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衡扫扫了他的天子和太子,他叹口气,挥挥袖子站出来:“诸君莫躁,吾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武将军们看了看季衡,洪亮的嗓音有所收敛,牵头说话的左将军蒙锐双手抱拳一揖礼,因此表示对季衡的敬重:“季公但说无妨。”
季衡捋捋胡子:“将军们为殷王室扬威的心虽好,但眼下并未有战事,赵国尚未废后,赵国和齐国之间并未有战事,尚未发生的事,为它争论,是否不值当?除非——”
季衡不动声色朝姬稷所在的方向看了眼,继续对武将军们道:“除非将军们未卜先知,早就知晓赵齐两国战事不可避免,所以才急着现在定下出战之事。若果真如此,他日传出去,天下人岂不说殷王室乃狼子野心之辈,有意搅乱诸侯国的安宁?”
蒙锐目光扫了扫姬稷,及时收回,面色平淡:“季公谬赞,吾等怎知未卜先知之术,不过是看赵国递了上奏书,由此多想些事罢了。”
季衡笑道:“既如此,那就不必再议,等赵齐两国真正起战事再说罢。”
蒙锐拧眉,没再往下说。
他不说话,其他武将军也不说话了。
姬阿黄笑了句:“欸,还是说说殿下的安城吧,听说殷人都迁进去了?”
说到安城,殿上气氛缓和,无人再提赵国的事,纷纷说起安城的事。
朝会结束后,姬重轲派人告诉姬稷洗头之事,让他不要急着出宫,洗完头再走。姬稷窘迫之余,没有拒绝。
反正回去也是洗,在王宫洗也一样。
季衡正和人说话,转头一看,太子不见了。他急忙跟上去,五短身材跑起来,气喘吁吁,这才追上太子矫健的长腿。
姬稷见身侧是他,没有慢下脚步:“季大夫不出宫,跟着孤作甚?”
季衡脸上笑眯眯:“吾最近颇感年老体迈之倦,想沾沾殿下年轻蓬勃的朝气。”
“有话不妨直言。”
“猛虎下山固然是好,但韬光养晦更为稳妥。”
姬稷明白季衡是说赵国的事,但他不打算听明白:“都好,都好。”
季衡笑了笑,对姬稷揖礼:“殿下慎重。”
姬稷回礼:“多谢季大夫关心,孤自当慎之又慎。”
季衡看着姬稷远走的身影,深深地叹一口气。
姬稷拐到狭窄的宫道,一招手,昭明出现。
姬稷:“传孤的口令,让庞备调动赵国的间人,尽快起事。”
昭明应下:“喏。”
十日后,赵国都城邯郸。
夜深人静的赵王宫忽然响起一记惨痛的悲鸣,赵王抱着他的爱姬仰天痛哭,大殿狼藉不堪,宫人惊恐跪伏。
赵王哭得眼泪鼻涕流一脸,发冠歪倒,头发披散,年过四十的人此刻捶着胸坐在地上,像一个发疯的稚童:“是谁!是谁杀了寡人的花姬?”
他手里沾满鲜血,血是从花姬身上流出来的,花姬肚子上开了个大洞。赵王捂着那个血洞,怎么捂都捂不住,花姬瞪着眼已经痛苦死去,可她的血还在汩汩往外流。
大殿无人敢答话,宫人伏低头,谁都不敢告知赵王凶手是谁。
赵王的嚎哭声响彻宫殿,他抱着花姬的尸体亲了又亲,手上脸上全沾了血,许久,他放下花姬,站起来,拿过兰錡上的铁剑,瞋目怒视往外冲。
王后大殿。
赵王后躲在帘后瑟瑟发抖,她手里握着一把沾血的匕首,嘴里念念有词:“是她先招惹我的,她一个贱妾,竟敢三番两次冲撞一国之后!她该死,她死有余辜!太便宜她了,她死得太轻巧了!我应该多捅她几刀,应该多捅几刀……”
赵王后从齐国带来的宫人想要上前搀扶王后,被赵王后身边新近得宠的巫女阻拦。
巫女月奴吩咐她们准备沐浴用的热水:“王后就要重生,需洗净身上的污秽之物,方能完成神圣的水净之典,得到共工大人的神力。”
赵王后:“快,听月奴的,快去准备热水!”
宫人只好离开,去准备热水。
宫人离开后,月奴握住赵王后的手,柔声慰藉:“您做得很好,共工大人在上,您才是真正有资格得到幸福的人。”
赵王后浑身发抖,她抱住月奴:“对,只要我才有资格得到幸福,她们都不配,都不配,月奴,共工大人会庇佑我的对不对?我是他的子民,他一定会庇佑我!”
月奴抚着她的后背,轻声说:“您是齐国公主,共工大人身为齐国的守护神,他自然会庇佑你。”
赵王后哭起来:“月奴,我好想齐国,我想回去,我想回去,你快施法,让共工显灵,让他托梦王父,让王父接我回去。”
月奴拍拍她的背:“月奴也想齐国,月奴想和公主一起回齐国。”
赵王后哭得更大声,哭着哭着,忽然两只手扼住月奴的脖子:“要是我回不去,你就去死吧。”
月奴被她掐得喘不过气,心里将赵王后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面上镇定从容:“怎会回不去?待王后完成水净之典,王后就是神女了,神女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无人能挡。”
赵王后怔怔出神,手上力道一松,放开乐奴:“对,神女,我即将成为神女。只要我成为了神女,王父就会接我回去。”
赵王后小时候听过神女的故事,齐国有神女,神女是共工的神女,为共工抚慰他的子民。齐国信奉共工,自认共工后人,以水为图腾,所有的神话都与水有关。
神女的故事,就是齐王给赵王后讲过的睡前故事之一,她对此深信不疑。当说着齐语穿着齐服的月奴出现在她面前,以共工的名义,说可以为她排忧解难时,她很快就相信了。
在月奴的“诅咒”下,花姬病了,在月奴的“诅咒”下,花姬和王上吵架了,在月奴的“诅咒”下,王上也病了。事实证明,月奴真的可以帮她铲除花姬,甚至助她回齐国。
她不想做王后了,她要回去继续做她的齐国公主,只做齐国公主。
赵王后:“我的信呢,我写给王父的信呢!”
月奴:“早就送出去了。”
赵王后歇斯底里的哭泣声停下,她被月奴搀扶着走进了浴桶,等待着宫人们端来热水。
月奴为她褪尽衣裳:“王后稍等,月奴去取神器,为王后做法。”
赵王后催她:“快去,快去。”
月奴匆匆出了王后大殿,没有回居所,直接往宫门处而去。早已有人等候多时。
在王后面前流利的齐语转瞬变成殷语,月奴对那人道:“事情已成,让庞大人尽快撤走所有的间人。”
“明日就撤。”
“不,现在就撤。”月奴道,“我还要带走一人。”
“是谁?”
“一个叫夏朔的男人。”
“他与我们并无关系,他是王太后的人。”前来接应的男人笑道,“更何况,他早就走了。”
月奴一愣:“什么时候走的?”
“今日凌晨,一路快马,出了赵国,此时应该已经快到赵国边境。”
月奴不再问。
男人笑问:“你还要回去看看你的王后吗?”
月奴刀子般的目光落过去,男人不再说笑,将乔装要用的包袱丢给她。
月奴迅速换下巫女衣饰,做普通宫人打扮,临走前朝王后大殿望了眼。
浓黑的夜,远远看去,王后大殿的红翅瓦像是一团凝僵的血渍。月奴双手高举过头,以齐国的大礼相拜,转身离去,不再回头。
王后大殿,前去取热水的宫人回到宫殿。
“王后,王后。”宫人们听见王后的呜咽声,她们纷纷朝前跑去,才跑到面前,不敢再动,吓得脸色惨白。
赵王手执铁剑,剑上滴着血,他丢了剑,上前掐住浴桶里奄奄一息的王后,怒吼:“你这个贱人!你还我的花姬!”
王后的血染遍她身上每块肌肤,她已身中数剑,脖子上的血喷到赵王脸上,染红了赵王的脸。
“回家……回家……”赵王后眼睛瞪大,咽下最后一口气。
宫人们尖叫着往外跑:“王杀王后了!王杀王后了!”
半月后,赵王后的死讯连同赵王后早前寄出的信一同呈到了齐王的案上。
齐王年近五十,因为早年的殚精竭虑早已一头白发,得闻爱女死讯,痛哭不已,差点晕厥,寺人及时搀扶,才没有倒地。待拆看赵王后信件后,更是嚎啕大哭,哭得连冠冕上的垂旒都晃动作响。
赵王后在信中写:“……赵王待囡囡,薄情寡义,囡囡终日痛不欲生,王父怜惜,速接囡囡回家……”
齐王一声嚎哭:“囡囡,寡人苦命的囡囡!”
殿里齐国臣子跪劝:“王上节哀。”
齐王捧着信,老泪纵横,暴跳如雷:“节哀?死的又不是你们的女儿!你们让寡人节哀,先死个女儿再说!”
齐相高和跪在殿首,多年的伴君经验使他一眼看出齐王此刻的想法,在齐王开口前,他大呼:“王上,逝者已逝,生者尚存,还请王上为公主的孩子着想,赵王虽可恶,但赵太子是无辜的,他是您的亲外孙,您不能……”
话没说完,头顶几卷竹简重重砸下来。
齐王怒目相视:“面都没见过,算个屁的亲外孙,他但凡有点血性,就该为他的母亲报仇,手刃仇人!”
齐相脑袋被砸出血,无人再敢出声,殿里死寂一般的寂静。
“囡囡,王父马上就来接你。”齐王将赵王后的信贴在心口,脚步踉踉跄跄走下王座:“传寡人命令,速征新兵,准备粮草,不日发兵赵国,寡人要御驾亲征,直取邯郸!”
赵齐要开战,大街小巷来往的商人皆在讨论赵齐两国的战事,战事一触即发,他们过去走的商道暂时不能再用,积压在半路的货物也不能再运。
“不是有个新建的安城吗,就在帝台外面不远处,离得近,通五国大道,且不收入城税,仓房的赁钱也便宜,是别处的五分之一,我们可以将货物运到安城去。”
“可行吗?不收入城税,赁钱只需别处的五分之一?这不会又是哪个缺钱的城主新闹出一个宰羊法吧?”
“什么宰羊不宰羊的,安城可是帝太子的城池!安城城中皆是新民,没有城主,只有律条。”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都已经在里面租了五个仓房。”
众人一听有这等好事,纷纷动起心思。
两国边境通道设禁,商道不能再用,货物一直堆在路上也不是个法子,就算不被土匪劫走,其中一些应季的货物也会相继腐烂。若是临时寻仓房,赵齐两国间来往的商人数量不少,各大城池定会高价哄抬仓房赁钱,当务之急,是在可行商道的前提前,寻到便宜的仓房。
安城路通八方,虽然离赵齐两国的商道颇远,但总归有条路能通城。如果真如传说中那般,不收入城税,仓房赁钱便宜,他们自然愿意去。怕就怕,去了之后,发现根本不是说的那回事。
商人们常年被各大城池坑怕了,一听到大好事,第一反应不是相信,而是质疑。待好几个人先后勇闯安城回来后,对安城赞不绝口,大家这才相信,安城的事原来是真。
商道上的商人口口相传,不久后,赵齐两国商道上的商人大量涌入安城,安城迎来了它开城后最热闹的时段之一。
毗邻赵齐两国商道的楚国早已做好准备,借由赵齐的战事,发一笔小小的商财。楚国贵族占据的各城池纷纷腾出仓房,连储粮的大仓房都腾了出来,打算用高额的入城税和高涨的赁钱迎接商道上无头苍蝇一般的商人们。
楚国各城池等啊等,等到赵齐两国都快开战了,还是没有等到成堆的商人们。
等着发横财的楚国贵族们很是郁闷:人呢?人都哪去了?
帝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