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初升,十里长岗之下,女真大军和吕中天兵马的大营之中突然号角连天而响,战鼓震天轰鸣。原本安静的清晨迅速被这震耳欲聋的喧嚣声变得鸹噪紧张起来。
山岗之上,落雁军将士们其实在黎明时分便已经各自就位,因为上面传下来的命令说今日很可能是一场恶战,所以已经做好了作战的准备。对普通士兵们而言,似乎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稀奇之处,毕竟敌军围困山岗,随时可能发动进攻。然而,对于知道内情的落雁军中高级将领而言,当得到山岗下的敌人即将发动进攻的讯息之后,一个个心里除了钦佩之外便是崇拜了。
林大帅昨日跟他们说了,今天敌军必然要进攻。林觉说他自有妙计逼着他们进攻。众将领当时以为这不过是林大帅的搪塞之言,林大帅难道当真能操控敌人的行动不成?虽然林大人智谋过人,有些事怕也不能掌控。围困山下的两只敌军大军难道会听林大帅的命令不成?他们明显只是想围而不攻困死自己的。然而,林大人的话却应验了,众将当真不知说什么才能表达自己心中的崇拜和敬畏之情。他们知道,这绝不是林大人运气好猜到的,而极有可能是林大人真的用了手段,操控了对方的行动。这简直让人无法想象,这岂不就是传说中的‘运筹帷幄之中’的手段么?计谋能运用到让敌人都乖乖的配合,那简直是神人的手段了。
揽胜塔高上,林觉全身甲胄站在石栏旁眺望山下敌营的动静。凌晨起床之后,林觉便一直在此观察敌营的动向了。当山岗之下敌营中的兵马终于开始行动起来,号角和战鼓轰鸣起来,敌军营地中马步军开始一队队的整队准备作战时,林觉终于吁了口气。
“大帅,看来大帅的计策生效了,他们要动手了。”孙大勇站在林觉侧后数步的位置,看着下方远处敌营中的动静沉声道。
林觉微微一笑,点头道:“看来确实如此。吕中天怕了。大勇,昨晚你做的很好,听说是你亲自去冒充送密信出去的人的?你又何必亲自去冒险。这等事还用不着你去涉险。”
孙大勇神情严肃,躬身沉声道:“不,事关大帅的计划成败,交给其他人,我不放心。大勇必须保证事情万无一失。大勇的性命不值钱,得大帅器重,大勇将万死不辞……以弥补之前的……糊涂。”
林觉转头看了他一眼,皱眉道:“又提那些事作甚?我早说了,那些事已经过去了,从此不要再提起。你若永远这么耿耿于怀,反倒让我不放心。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况且你也没有做什么对我不利之事,无非是情势所迫罢了。我早已原谅了你,你何时才能原谅你自己呢?”
孙大勇面色泛红,沉声道:“大帅教诲,卑职铭记在心。卑职尽力去忘了那些事便是。”
林觉叹了口气沉声道:“放过你自己,才能过去这道坎。不要胡思乱想,集中精力应付眼前的局面吧。我这设计逼得他们攻山,也不知道是不是给自己找了大麻烦。今日之战,必是惨烈之极的。今天……一定会死很多人。”
孙大勇神情一肃,挺直胸膛,沉声道:“大帅放心,今日我们一定能打的他们落花流水。”
林觉笑道:“何以见得?”
孙大勇怔怔的看着林觉道:“因为我们有大帅您坐镇,大帅一人,便抵百万雄兵。卑职对大帅有绝对的信心。”
林觉一愣,旋即哈哈大笑。一撩披风阔步走向阶梯,大声道:“走,咱们得去给兄弟们打气去了。”
大战之前的紧张气氛弥漫在整个山岗上。落雁军将士们已经按照部署各自就位。林觉策马从南到北疾驰一趟,见所有关键坡口之处的部署皆已到位,心中安定不少。
说实话,林觉自己也不知道逼着对方发动进攻这一步棋是不是一手败招,只能说,自己不得不这么做。因为相较于被对方困死在这里的结果,林觉当然希望能逼得对方进攻。若任由对方围而不攻个,最终的结果必然是落雁军不得不主动发动突围进攻,那样的话,地形的优势便会完全的丧失。地形对于火器的运用何等重要,如果要是不得不突围作战的话,落雁军强大的火器便将无从发挥。那么整个落雁军的战力将大大的削弱。落雁军之所以敢于以比对方少数倍的兵力和敌军周旋抗衡,除了落雁军本身的训练有素之外,大部分的信心便都来自于落雁军手中握着的具有强大杀伤力的火器。
昨日被截获的那封所谓的送给西北军残部孙万春将军的信的内容完全是伪造的,林觉当然派人跟孙万春进行的接洽,特别是数日前郭昆登基之后,林觉当即便让郭昆写了一封亲笔信命人送给孙万春,招揽孙万春归顺郭昆。但那只是几天前的事情,那封信也许才刚刚送到孙万春手里,结果尚未知晓。也根本不存在孙万春已经做好了攻击汴梁的准备这件事。
林觉当然不管这些,他知道围而不攻的计划必是吕中天的主意,所以,他必须让吕中天着急,让吕中天放弃他自己的计划。办法当然便是给他编个无中生有的故事,直指吕中天的要害。汴梁城便是吕中天的命,哪怕是谣言,哪怕吕中天会怀疑这封信的内容的真实,他也不敢赌。他必然会做出反应。而在目前情形之下,吕中天无法抽身,完颜阿古大不会容他脱身,所以他只能改变计划发动进攻。
林觉的谋划是根据局势和人心的设计,信被截获只是第一步,各方的反应和最终可能的动作的猜测才是精髓之处。除了那封信上显眼的‘绝密’二字和大红玉玺的印章显得有些太刻意,若是被精细之人深究恐怕是生出疑惑之外,其余的一切发展都是让吕中天自己做出决定。所以吕中天不但上了当,而且对这信的内容没有产生丝毫的怀疑。
计划的成功并不令林觉意外,给林觉带来压力的便是计划成功之后要面临的战斗。计划虽精妙,但是若是今日之战战败了,落雁军全体被歼灭于此,那可真是自古以来第一大笑话了。史书上会留下一笔:大周某帅设下精妙计策,逼迫敌军进攻,结果弄巧成拙,全军被歼。恐要留下千古笑话,为后世之人称之为天下第一蠢货了。当然,林觉是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的。
战斗在巳时打响,完颜阿古大和吕中天并没有贸然的发动全面的进攻,他们先是做了小小的试探。两队各两万余步兵的敌军开始徒步往沿着山岗西侧中段以及南侧的两处位置往山岗上摸。他们选择的这两处恰恰是十里长岗的坡道地形中最为崎岖、树林沟壑最多的位置。
他们的想法是,看看落雁军是否在这种位置也有足够的人手防御,试探对方的防御的体系。因为如果连一些陡峭难攻之处都有足够的兵马防御的话,则说明落雁军采用的是全面防御的阵型。这种看似面面俱到的防御阵型似乎滴水不漏,但只有七八万人的落雁军要是这么防御,整个十里长岗的防御便没有重点。处处要防,便其实处处都防不住,因为他们的兵力不够。
两处进攻试探的士兵们刚刚从坡下的林子里探出头,便遭遇了山坡工事之中连弩的无情打击。连弩居高临下,射击的距离远了一倍有余,在对方尚未爬上坡地便可以造成打击。两支步兵队伍往上攻了不到五十步,便各自被射杀了上千人。
吕中天和完颜阿古大不怒反喜,他们叫停了步兵的进攻,因为他们不需要他们此刻去送死。虽然死伤了上千人,但试探出了对方的防御体系。对方如此防御的体系,将无法阻挡几处缓坡的骑兵冲锋。
完颜阿古大下达了命令,十余万骑兵做好了冲锋的准备。十余万步兵也开始在鼓声中往山坡下挺进。南边吕中天的兵马也全部出动,十万马步军也全部发动。嘹亮的号角声中,全面进攻终于打响。
步兵打了头阵,因为他们的目的是要牵制吸引落雁军的防守兵力,为骑兵的冲锋拉住对方防御兵马的仇恨。必要时,他们也是突破山顶的力量。震天的呐喊声中,女真步兵和吕中天的步兵如蝼蚁一般沿着林木沟壑和陡峭的坡地往上猛冲。他们自然遭到了山坡上严阵以待的落雁军守军的猛烈打击。无数的弓弩如雨般瓢泊而下,伴之以叮叮当当沿着山坡滚下来的冒着青烟的小甜瓜手雷。轰鸣声随即在山坡下方四处响起,一蓬蓬的黑烟和黄尘冲上天空,震得大地开始震颤发抖。
在连弩和小甜瓜的面前,步兵想要冲上山岗的难度是极大的。小甜瓜的威力可不是开玩笑,一颗小甜瓜在人群中爆裂可以造成高达十余人的伤亡,带来的心理上的恐惧感甚至比杀伤力还要恐怖。更不用说小甜瓜爆炸给地形造成的破坏了。越是树木稠密,沟壑陡峭之处,小甜瓜对地形的破坏越大。炸断了树木,炸塌了山坡,泥石飞溅,尘烟滚滚。
山坡战场陷入了一种混沌状态,四处的轰鸣声掀起了巨大的烟尘和泥土,他们遮蔽了日光,让战场变成混沌的一片。漫天的烟尘让人目不能视物,窒息的不能呼吸,让人完全辨别不了方向。况且在这种情形下,还有各种箭矢的尖啸声在烟尘中呜呜穿过,在耳边嗖嗖飞过,还有轰鸣的手雷在烟雾中炸响。四周兵士的惨叫声传来,让大量裹挟在战场烟雾之中的步兵已经失去了方向感。他们像是无头苍蝇一般的在烟尘之中乱撞,聪明的直接趴在地上,将头埋在臂弯里,不敢挪动半步。
完颜阿古大和吕中天在后方看的心惊肉跳。特别是吕中天,他终于明白了为了完颜阿古大死活要拖着自己一起来剿灭落雁军的原因了。因为眼前的这只落雁军实在太可怕了,他们掌握了火器的力量,之前那霰弹火器便已经令人恐怖了,现在他们又弄出了这种遍地开花的火器。简直让人不可思议。
“可恶,可恶之极。这林觉是恶魔转世么?实在可恨啊。”吕中天跺脚怒骂道。
完颜阿古大咬牙冷笑道:“现在知道我为何不让你撤兵了吧,你把这个恶魔丢给我女真兵马,那不是坑我们么?要除此妖魔,咱们得一起上才是。”
吕中天点头道:“无论如何,今日要解决了他们。大首领,我看,骑兵可以冲了。他们的大量火力被步兵牵制了,此刻骑兵再不动手,步兵恐要崩溃了。”
完颜阿古大微微点头,策马而出,将手中狼牙棒高高举起,发出狼一般的嚎叫:“给我杀!”
一声令下,引来万马奔腾,喊杀之声震天。无数的骑兵开始朝着宽阔的缓坡地带冲锋而去。联合进攻的骑兵十多万人,他们分为数个梯队,朝着山岗东西两侧共六处缓坡猛扑而去。十几万骑兵,本身就是一片骑兵的汪洋大海一般。而他们扑向六处缓坡位置的队伍就像是在大海中探出头的六条黑龙一般,疾速的冲向面前的低矮山岗,大有将山岗缠绕吞噬之感。加上之前冲到山岗下方的大片黑压压的步兵兵马,整个十里长岗此刻就像是一片漂浮在黑色人海中的树叶,随时可能被撕扯的粉碎。
此情此景,让此刻正站在揽胜塔顶端观战的郭昆心中一片冰凉。虽然他也发了话要亲自参加战斗,但他是皇帝,林觉怎么可能让他去冒险。他只让郭昆在塔上观战,负责从高处提供对方进攻的讯息传递给下方的兵马,作为山岗上兵马调配御敌的参考。但眼前这个局面,郭昆什么消息也无法传递下去,因为根本无需传递,因为到处都是敌军的兵马,不分南北东西,也没有轻重缓急,因为处处都是紧急之处。
“看来今日……要命丧于此了。这个林觉……他让我上这高塔观战,是不是在暗示我,一旦战事落败,便让我从他塔上跳下去,免得受吕贼和女真人的羞辱呢?一定是这样,他只是不肯明说罢了。哎!林觉啊林觉,你也太自信了,非要在这里跟他们决战?这场仗当真能赢么?我知道你不怕死,可我不同啊,你死了便死了,我不能死啊。你把我给坑了啊。”郭昆心中心绪复杂,既惊恐后悔,又对林觉的决定从内心里埋怨和怨恨不已。
但无论他怎么惊恐担心,如何的抱怨后悔,伴随着震耳的喊杀声,敌军骑兵冲上了坡道,朝着数百步长的缓坡上方猛冲了上去。
就像是巨浪卷上了堤坝,奔腾的骑兵根本没有任何的减速,也根本没有任何的队形而言,便那么直愣愣的冲上斜坡。这本就是一次做好了死亡准备的冲锋,第一波的骑兵心里自己也明白,他们其实活命的机会不大,因为对方第一波的打击将是凶猛而致命的。但是他们别无选择,他们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他们只有猛冲才有可能活下来,一旦他们逡巡不前害怕死亡的话,他们会立刻被军法处置,根本连半点的活命机会也没有。所以,唯有往前冲才是他们有可能活命的唯一机会。
几处斜坡地形相类,靠近山岗西侧南边的一条坡道是由原禁军侍卫马军司的三万骑兵负责进攻的。这三万骑兵的先头五千骑兵顶着盾牌直愣愣的猛扑山岗斜坡。那坡道宽约百步,通向山岗顶端的距离约莫四百步左右。距离不算长,坡道也不算陡,当禁军骑兵的高头战马冲上山坡的时候,甚至战马的冲锋速度都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喊杀声中,五千骑兵便如一列火车直冲而上,迅速的冲到了山坡上方百余步的位置。
一切顺利的在后方指挥的侍卫马军司指挥使王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本以为对方怎也要在坡道上挖掘陷坑设置障碍什么的,但却根本没有。对方的第一道山坡的防线就在坡道中段位置,这五千骑兵将会很快扑到他们的工事之前。只要缠住工事中的敌人,后续的两万五千骑兵便可以乘势冲上山岗了。王隽计算过了,以这种平缓的坡道和宽度,骑兵冲锋的速度来看,对方必须要从坡道下方便开始实行阻击,并且要极为有效的阻击方式。若是任由对方冲上坡道百步,便等于浪费了大量的阻击距离,后续基本不可能阻止骑兵的冲锋了。
王隽嗅到了成功的味道,他之前确实很担心,但真正战斗打响之后,他忽然觉得之前的担心似乎太过了。似乎根本没有这个必要。对方明显是出现了重大的防守失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