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愤怒的大海吗?
水明明是波纹粼粼, 清澈微凉的。
它能清洁灰尘、承载物体、包容生命,人类常常以它来比喻所能感受到的至上温柔。
可是当原本温柔的水流汇聚成海, 属于海洋的愤怒咆哮和龙卷般的狂风一起, 在海面以上,在海面以下,咆哮的咸水似乎能够撕扯开它所能碰触到的一切东西。
无论是大船、游鱼, 还是人类……愤怒的大海毁去海岸边群居的房屋、将海面上低飞的海鸥卷入风浪, 也一般无二,一视同仁地将居住于大海里的那些生灵高高地抛到天上。
此时此刻, 叶争流感受到的, 便是海洋的愤怒。
她想浮上水面, 可汹涌的波涛之中, 根本没有浮力作用的余地。
她想拔出烟凤翎, 用霜寒一剑分开长波, 然而那些浪潮像是液体又像固体,滑溜溜又尖锐,剑气自海中而生, 于海中而灭, 让叶争流感受不到半分着力。
四面八方, 无处不在的水将叶争流团团包围, 让她无法呼吸。
而相比起窒息来, 更可怕的则是水压。
在没有任何潜水设备的情况下, 受过基本训练的人类, 可以容许下潜的范围一般是10米。
但贪婪之神既然对叶争流出手,自然没有任何顾忌。
祂原本就心里有气,《行香子·文殊菩萨》的意境更是在一刻不停地蚕食着祂的神域, 简直像是在时时刻刻地提醒着吞天君, 让祂别忘了这股憋着的火儿。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贪婪之神下手极其狠厉,没有任何预兆和缓冲地,直接把叶争流一路抵到了三十米左右的水线下。
海水每往下吃深十米左右,大气压就会加上一个。叶争流竟然直接被贪婪塞到三十米的水平面下,那滋味自然可想而知。
此时此刻,叶争流宁愿让人在她身上垒上三袋几十公斤的泥土,也不愿意下潜这三十米。
——她的耳朵仿佛嗡地一声炸了,乱七八糟的杂音在耳道里盘旋回响。假如声音界也有类似于“万花筒”的东西,想必就只有突然上升的压强才可与之比拟。
她像是一个被强行摁进水里的气球,无论是肺泡里的氧气,还是血液里运输的血氧,一时间都饱满地不知去处。叶争流的手脚瞬间麻痹,眼前更是一片血红——她猜测自己眼睛里的毛细血管裂开了几根,晶状体尚且有没有事。
叶争流痛苦地甩了甩头,嘴里冒出一连串无助的气泡。此时此刻,她浑身上下的血液都陷入走投无路的绝望里,开始针扎般地撞击起她的血管壁。
真的只是刹那之间,甚至来不及召唤出卡牌做出抵抗和反应,叶争流的半边身子便陷入了冰冷的麻痹。
贪婪之神直接把外面的意境放着不管。
祂操纵着水流,跟着叶争流一直潜进海水里。邪神正正好好地悬浮在叶争流的上空,饶有兴致地把她所有的痛苦神情尽收眼底。
“……”
在贪婪之神满是恶意的注目之下,叶争流又咕噜咕噜地吐出半口气泡来。
缺氧、气压、模糊的视线、嗡鸣的耳朵,还有半面麻痹的身体。
叶争流尝试着召出卡牌,可惜,在身体状况的拖累之下,她的任何举动都被放慢成孩子撒娇似的模样。
……人类的血肉之躯,确实难以比拟神明的承受力和恢复力。
贪婪之神不过懒洋洋地一挥手,在心底默念一声“独卡”,便强行打断了叶争流和自己卡牌的联系。
“你可以继续挣扎。”暗乎乎的海面底下,似乎只有贪婪之神那口白牙闪烁着不怀好意的微光,“本君还没见过不贪生怕死的人呢。”
“更何况……”贪婪之神想到什么似地嘎嘎大笑起来。
祂的笑声尖锐地逼进叶争流本就刺痛的耳膜,像是锯子那样一拉一回地狠磨着她的脑仁。
贪婪之神狠厉而嘲讽地笑道:
“更何况,在本君的见识里,有钱人、有权人、以及坐拥美色之人,都是格外贪生怕死的那种人。你既然看不上我给出的前三条诱惑,不知看不看得上你的命?”
叶争流艰难地吐出最后一口氧气,眼前已经交替着闪过黑光和白光。
贪婪之神的那些嘲笑,都被收听得支离破碎,隔了快到十秒钟,叶争流才意识到,吞天君是在幸灾乐祸地实施报复。
连最后一点氧气也从肺泡里榨尽了,双肺疼得好像要炸裂开来。叶争流茫然地被固定在三十米下的海水里,发带不知何时脱落,漂浮散开的头发,就和此时的她本人一样无力。
又是这种……熟悉到令人生厌的濒临死亡感。
像是药水从点滴瓶里注射进静脉的感觉,一滴、又一滴、再一滴……
又或者是手术室标志性的那个红色门灯,数不清多少回了,叶争流仰躺在手术床上,四肢抽搐,眼睛或张或闭,又或是留条缝隙,然后被紧急运进手术室里。
路过那个门灯一次又一次,刺目的红色像是诅咒一样流淌进叶争流的眼睛里。
不能死,她不能死……她的爸爸妈妈,主治医生,她的命是那么多人竭力救下,竭力保全……
不能死,她不能死,临海城、楚国,黑甲营……大师兄,报仇……她还有那么多事未尽,如果现在就撒手离世,那命运因此受及牵连的何止千人万人……
不能死,她……
她根本就不愿意死啊!
眼中的毛细血管已经破裂了数条,双眼眼白都被染上不均的血色,叶争流近乎被动地吞咽着海水,喉头发出失控的咯咯的声响,眼角眦裂。
卡牌……
反抗……
她要活着……要活着!
——意识仿佛就此断层。
再睁开眼时,叶争流已经现身在天光之下,贪婪之神抓着她后心的衣服,手势和力道都轻蔑地像是拎着一条狗。
“水吐干净了?”吞天君假惺惺地问道。
望着眼前近在咫尺的海面,叶争流猛地打了个寒颤。胃肠不受控制地蠕动起来,稀里哗啦地反呕出发酸发苦的胃液和胆汁。
“哈哈哈哈,竟然怕成这样吗。”贪婪之神非常得意地笑道,“本君就知道,像是你们这样的人,没有多少不怕死。”
“来。”祂抓着叶争流,作势往海面上一拍,满意地看见叶争流的手脚条件反射地抖动了一下“把你的卡牌给本君。”
“卡牌……?”叶争流迟疑地重复道,她声音钝钝的,好像还没有从缺氧的后遗症里解脱出来。
“对,你的卡牌,拿出来给本君看一眼,让本君解除那个该死的技能!”
说到这里时,贪婪之神的声音近乎恼怒。
这话就像是一条导线,狠狠拽了叶争流的意识一下,让她猛地打了第三个激灵。
不能给!
这是出现在她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
散落的意识慢一步回笼,叶争流急促喘./息着,紧跟着联想到了交出卡牌的后果。
她被卸磨杀驴?
不,不止死亡那么简单。
有些事的后果,远比死亡更可怕,那是叶争流即使一死也无法担负起的责任——比如说,已经封印的嫉妒、疯狂和色./欲三神被再次放出来。
叶争流的卡牌是独卡,这是贪婪之神亲自印证过的。也就是说,贪婪之神会得到她的所有技能。
上一次,叶争流承担起沉重近罪的责任,就在不到一刻钟前。
系统通告以冷冰冰的文字,告知了她关于向烽的死讯。
大师兄死了,是死在她错误的判断之下。
那么,如果她交出卡牌,要有多少个“大师兄”,多少个“黑甲营”,都会死在这些邪神们的战争里?
“我、我给。”叶争流结结巴巴地说道。
她扭头对贪婪之神露出一个十足卑弱的微笑:“要、要怎么……给!”
给字尚未出口,叶争流便已出招。
——元稹卡·曾经沧海难为水。
她的烟凤翎不知所踪,大概是之前在海水里挣扎的时候失手遗落。
但那没有关系。即使没有了剑,叶争流还有自己的手。
她以自己的手臂为剑,朝贪婪之神斩出一道凌厉冷冽的霜寒之光。
剑光刺向贪婪之神,同时也细碎地加诸于叶争流的手臂。叶争流的四肢依旧在微微打着哆嗦,那是缺氧的后遗症,可她眼中的破釜沉舟之意,却比从前的任何一刻都更加刚强。
雪亮的剑光逆目而上,贪婪之神急忙抽身,却仍然被那猝不及防的回身一剑刺中,鲜血依旧如珠串般流淌下来,再缓缓愈合。
这一次,因为神域正被意境牵制的缘故,贪婪之神愈合的速度,也比之前慢了数倍。
趁祂受伤的片刻,叶争流飞快往自己身上拍了一个“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治愈技能。
不知为何,不远处的贪婪之神看着叶争流,动作似乎迟疑了一下。
祂犹豫,叶争流却不手软。抓紧这点时间,她一连朝贪婪之神砸去了四五个强力的杀伤技能。
她自己都难以分辨,那些是群攻还是单体攻击,这工夫已经没有时间思考了。
贪婪之神连着挨了几个,望着叶争流的眼中恼意更胜。
祂刚刚确实是故意给叶争流留了些攻击的时间,想要通过她的攻击模式,总结出那张卡牌的特点。
然后祂就发觉,自己这几下是白挨了。
因为这些攻击五花八门,乱七八糟,除了打在身上非常要命之外,根本就没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叶争流还能拿那张卡牌施放治愈技能呢,她的那张独卡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接二连三受到攻击,再加上剥夺卡牌这项拿手技能此时竟然都用不好,两下叠加,贪婪之神终于被激起了真火:“小丫头不知死活!”
下一秒钟,就和之前那些关于财富权势和美色的念头一样,无数的画面和低语,那些有关于死亡的、湿漉漉的、带着水腥气和老人味儿的记忆,便一股脑地涌进了叶争流的脑海。
她自己关于死亡的全部恐惧,此刻尽数被贪婪之神加诸于她的精神。
“啊……”
在看到前一秒钟还摆出防御架势的女人一下子双手按住脑袋,一下子僵立当场之后,贪婪之神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祂狞笑着上前,第二次提起叶争流,把她扔进了海水里。
这一次,数条鲨鱼代替了祂的位置,将叶争流深深地压往三十米处的水深。
……
过了大概一分钟时间,叶争流重新被提出水面,这回她连瞳孔都涣散了,贪婪之神在她小腹上重重一击,让她吐出肚子里的一大口水,才勉强把叶争流唤醒。
“你的卡牌名。”贪婪之神不耐烦地逼问道。
祂没有更多耐心了,因为祂的神域正被那个古怪的、类似于神域的技能克制的厉害。
叶争流恍惚着抬起头来,血色的双眼好像完全失焦。她定定地朝贪婪之神的方向看了两眼,忽然露出了一个极其奇异的单薄微笑。
“你肯定不信……我自己,也不知道。”
“……”
贪婪之神想了想,没有亲自去拎叶争流,转而把她隔空架在浪头上。
“正常人到了你这个地步,一般都会开始求死了。你再不说你的卡牌名,我就让你尝尝厉害。你若说出卡牌名,我给你个痛快。”
“你来吧。”叶争流疲惫地闭上眼睛,她的口齿已经略微不清,却不妨碍表达意思,“我不求死,我要活。”
距离午夜十二点,还有五分钟的时间。
叶争流……还有最后一个求活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