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翊清被安成扶着上了马车,许琛已不知何时等在了马车之中。
“神医,你脸色不太好。”许琛轻声说。
夏翊清此时已没有了刚才勤政殿中那般幽怨颓然的神色,他挽起袖子,把扎在手臂上的银针拔了出来,笑着说:“苦肉计就得有苦肉计的样子。”
许琛把夏翊清拥入怀里:“苦肉计用得着你哭吗?跟我还逞什么强?”
“我没哭。”
“行,没哭。”许琛抬起手摸了摸夏翊清微微泛红的眼眶,“那就是风把你眼眶吹红了。”
夏翊清靠在许琛怀里良久不言,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他记得我爱吃绿茶酥。”
许琛失笑:“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夏翊清接着说道:“今天是我记忆中他第一次拉我的手。”
许琛轻轻地拍着夏翊清的后背没有说话。
夏翊清缓缓地说:“有什么用呢?我早已不爱绿茶酥,也早就不需要他这般温柔。”
许琛刚要开口,就听马车外传来声音:“实在抱歉打扰二位了。”
二人立刻弹开。
夏翊清无奈地推开马车的后门:“大人,赤霄院的工作也包括偷听马车里的谈话吗?”
“我什么都没听见。”即墨允进到马车之中,语速飞快地说道,“陛下要召见平宁侯和长公主,传旨公公在我后面。”
“多谢大人,我这就回去。”许琛冲二人点了点头,然后快速离开了。
等许琛离开之后,夏翊清问:“父皇找他干什么?”
“今上心疼了,准备给殿下放个假,”即墨允笑了笑,“殿下刚才演的可真好,我都差点被骗了。”
夏翊清不明所以:“放假?跟知白有什么关系?”
即墨允:“刚才殿下离开之后今上提到了公爷的温泉别院,接着又召了长公主和平宁侯。”
夏翊清低笑了一下,问道:“我真的演的这么好吗?我还觉得父皇不会信我。”
“确实不错,我看着都心疼。”即墨允笑道,“尤其缩回手那一下,太精彩了。”
夏翊清语气带了几分戏谑:“不知道大人是不是也在别处这般看戏。”
“我可不爱看戏。”即墨允压低了声音,“听马车也是第一次。”
“大人!”
“我去书房等你了————”即墨允的声音飘然远去。
一刻钟后,寭王府书房。
“大人,我父皇相信了多少?”夏翊清倒了杯茶递给即墨允。
即墨允接过茶说道:“八成。”
夏翊清有些意外:“真的吗?我以为最多六成呢。”
“殿下好思虑。”即墨允看向夏翊清,“我都没想到你没动那盘点心的深意。”
“啊?”夏翊清想了想,“噢,父皇是以为我连他身边的吃食都不信了。”
即墨允有些疑惑:“殿下不是这个意思吗?”
夏翊清摇头:“我真的只是不爱吃而已。”
“看来这次他是真的想多了。”即墨允轻笑了一声,然后问道,“殿下准备什么时候恢复原来的状态?我可已经没什么说辞了。”
“明年吧。”夏翊清转着手中的茶杯,“过了年再说。”
即墨允:“这么长时间不会有问题吗?”
“我小时候就老在冬天生病,这马上就冬天了,再病一场也不是没有可能。”夏翊清解释道,“大人刚才也听见了,我本来就有胎里带来的弱症。”
即墨允:“殿下果然都算计好了。只是若去了温泉别院再生病,怕是平宁侯要受罚吧。”
“真的要去?”
“自然是真的。”即墨允看向夏翊清,“我何曾骗过殿下?”
夏翊清盘算了一下:“那就到时候慢慢好起来吧。”
即墨允喝了口茶,问道:“殿下这一次到底要达到什么目的?我之前以为是帮平宁侯解决战事,后来又想着是魏拓,如今魏拓一案已经结束,可你看起来还有别的打算。”
夏翊清笑了笑:“我哪还有别的打算?这一年太累了,想歇一歇罢了。宏王没了户部这个钱袋子,今年大概不太好过,他要重新搭关系,我称病就是让他可以暂时不要盯着我。”
“就这样?”
“就这样。”夏翊清语气十分诚恳,“今年大人比我更辛苦,也趁此机会休息休息吧。”
即墨允摆摆手:“我倒是还好,每年都差不多,而且我也闲不住。”
“大人说是那就是吧。”夏翊清换了话题,“之前我托大人办的事情可办好了?”
即墨允点头:“办好了,还要多谢殿下。”
夏翊清:“我一个人也花不了那些钱,不如帮帮你们。那些暗桩的收入大多数都入了父皇的私库,你们经营的再好也拿不到多少钱。成羽的产业虽然多,但许家人也多,许公子一个人要养着晟王府,还要补贴他哥哥妹妹府上,要是再补贴大人的赤霄院,岂不是要累死他了吗?”
“这些年他给我补贴的银子确实很多,”即墨允补充道,“包括之前我跟殿下提过的那个地方,全部都是他在养着。”
“不要再麻烦许公子了,”夏翊清看向即墨允,“以后赤霄院用钱就跟我说就好了,那库里的钱养多少赤霄院都够。我现在也能像许公子一样说一句,我别的没有,就是钱多了。”
即墨允笑了笑,从腰间拿出一个令牌递到夏翊清面前。
夏翊清:“这是?”
“早该给你的,这是赤霄院院首的令牌。”即墨允说。
夏翊清连忙把令牌推还给即墨允:“大人这是干什么?”
即墨允把令牌塞到夏翊清的手里:“赤霄院从今天开始有两个院首。殿下可以随意调动赤霄院所有人员和档案,不用知会我。冷思冷念不仅是你的护卫,也是你的亲信,他们以后直接跟你汇报,你不让他们说的事情他们也不会告诉我。院里都认识他俩,有事让他们去传达就好。”
夏翊清摸着那令牌片刻,突然抬头问道:“大人你不会是想跑路吧?”
即墨允愣了一下,随后笑着说:“我要跑早跑了,殿下放心,一切照旧。只是以后今上会让你办更多的事情,我难免照顾不周,有这令牌会方便很多。”
夏翊清这才放心下来:“之前许公子说你们早就准备好了退路,我还真怕你们哪一天就突然消失不见了。”
即墨允说:“我们的退路当然会告诉殿下的,难道我们还会不告而别吗?”
“看来是我想多了。”夏翊清自嘲地笑了笑,转着手中的茶杯不再出声。
即墨允见他神情,关切道:“有心事?”
夏翊清有些恍神,他双手抱膝坐在榻上,旋即又觉得自己这样有些失礼,抬头问道:“大人不介意吧?”
“当然不会。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小时候生病还拉着我不让我走呢,怎么长大了反而客气起来了?在你自己府里自然想怎样就怎样了。”即墨允又给夏翊清满了杯茶,“是不是想让我陪你待会儿?”
夏翊清点头。
即墨允看夏翊清的眼神一直落在桌上那个腰牌上,便说道:“想问什么就问。我藏着的最大的秘密便是言清,如今你既已知季亭的身份,其他的就更没什么可瞒你的了。”
夏翊清把下巴放在膝盖上,低声问道:“大人,能不能告诉我赤霄院到底是怎么成立的?”
即墨允点了点头,说道:“当年言清是为了救今上,才向先皇提出成立赤霄院的。赤霄院独立于三司和昭文阁外,也不涉朝堂政务,最开始是用来监察……监察皇室的,顺便监察百官。”
“监察皇室?”夏翊清疑惑。
即墨允:“是。当年言清的名声太盛,先皇疑心东宫野心,于是召了言清入宫。他们说了什么我不知道,不过言清出宫之后,先皇连下两道明诏,先是承认了言清东宫客卿的身份,后又让太子,就是你父皇监国理政。然后言清拿着先皇的一封密诏开始组建赤霄院,赤霄院建立之初只有我和言清两个人,那段时间他跟我说了许多大逆不道但又十分有道理的话。他说赤霄院用的好了就是国之柱石,用不好就会遭万人唾骂。”
夏翊清心想:“事实证明,父皇没有把赤霄院用好。”
“先皇在时,赤霄院还真的可以起到监督的作用,当时我们建立了一整套完整的监察制度,从皇上到官员,自上而下,一视同仁。”说到这里即墨允的声音有些苍凉,“可今上登基之后,一切都变了。他借着先帝崩逝的由头清扫了赤霄院在后宫的人手,把季亭关在东宫之中,又用在西楚安插内线的由头把我调离,切断了我和季亭的联系。然后……”
“然后毒杀言清。”夏翊清接话,“父皇清除你的手下,又把你调离,就是不让你有机会救许公子。父皇既然动了杀心,就一定会把事情做绝。如果言清只是言清,那是绝无生还的机会的。”
即墨允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其实最开始我并不知道言清是怎么死的。你父皇告诉我他是病逝的,可我不信。我一直逼问你父皇,他不说我就跟他对着干。我那会儿年轻,心里可没什么家国大义,我就想着他不让我舒服,我就不能让他痛快。就在他被我气得快要爆发了的时候,我收到了一个消息,然后我就不再跟他闹了。”
“是许公子的消息吗?”夏翊清问道。
即墨允摇头:“不是。是我路过念林宫的时候,捡到了一张纸条。”
“我母亲?”
“对。”即墨允解释道,“元贵妃在字条上告诉我晟王偷偷去过东宫。我这才知道她在宫里也有许多眼线,所以是她间接帮我找到了季亭。”
“原来如此。”夏翊清此时才算彻底明白,即墨允这些年对自己的回护照顾,不仅仅是因为母亲简单的“临终嘱托”,更是因为这里面藏着的这段故事。
“跑题了,”即墨允回过神来,冲夏翊清笑了笑,“继续说赤霄院吧。赤霄院本该监督皇上和百官,让他们不能为所欲为,不能随心处事,不能任人唯亲,不能因一己喜好就不顾法度。而且最开始我教院里人轻功、隐匿,包括刺杀,其实目的都是教他们如何自保。”
夏翊清接话:“可是现在赤霄院是父皇用来监视百官的眼睛,那些暗中的观察算计,还有跟踪刺杀,让人就算是在自己家中都不能全然放心,时刻提防着。这完全是与初衷背道而驰的。”
即墨允语气中带了一丝失落:“赤霄院越走越歪,我就问季亭怎么办。季亭给我铺了后路,不仅是我,还有那些在院里做事的人。我之前跟殿下说的隐居之所,其实是我们的退路。”
夏翊清问:“那大人为什么没去?”
“因为他还在临安。”即墨允低声说道,“我不想以后连他的面都见不到。”
夏翊清沉默,他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他这才知道原来即墨允对许季亭的感情竟然是这般深沉,能让他忍下一身污名,在这皇城之中与仇人虚与委蛇。
“后来我就习惯了,污名不污名的我也并不在乎,反正谁都不能拿我怎么样,我其实也挺自在的。”即墨允又恢复了那种淡然的神态,“还有什么想问的?”
夏翊清顺势问道:“父皇如此多疑,为什么一直对大人信任有加?”
即墨允笑着摆了摆手:“他可从来就没信任过我,他是相信言清。说来可笑,言清活着的时候被今上怀疑,可言清死了之后却得到了今上所有的信任,言清当年用自己的死给我们所有人都留了活路。”
“许公子太厉害了。”夏翊清感叹道,“他一定是在脱身之前留下了让大人和父皇和平相处的方法。”
即墨允转着手中的茶杯,轻声说:“不过一张白纸而已。”
夏翊清愣住。
即墨允:“他当时中毒很深,我又不在京城,他怎么可能有东西留给我?他知道自己被下毒之后有条不紊地清理自己在宫中,甚至……甚至是在这世间留下的所有痕迹。”
“大人的意思是……?”夏翊清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许公子并不想求生?”
“也有可能是我想多了。只是我后来回忆起那时候他跟我说的那些话,还有在晟王府休养时候的样子,总觉得他好像早就知道自己会被你父皇害死一样。”说到此处即墨允似乎有些不忍回忆,于是轻轻摇头,“不说这个了。总之他骗了今上,他当年跟今上说在我手中留了一个东西,只要今上不做太过分的事情,那个东西就永远不会有人看见。可若是他背叛了当初我们的信念……”
“那会如何?”
即墨允笑着回忆道:“言清当年十分放肆地说,我们能扶着他上位,便也有能力让他坐不成这个皇位。”
夏翊清觉得后背发寒,犹疑着问道:“那……那父皇?”
即墨允:“他信了,而且越来越相信。因为这些年发生的事情,都或多或少被言清说中了。今上不是没有派人到赤霄院找过,也不是没有安插人进赤霄院,但都无功而返。后来我跟今上说,言清当年想看到的是个河清海晏的盛世,言清既然已经死了,他留下的东西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的用。与其想要知道他留下什么,不如做到他想做到的事情,只要是有益于仲渊的事情,我都可以帮他去做。毕竟言清当年一心只想让仲渊变得更好。”
“这话也是许公子让您说的吧?”夏翊清低声叹道,“所以其实根本就什么都没有,许公子只是猜透了父皇的心思而已。”
即墨允点头:“没错。今上相信言清,心中愧对言清,所以也就不会为难我,他还需要我,需要赤霄院。说到底,他是想证明一下,没有言清他也能做得很好。”
“父皇的心思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不合时宜。”
即墨允并没有听清楚夏翊清这几乎无声的嘟囔,还以为是错过了什么问题,连忙追问道:“殿下说什么?”
“没什么,”夏翊清指了指桌上的钟,“大人该回去给父皇复命了。”
即墨允:“我晚个一时片刻没关系,院里有事绊住脚也是正常的。”
夏翊清扯出一个微笑,道:“我没事了,大人放心吧。我就算心里不痛快也不会找大人开解的,我怕会更不痛快。”
“得!”即墨允站起身来,“听完故事就不要讲故事的人了,我走了!”
即墨允这话说的幽怨,但其实是知道夏翊清已经不用人再陪了,而夏翊清也自然知道即墨允这般语气是在逗自己一笑,便依旧坐在榻上不动,只说道:“多谢大人。”
随即夏翊清又补充道:“大人回话时就说我回府之后精神不济睡下了,请了太医下午过府来诊脉,其他的细节随便说说就行了。”
“知道了。”即墨允摆了摆手,“走了,不送!”
到了下午,旨意传来,夏祯让许琛陪夏翊清到城外的温泉别院休养。
第二天,出城的马车上,许琛问:“你到底说了什么?怎么今上让我陪你去休养?”
“我就问了父皇一句,是不是我不该跟你过多交往。”
许琛疑惑道:“就这样?”
夏翊清点头:“真的,但是之后大人应该又跟父皇说了些什么,所以父皇才放咱俩出来了。”
“难怪昨天母亲暗示我说身体还没好全。”许琛分析道,“在今上看来,我这伤跟魏拓脱不了干系,你这身体一直不好也是因为魏拓和淑……魏苒。今上让咱俩当事人一起出去散散心,也是觉得咱俩能有话说吧。”
夏翊清轻轻点头,没再说话。
许琛看向夏翊清:“你还是不想跟我说吗?昨天从宫里出来你就一直闷闷的,我以为大人会把你劝好的。”
夏翊清轻笑了一声:“大人可不会安慰人,他劝人只能把人越劝越难受。”
许琛轻轻捏了一下夏翊清的脸:“不想说就不说吧,你也别不开心了,我们要出去玩了。”
“抱。”
许琛立刻搂住夏翊清。
夏翊清就这样靠在许琛的怀中渐渐入睡。许琛见他睡得安稳也算稍稍放心了些,他知道夏翊清有夜间难眠的毛病,白天能这样睡一下也是好的。
快到别院的时候许琛才轻轻叫醒夏翊清:“和光,醒醒觉吧。你睡了一路,车里又暖,一会儿下去被风冲了该头疼了。”
“唔……”夏翊清从许琛怀中起来,稍稍活动了一下脖子,“我竟然真的睡着了。”
许琛:“睡得还很香。”
夏翊清笑了笑:“每次有你在我都睡得很好。”
“你昨晚又没睡好?”许琛问。
“还好,不过是睡得晚了些。”夏翊清拉住许琛的衣袖,“一想到今天能跟你出来玩,我就兴奋得睡不着。”
许琛:“行了吧你,你心中有事自然睡不安稳。这种烂借口你还是留着糊弄别人吧!”
“可我们就是能单独相处了啊!”夏翊清勾着许琛的脖子说道。
“是,我的王爷说什么都对。”许琛宠溺地亲了一下夏翊清,然后拍了拍他,“坐好了吧。”
夏翊清从许琛身上起来,只是手还紧紧地扣住许琛。
许琛瞟到车里放着的药箱,问道:“我看你还带着药箱,怎么你的毒还没解吗?”
夏翊清:“解了,我比你小叔先解的毒。九月初那副猛药直接把我体内的毒都清干净了。”
“难怪你发作了两次。”许琛松了口气,“解了好,解了就踏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