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幢幢高楼大厦找不到她的家,一辆辆飞驰的汽车不会开往她的故乡。
我的家呢?一天放学后,韩馨月站在那间她住了一年多的仓库门口,十分迷茫。她和母亲共同的家,此刻竟变成了一堆废墟。她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房东匆匆跑来告诉她,这间仓库是违章建筑,已经被强拆了。
韩馨月跪在坍塌的家门前,用双手在废墟里漫无目的地刨着。从前那间不到十平米的房子虽破败,但好歹还有一张桌子吃饭、一张床睡觉,如今,她们连个躲雨的窝都没有,她没有家了。
天黑了,她一遍遍地刨着,双手被玻璃渣划得鲜血直流。她从一堆垃圾里找到了她唯一的玩具,一只脏兮兮的布娃娃,那只破布娃娃陪伴了她整个童年,又陪她从凤凰镇来到北京,玻璃划破了布娃娃的身体,洁白的棉絮露了出来,被她的鲜血染得殷红。一个相框被韩馨月挖掘出来,那是她和母亲的合影。玻璃相框碎了,背后掉出一张照片。她小心翼翼地将鲜血擦在衣服上,生怕弄脏了相片。照片上,一个年轻男人抱着一个扎着辫子的小孩,那孩子看上去不过三四岁。他们是谁?为什么母亲将这张照片藏起来?
母亲回来了,韩馨月慌忙收起相片。母亲在废墟前站立了几秒钟,显然她知道发生的一切。不久,母亲找来一把锹和一个大编织袋,开始和韩馨月一同在废墟里搜寻。两个多小时后,编织袋塞得满满的,这便是她们全部的财产。她从废墟里找到许多熟悉的东西,每一样她都舍不得放弃,母亲却将她放进编织袋的东西一件件拣出来。她小心翼翼地护住口袋里的相片,生怕它掉出来。
韩馨月努力搜寻她的收音机,却找不到,她急得满头大汗。母亲催促她离开,她固执地继续扒拉着。
“是这个吗?”母亲递过一台收音机。
“是!”她欣喜地接过。
“这不是我买的那台。”母亲说。
见秘密被母亲戳穿,她慌忙将受伤的手指放进嘴里,龇牙咧嘴,母亲很快注意到了她的伤处,找来一块布条帮她包扎好,也便没有继续追究收音机了。
房东从家中拿了几个茶叶蛋交给母亲,母亲委婉地拒绝了。韩馨月的肚子咕咕地叫着,她哀怨地看了母亲一眼。
“我们现在去哪儿?”韩馨月问。
母亲默不作声,扛着大包一声不响地往前走。
夜黑,路长。她紧随母亲身后,恐惧感一阵阵袭来。她心里呐喊着:我不要露宿街头,我明天还要上学,还要考第一名,还要上北大,还要当播音员,还要……
途经一家宾馆时,见宾馆门口标着“特价房88元”,母亲犹豫片刻,继续向前。一阵狂风刮来,一棵树忽然倒在她们面前,韩馨月惊在原地,半天不敢作声,母亲拍拍她的肩,绕过树枝,继续前行。天很快下起了大雨,她们来不及躲雨,全身被淋得透湿。韩馨月连打了几个喷嚏,冻得直哆嗦。
后来的许多个日子里,她的记忆中时常出现这样一个场景:狂风暴雨中,她衣衫单薄,独自一人走在漆黑的夜色里,路长得没有尽头,她的泪水随雨水一起流淌,也没有尽头……
不知走了多久,母亲在一个城中村找到了一家小旅馆,老板开价30元一晚,母亲还价到20元。一走进房间,一股霉味迎面袭来。韩馨月曾以为她住的垃圾房是世界上最恶劣的房子,住进这间房她才知道自己错了。她的心情也随之变得极其糟糕,原来世事没有最糟,只有更糟。我们放着镇上好好的日子不过,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活受罪?前方究竟还有多少苦难等着我们?她一脸苍凉。
韩馨月无助地望着母亲,说:“我饿。”
母亲这才想起还没吃晚饭。她在编织袋里翻找着,却没找到一颗粮食。
“为什么不要人家的鸡蛋?”韩馨月将憋了半天的话问出口。
母亲反问道:“为什么要接受人家的施舍?你接受一分,得偿还十分。”
母亲还说:“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绝不要可怜自己;即使山穷水尽了,还能柳暗花明。”
母亲带着饿得面色苍白的她出去觅食。已是万家灯火,偌大一个城市,竟寻不到一处栖身之所,一家果腹之地。黑暗一点点将她们吞没。她们穿越老北京一个又一个胡同,踩过一条又一条街道,韩馨月不时朝后望,生怕背后突然跳出一个持刀的蒙面男人,对她们劫财劫色,先奸后杀。如果真是这样,该如何反抗?对,捡一块板砖,狠狠地砸丫挺的,然后生吞活剥。韩馨月此刻饿得吃人的心都有了。
濒临绝望时,面前出现了一家小吃摊。3.5元一碗馄饨。母亲先掏出十元钱,犹豫了一下,又换成5元钱递给摊主。母亲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搁到她面前,说:“趁热吃吧。”
她三两下囫囵吞下几个馄饨后,才想起什么,遂用衣袖抹了抹油嘴,将大半碗馄饨推到母亲面前,说:“妈,我吃饱了。”
“傻丫头,快吃吧,妈不饿。”碗又推了回来。
“不,你不吃我也不吃!”她倔强地说。母亲摸了摸她的头,她心头一热,眼泪涌到眼眶,被她用力憋了回去。
小吃摊微弱的灯光下,她和母亲挤在一张简陋的木桌前,津津有味地分吃一碗馄饨。许多年过去了,这个画面一直鲜活在她记忆中,每每回忆起,总是热泪盈眶。
回家的路上,没有劫匪,倒是遇上一个打着赤膊裹着裙子的男疯子,他指着母亲说:“你明天会死。”
母亲听完哈哈大笑,牵着她快步远离那个口无遮拦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