽东的事情,吕师夔是知道的,汉军惯于海上运兵,他也清清楚楚,所以对林德水的话没有半分怀疑,挠着头皮盘算开了:伯颜丞相的大军,也就和辽东铁骑的战力相差无几,两者相拼伯颜的胜算也就六七成罢了,添上汉军闽广四个师、四川一个师的兵力,他就铁定落了下风。至于两浙范文虎,呵呵,笑话,连江西右丞塔出指挥东西分进合围他就派了个葛明辉,领着八万人马一个月前磨到饶州,直到塔出全军覆没葛明辉还在饶州“披星戴月、火速急进”,难道伯颜南下他就摇身一变成大元纯臣,身先士卒浴血奋战了?扯淡嘛!
扳着手指头算算账,似乎大汉的赢面还要大些,吕师夔开始探口风,听大汉开什么盘子了:“林兄,大汉既然有意,试问他给愚兄什么盘口?这六万步骑全是故宋就跟着在下的兄弟,愚兄好说,他们可得有条出路啊!”
吕师夔口口声声说自己无所谓,全要弟兄们满意,实际上暗示林德水:这六万兄弟就是我的本钱,要买了去,就看你们出个什么价。
林德水不慌不忙,竖起一根手指头:“全体兵将按官阶,发五到二十两银子。”
这年月,银子相当值钱,这个价码还算不错,吕师夔点了点头。
林德水竖起第二根手指头:“愿意回家者,听凭回家;愿从军者,裁汰老弱留下精壮编入汉军;愿出海垦荒、做工者,大汉予以方便。”
吕师夔顿时目瞪口呆,闹半天,大汉是要把咱的兵权夺了呀!这六万步骑垦荒的垦荒、回家的回家、当兵的当兵,就没咱什么事儿了?想了想,老奸巨猾的吕大都督道:“这些弟兄,都是数年之前就随着愚兄的,替大宋扛过枪,替大元抡过刀,好歹也是经历战阵的老兵了,散了实在可惜,何不聚在一处,仍旧替大汉打江山?愚兄闻得闽广陈淑桢所部编为第一师,四川钓鱼城王立部编第二师,愚兄不才,愿仿此二人例。”
林德水忽然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吕师夔脸上挂不住了,含羞带怒道:“愚兄所言,有何可笑?”
我把你个不知死活的汉奸!林德水差点破口大骂了,好歹想起劝降使者的身份,没好气的道:“闽广陈总督以故宋经略闽广安抚制置大使职,开府建衙散尽家财招募义兵,于汀漳屡挫强敌,有大功于民;王立以合州安抚使职,坚守川东钓鱼城十余年,使巩昌军不得寸进,使名城坚守三十八年终不陷落。此二人功绩昭彰日月可鉴,故授职务、给编制,至于吕大人嘛……”
林德水顿住不往下说,吕师夔自己全都明白了,饶是脸皮厚,也羞得面红耳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文天祥开府兴国反攻江西的时候,他随着元江西参政李恒,和文天祥为敌,后来又甘心为蒙元鹰犬,直到广南之战,还率兵试图援救惠州刘深,只是被炮舰隔在西江北岸才侥幸逃脱,所作所为没有半分功劳,只有天大的罪孽。
“那、那兵权交出去,愚兄个人如何安排?沙场征战搏的是个封妻荫子,敌国之主投降尚且有个归命侯、安乐公,愚兄在宋为都元帅、在元为大都督,大汉怕也不能待某家太薄吧?”
林德水竖起了第三个手指头:“在下此来,皇帝亲口交待,吕某人愿意降汉,以率部起义之功,和过去汉奸之罪两相抵消,不赏不罚。若不投降,将来捉住,汉奸罪孽深重,以处死李恒之法在他身上施展一遍,也就罢了。”
不赏不罚,连个名爵都没有?吕师夔脸色变得难看到了极点,听到什么处置李恒的方儿,又强忍着气,奈着性子问道:“且问李恒被俘处死,到底是怎么个死法呢?愚兄看了大汉报纸,没有个确切说法,此地北来商客也众说纷纭不一而足,愿贤弟教我。”
林德水笑笑,淡淡的道:“无他,也就是五花大绑、口塞麻桃,坐于削尖的木桩之上。以全身重量慢慢下坠,木桩刺入谷道,慢慢刺破肠子、胃,一直从口中穿出,只消两三天,也就气绝身亡了。”
只消两三天!漫说吕师夔一颗心如同坠入冰窖,四周执守的亲兵侍卫,听了之后浑身冰冷,只觉得春光明媚的正午,顿时变做了寒风呼啸的数九天。
吕师夔想想万一被大汉捉到,要如此这般的炮制,就吓得三魂去了二、七魄跑了六,一张大胖脸白中泛青,简直是见了索命的无常鬼。他浑身肥肉筛糠也似的抖起来,上下牙关碰撞咯咯咯直响,好不容易才挤出个笑脸,战战兢兢的问:“林大人所言的刑法,想必是活阎罗李鹤轩李司长使用的吧?”
林德水老老实实的回答:“嗯,不错,除了这招开口笑,还有鸭儿浮水、红绣鞋、仙人指路、请君入瓮诸多种类,一个更比一个别出心裁,包管吕大人见了终身难忘。我大汉皇帝常言,这些刑法过于刻毒,不可施于大汉军民百姓,惟有屠戮百姓贻祸苍生的战犯,可以尽情享受。”
这下连亲兵们都吓得面无人色,吕师夔更是咚的一头栽倒。亲兵们忙上前掐人中、灌热茶,舞弄半晌,他才悠悠醒转。
趁着吕师夔昏迷不醒,有亲兵胆颤心惊的道:“我等不是战犯的,大约在矿井中苦干三年,也就消弭罪孽了吧?”
“矿井之中暗无天日,自由工人倒好,若是苦役犯,稍有偷懒,监工老大牛皮鞭子抽你背上,打起血口子,潮湿难挡必生蝇蛆,到时候溃烂腐败……”
亲兵们听了又是一阵心寒,原来这大汉对汉奸如此严刑苛法,简直就是要人命啊!
不过,谁叫你当汉奸呢?
吕师夔悠悠醒转之后,亲兵们一齐跪在他身前,苦苦哀求道:“大都督,弟兄们随着您东征西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大汉天兵难以抵挡,不如咱们就,就降了吧!”
“降了吧,大都督!”
“求大都督给条活路!”
古有四面楚歌、吹散江东子弟兵,今日林德水三寸不烂之舌说的军心动摇,事已至此,还有何说?
吕师夔无奈的点了点头,沙哑着喉咙道:“罢了,罢了,待汉军来,某献城便是!”
就在林德水走出长沙江东江西大都督府的时候,大汉情报司副司长金泳也来到了两浙诏讨使葛明辉在饶州的行营。
一个月前,江西右丞塔出命令他火速急进的时候,他就在饶州城下,一个月过去了,塔出早成了汉军的刀下之鬼,他还在饶州。
畏敌逃跑其疾如风、冲锋前进其徐如林、抢劫百姓侵略如火、受命进攻不动如山,正是新附军不折不扣的本色,而两浙范大都督向来体恤下情爱兵如子,属下们得过且过,从来不晓得纪律两个字如何写法,此风自然大涨。
两浙军的老兵油子们,乐得在饶州呆着,此地虽然不比浙东富庶,可好歹是两浙路的地盘,比江西穷山恶水,就是人间天堂了!
葛大帅每日派一个营头往江西方向跑路,到晚上又撤回来,第二天换另一个营头,反正八万大军有的是轮换,做出副星夜兼程倍道进兵的模样,自欺欺人罢了。
一个月没有进兵,呆在饶州城下,老兵油子们什么乐呵都闹出来了,新附军是有范大都督发军饷的,数量还算丰厚,这两浙老家也不好使出“抢劫百姓侵略如火”的手段,毕竟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嘛!所以饶州的市面,非但没有兵过如洗的凄凉,反而比往日红火了许多,尤其是窑子、青楼,大把花钱的军官爷们进进出出,连临安的婊子都奔了过来,挂牌做生意。
吆五喝六、酒气熏天,饶州青楼中最大的菊香楼,被官爷们闹得乌烟瘴气不成个样子,可没有人注意到,两个压低了范阳笠儿,行色匆匆上楼的军官。
有做上百户官的老兵油子从楼梯上下来,撞了其中一人,呆了呆又往下走,他摸着自己的脑袋自言自语道:“怎么这人有些儿像葛明辉葛大帅呢?”(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a href="http://" target="_blank"></a>,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