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解读出自己掌心里写下的三个字后, 叶争流只觉自己背后唰地一下渗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白毛汗。
她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疯狂之神的大本营里见到茹娘。
当初在浮生岛上, 慕摇光任群玉楼主, 茹娘则是他的得力下属。她时常挎着青囊,跟随在慕摇光身后,偶尔还能离开群玉楼出去办事。
叶争流寄住在群玉楼的时候, 茹娘还负责过看管她的事宜。
只是茹娘性格恬淡, 对叶争流也一向客气,两人间虽然立场有些微妙冷淡, 却没有起过什么大的摩擦。
比起岛上的另一个姑娘艳娘来说, 叶争流和茹娘的相处, 已经算得上得宜。
在后来, 不知慕摇光动了什么手脚, 整个群玉楼的姑娘们身上都沾上了一种莫名的邪异气息。
那时候, 所有女人的眉心上都顶着一抹人血一般的朱砂红……就和茹娘现在的装扮一样。
仿佛那道曾经被留在她们额头上的印记,即使时隔多年,历经雨打风吹, 至今尤未褪去。
叶争流仍然记得, 眉心染了朱砂印记的茹娘变得阴晴不定。当茹娘站在门槛外面的时候, 会娇笑着邀请叶争流进去坐坐, 等她跨进了楼门, 就冷冰冰地赶叶争流离开。
叶争流也确实依言离开了, 她掉头就走, 脚步很快。
那时,叶争流对于神明之事尚无了解。
而今叶争流再回忆起此事,便意识到茹娘的驱赶, 其实是一种好心。
但这并不能解释, 原本应该停留在岛上的茹娘,如今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还有,她究竟是怎么透过□□认出叶争流的?
以及……
在时隔这么久的今日,眼前这个亲亲密密和叶争流说话的茹娘,她真的还是“茹娘”吗?
温香软玉在怀,叶争流的第一反应,是往自己身上套了一层公会商店里兑换的保护膜。
茹娘一边在叶争流手心里反复写字,另一只手则沿着叶争流的手臂来回摩挲。她柔柔地将自己靠在叶争流的肩窝里,软声道:“没想到,出了岛后,茹娘竟然还能再见到公子。”
叶争流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她暂时把自己当成了一个表演道具,好听茹娘到底要怎么往下唱这出戏。
而在两人交缠的衣袖底下,叶争流反客为主地握住茹娘的素手,在她掌心里依样描摹回去。
叶争流问茹娘: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这一回,茹娘的回答就更简单。
经过刚才的一答一问,茹娘已经察觉到,叶争流对于掌心写字的交流方式不是那么擅长。所以,在回答的时候,她尽可能地言简意赅。
比如现在,她只回复了叶争流一个短短的单字——闻。
闻?
叶争流脑中转了一转,当即眉头轻扬,恍然大悟。
原来茹娘是凭味道识人。
她就说嘛,自己这两年身量体态都有所改变,面孔也被□□遮住,怎么会一个照面就被人轻易点破。
茹娘说起味道,叶争流就明白了。她易容的时候,确实没想过要对身上的气味作伪装。
“气味”这个词组,就像是一把关键钥匙,瞬间打开了叶争流尘封的记忆大门。她又想起来了群玉楼里仿佛日夜不息,时时刻刻弥漫的那股甜香。
当时,叶争流以为散发着香味的是慕摇光。
后来重逢慕摇光,叶争流才发觉,慕摇光平日里根本不用熏香。
那香气,大概只是疯狂之神御使属下的一种小手段罢了。
茹娘身为疯狂之神的眷属,有些分辨气味的能力,也是情理之中。
叶争流和茹娘一心两用,手指一边在袖子的遮掩下勾勾搭搭,口上还套路地说两句烂俗的腻人话。
比如茹娘看似自陈心路历程,实则三言两语给叶争流勾勒出了一个新身份——她是当年去过浮生岛取乐的豪客,从前点过茹娘的牌子,对茹娘小意体贴,故而让茹娘念念不忘。
叶争流一边把自己往这个全新的人设里带入,一面旁敲侧击地问道:“说起来,茹娘你现今怎么来了芳华城?”
茹娘本就清素寡淡的面孔彻底垂了下去,她淡而凄然地说道:
“后来,我和几个姐妹得了豪客青眼,豪客便替我们赎了身。只是奴品貌不够,人又无趣,不能讨得主人喜欢,天长日久,主人厌倦,便将奴发卖至此。”
稍稍停顿片刻,茹娘幽幽抬起眼来,浅棕色的眸子中竟没有多少神采。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叶争流,像是想要确认她是否在听。
“我们姐妹几人里,那豪客最喜欢艳娘。可惜艳娘福薄,没能等来大爷替她赎身的那一日……我记得公子当时也爱看艳娘跳舞,哪知道今日,竟是贱妾有缘和公子相逢呢。”
茹娘这一席话,说来平平无奇,好像只是对着恩客例行叙旧,自陈过往。
但叶争流只是随便一听,就分拣出了不少信息量。
茹娘嘴上说着,手心里的笔划仍然没停。
她在叶争流的手心上写道:你真的是吗?
叶争流一时没明白茹娘的意思。
写字交流的方法到底太慢,叶争流随口便道:“嗨,我未成名君未嫁,咱们落魄人遇落魄人,不知这又是什么缘分呢?”
在说到“什么”二字的时候,叶争流顺势在茹娘掌心上点了两下。
茹娘果然会意。
这一次,她提起手指,无声地在叶争流掌心里写了两笔。
再简单不过的一个字,便是稚儿也能轻易分辨,却让叶争流背后未干的冷汗又平添了一层。
茹娘写的那个字,是“人”。
把她前后字句连起来,那个问题便是——
“你真的是人吗?”
倘若这一幕被拍成电影,bgm一定就在此刻急转直下,把剧情的恐怖气氛烘托到最高./潮。
有那么一个瞬间,叶争流浑身绷紧,几欲把茹娘从怀里推开。
她手中掐着一个技能,袖中带着一把短匕,身上也零零散散地藏了不少的小机关。
只要叶争流意念一动,所有攻击便会如雨点一样倾泻而出,密密麻麻地打在茹娘柔弱无骨的身上,撕破从入门起就一直若隐若现的诡秘气息,让对手彻底现形——
然而正在此时,茹娘抬起头来。叶争流顺势一扫,便看见了她的眼睛。
常说人眼是心灵之窗,年轻姑娘的眼睛灵动闪亮,本是最好看的。等到上了年纪,眼白不复昔年的清澈干净,眼膜微微泛其杂色,这就是人老珠黄的由来了。
然而茹娘的眼珠,却如同古井之水一般,只剩下一片近乎机械的死寂。
她默然地看着叶争流。
茹娘正紧贴着叶争流的身躯,自然能察觉到叶争流的紧绷是动手的信号。
但她就那么仰着头,不做一点防备,像是一个发条走尽了的机械人,木楞楞地呆望着,似是已经决定接受一切难以预料的命运。
又等了等,见叶争流没有动手的意思,茹娘便扯动唇角一笑,抬起手来,柔情似水地抚了抚她的脸庞。
“公子呀……”她细声细气,调情似地痴痴笑道,“你是个疼我爱我的活人,还是茹娘的又一场梦呢?”
“……”
听到这话,叶争流伪造出来的喉结,不由上下滑动了一下。
她想起来了。
极乐神女,只是疯狂之神的一个马甲,不太重要的后天神名而已。
而疯狂之神的先天神名……叫做迷梦神。
顾名思义,疯狂之神能将任何人拉入她编织的梦境。
那梦境与真实无异,中招者往往也无知无觉。
就以眼下这一幕举例:倘若疯狂之神想做,那么此时此刻,千依百顺贴在叶争流怀里的茹娘,一念之间就可以被换成一个虚假的梦里人。
叶争流的心沉了沉,她大致猜出茹娘身上经历了什么事,只是还不敢确认。
她低下头,把嘴唇向着茹娘单薄的耳朵上贴了帖,近乎亲密爱语似地问道:“一别经年……茹娘你还好吗?”
在这个问题脱口而出的一瞬间,叶争流就意识到,茹娘不可能过的好。
果不其然,下一秒钟,茹娘潋滟地微笑了起来。
“浮生短,欢梦长。劳烦公子惦念,茹娘过得……好极了。”
与此同时,叶争流笔走龙蛇,飞快地在茹娘的掌心里划了几个字。
她问:你平时怎么确定这是梦还是真实?
茹娘漫不经心地抬眼扫了叶争流一下,同样以书写交流道:确定不了。
谁知道眼前的一切是真是假?
谁知道自己的感受是幻是真?
谁又知道,在神明的眷目之下,你究竟是梦是醒?
茹娘咯咯地笑了一声,任由自己软软依靠在叶争流怀里,眼睛仍然睁着,茫然无神。
她想:就连眼前这个女人,不仅自己不知道这是被编织出来的梦境,还是真实人物,难道对方就知道自己是个真人,而不是一片幻景了吗?
“茹娘”是真的吗?她这个“茹娘”是真实存在的呢,还是特意为了眼前的叶“公子”编织出的一个崭新梦境?
梦里一切都真实,喜怒哀乐,视触闻尝,连疼痛和畏惧都不会有半分掺假……这样的梦,和真实又会有什么差别呢?
茹娘靠着叶争流的肩膀,慢慢转过头去。目光越过矮几上摆放的鎏金香炉,一直投到靠墙的木格子里,一栏扯着薄纱遮掩的神龛上。
她的声音像烟,弥散在无孔不入的香气里。
“公子呀,茹娘好像……早就疯啦。”
话音刚落,茹娘便觉叶争流握着自己的手忽然一紧。被依靠的人在她掌心里写了一个新句子,那句话是——
“如果不在梦里,我们说话会不会被祂听见?”
茹娘摇摇头,姿态有点疲惫。
下一刻,她听到叶争流很放松似地吐出一口气,安慰似地拍了拍她的肩,很客气地把她推出了怀抱。
“那没事了。”叶争流看着自己的人物面板说道。
在系统页面上,“叶争流”那个id后面空无一物,并未标上一个“幻境”或者“梦境”的括号。
叶争流还开玩笑似地问了一句:“你要怀疑这是个梦的话,我掐你一下,你能醒不?”
茹娘愣了愣,显然没料到会有这么不按套路出牌的聊天方式。
但即使如此,在发愣以后,她也只是出神似地缥缈一笑。
“只怕是醒不过来了吧。”
“什么醒不过来。”叶争流断言道,“我跟你说,你这就是坐下病根儿了,得治,治完就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