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姬脸上挂着泪,可是她的神情却毫不娇弱,她睨眼扫视医工们的模样,像极了太子平时看人的模样。
她的声音因为哭泣而颤抖,说出来的话却震慑人心:“烦请诸位照看好金子,倘若她能顺利生产,性命无虞,我定重重赏赐诸位,可如果诸位未能全力医治,她无法顺利度过此劫,我定会重重处罚诸位。”
家令惊讶。
什么时候,赵姬也学会威胁人了?
一点也不像平时的赵姬,可见她是真的急了。
家令本来还想劝赵枝枝从屋里出来,一个奴随生产,召集所有医工已是逾越,她身为太子的宠姬,怎能陪伴一个奴随生产?
可现在这话他不敢说了。得罪赵姬便是得罪太子,逾越便逾越吧。
家令上前递巾帕:“赵姬放心,医工们定会全力以赴,赵姬的奴随绝对不会有事。”
赵枝枝接过巾帕:“多谢家令大人,但愿如此。”
家令下意识要捧笑,触及赵枝枝脸上的眼泪,他硬生生将笑容挤下去,改成愁眉苦脸,催促旁边的医工们:“你们还不快进去?”
大医工挑了几个女医随,抬着药包剪子进了大室,其他人候在走廊上。
赵枝枝也跟进去。
家令没想跟过去,他往外面去。
天快黑了,殿下快回来了,他得去迎殿下。
姬稷回到云泽台时,刚进大门,就看到家令等候。家令似乎有话要说,但他此时不想听。
外面的事已经够让他繁忙,他今天不想处理云泽台的琐事。
云泽台的事,除了赵姬是他的大事外,其他都不算事。
姬稷没理,吩咐昭明不必停留,直接往建章宫去。
等到了建章宫,回头一瞧,家令气喘吁吁赶来了。
“殿下,殿下。”
姬稷假装听不见,迈开步子往上走。
家令见姬稷不想理自己,他只好闭上嘴,默默地跟在姬稷身后,等着姬稷问起时再说。
姬稷入殿后没能寻到赵枝枝,以为她贪玩,又去云泽台哪处看花看草去了。
姬稷换完衣服,准备自己乘轺车去寻她。
捉迷藏这种小孩子的把戏甚是幼稚,可因为对象是赵姬,所以他也就不嫌这种事幼稚了。
当然了,他绝对不会承认自己喜欢做这种事。
他是为了让赵姬准时吃饭不要挨肚子,所以每次兴冲冲地去寻她。
姬稷迫不及待去寻出他的赵姬来,这一次,赵姬会躲在哪呢?
姬稷兴高采烈地出发了,他不让任何人告诉他,赵枝枝在哪里。
他一定能自己将她找出来。
云泽台很大,姬稷找一圈下来,一个时辰便过去了。
天已经全黑,姬稷焦急难耐,肚子饿得咕咕叫,终于忍不住问人:“赵姬呢?”
家令就等着他这一句,张嘴就答:“赵姬在陪人生孩子!”
姬稷懵住:“生孩子?谁生孩子了?”
家令:“是赵姬的奴随,一个叫金子的。”
姬稷皱眉,他记得金子,因为金子是赵姬最喜欢的奴随之一。
这个奴随,怎敢在云泽台中生孩子?竟然还让赵姬作陪?
换做从前,姬稷早就下令,将人丢出去。可这是赵姬喜欢的奴随,他的命令只好咽下去。
奴随也是人,那是一条命,是赵姬眼里的人命。姬稷提醒自己,或许他该宽容些。
姬稷赶往宫使居所,他远远地站在大屋外,命人去将赵枝枝请出来。
该回去吃夜食了。姬稷这样吩咐。
须臾,赵枝枝从大屋出来,姬稷一看到她的身影,情不自禁跑上前,刚到面前,发现她眼睛红肿,面上沾着泪痕。
姬稷一颗心揪起来,声音放柔,小心问:“孤的乖宝,这是怎么了?”
赵枝枝为金子的生产之事累得心力交瘁,看见姬稷,焦灼的心才稍稍平静些,但仅仅平静了一点点而已。
她伏进姬稷怀中,抱紧他,想从他的身上获得能令人心安的力量:“殿下,怎样才能让一个人快速将孩子生下来?”
姬稷被问倒:“这个……孤也不知道。”
他拍拍她的后背,脑海中想了一圈,将劝她回去吃夜食的话和劝她不要担心的话全都打回去。前者煞风景,后者太虚伪。她都哭成这样了,怎么可能不担心?
姬稷温柔问:“金子怎么样?还顺利吗?”
赵枝枝哭肿的眼重新涌出泪水,眼泪汹涌。
原来不止是她一个人在为金子担心,殿下也在关心金子的事。
赵枝枝哭着答:“她……她不好,她生不下来。”
紧绷的情绪此时彻底崩溃,赵枝枝抱着姬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她不敢在金子面前提死字,这个字太晦气。
赵枝枝害怕死亡,金子的生产,仿佛是在宣示一场死亡即将到来。
赵枝枝将自己心中的恐惧抛出来:“殿下,万一她死了怎么办?”
姬稷揽紧她,没有选择敷衍地说一句“她不会死”,他不是神,他是帝太子,他能随心所欲剥夺人的性命,但不能随心所欲将一个人从鬼门关拉回来。
他认真道:“万一她死了,孤就将她厚葬。”
赵枝枝愣了愣。
姬稷低眸:“孤没有咒她的意思,孤只是……”
不等说完,赵姬将他抱得更紧:“赵姬明白。”
姬稷:“你还要进去陪她吗?”
赵枝枝:“殿下先回去罢,我可能还要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
姬稷揉揉她的肩:“去吧,孤在这里等你。”
赵枝枝:“殿下用过夜食了吗?”
姬稷没答,反问:“赵姬呢?”
赵枝枝摇头:“我不饿,吃不下。”
姬稷:“孤也不饿,等什么时候赵姬想吃东西了,孤再和赵姬一起用夜食吧。”
赵枝枝点点头,她担心金子的情况,从姬稷怀中跑开:“殿下,我先进去了。”
姬稷:“好。”
赵枝枝走后,姬稷在屋外踱步。不知不觉,他越走越近,近得能够听见大室传出的阵阵凄厉声。
叫声如此惨烈,光是听着就叫人心头发悚。
姬稷没见过生孩子的事,更没听过妇人生产时的惨痛叫声,今日第一次听见,不由愣住。
生孩子这样的事,在他看来,是十分寻常的事。女人都会生孩子,生孩子天经地义,这是上天赐予她们的恩典。和吃饭一样普通的事,无需大惊小怪。
姬稷从小到大,总会不断地听到身边认识的人谁谁谁有孩子了,众人说起这样的事,皆是喜气洋洋,“生了个儿子”“生了个女儿”,一句话带过,仿佛生育是件十分简单的事,怎么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孩子生下来就行。
姬稷离生孩子这件事最近的一次,是抱姬阿黄的孩子。那个孩子刚生下来就被洗好了送到姬阿黄面前,他刚好在旁边,姬阿黄将孩子抱给他,得意洋洋:“刚从他娘肚子蹦出来的,新鲜着呢。”
他抱着那个所谓新鲜的孩子,一点都不觉得新鲜,红红的,皱皱的,像个被捣的肉团子,丑死了。
虽然没有新鲜,但有新奇,毕竟他第一次抱新生儿。
他将那个孩子抱了半刻钟,和姬阿黄说了半刻钟。
他们说了很久,这些话里,没有一句是关于孩子的母亲。孩子是怎么生下来的,无人关心,动动嘴皮子就过去的事,鲜少有人在意。
关于那个孩子的母亲,他之后偶然听姬阿黄提起过,姬阿黄颇为伤心,为此喝光了桌上所有的酒。
原来,那个女子生完孩子就死掉了。
大室又是一阵凄楚的叫喊声传出来。
姬稷早就忘记的事此刻重新翻出来,他想到姬阿黄死去的那个姬妾,嘴里一句话带过的事,此时鲜活地摆在眼前。
他猛地明白过来,原来生孩子真的不是易事。那个女子死掉并不是因为她倒霉。
这是一件拼上性命才能做到的事,每个生孩子的人都可能因此死去。
姬稷忽然有些惴惴不安。
他急需镇定下来,他问家令:“女人生孩子都会叫得这么惨吗?”
家令答:“是,臣的夫人每次生孩子时,都得去掉半条命。”
姬稷气息更乱:“去掉半条命?难不成比打仗更冒险吗?”
家令毫不犹豫道:“是。”
姬稷没有再聊下去的欲望,他赶走家令,一个人独自在四周踱步。
他想到他的赵姬。
和赵姬欢爱对他而言,是世上最快活的事之一,能与之比肩的快活事,则是大殷强盛,干翻各诸侯国。
做快活事,纯粹是为了快乐,所以他没有想过孩子的事,他和赵姬没日没夜地欢爱,为何赵姬还没有孩子的事,他也没有想过。他还很年轻,子嗣这种事,无需太过在乎。有就有了,没有也不是什么大事。
金子的惨叫声愈发响亮,姬稷停下脚步,后背一阵发寒。
若是有一天,赵姬也像这个奴随一样,因为生孩子的事在生死边缘徘徊,他该怎么办?
听说年纪越小的女人,生起孩子来就会越痛苦,赵姬去年刚过十七岁生辰,要到今年的十月初十,她才满十八岁。
姬稷此刻无比庆幸。
还好那些无尽的欢爱没有带来孩子。他不能让赵姬在这种时候生孩子,她太小了,太年幼了,她娇弱的身体承担不起一个孩子的出生,她若有孩子,很有可能被这个孩子害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