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腿都没了,还要这条命有什么用?”
不远处,两名头发散乱的士兵抬着担架走来,担架上,趴在上方的男子哭得声嘶力竭、暗无天日。
腰腹下盖了块粗布,再结合方才的抱怨声,不难猜出这人遭受的一切。
“鬼哭狼嚎什么?从战场下来还有命,就已经很不错了。”
另一个人也在帮腔:“就是,再嚷嚷,直接帮你扔到荒山野岭去!”
那人吓得赶忙闭上嘴。
“不过你说,咱们就剩下几千人的兵力,搭这么多营帐干吗?”
“这你就不懂了吧,”先前还心灰意冷的伤员瞬间来了精气神,示意那两人将自己放下,刻意压低声音,营造神秘气氛道,“前几日军医为我包扎,一不小心偷听到将军他们的对话,说是为了防止敌军夜袭。”
“得了吧,就咱们现在这伤的伤、残的残的兵力,干脆缴械投降算了。”
“嘘,小声点,被将军听到,直接军法处置!”
“怕什么,反正将军现在不也没辙了吗?”
“小心驶得万年船。”
双腿残缺的男人长叹一口气:“为今之计,就等蓬莱那十五万大军与咱们汇合吧。”
……
清冷幽凉月华下的城墙,凭空散发一种淡淡的诡邈,垣头亮如白昼。
“痴人说梦!”腰圆背厚的容光冷冷嗤笑一声,
抻手长挥,满脸胜券在握,扬声道,“传我命令,谁能率先夺下梁榭潇的首级,破格擢升两品,赏银万两!”
月色透不到的地方,玄衣黑发的云逸如鬼魅一般,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极为渗人。
“果不出季姑娘所料,狼牙城内开始频繁骚动。”刺探先锋禀告打探到的情况。
马背上的杨副将似乎等这一刻已然很久了,振臂高呼道:“众将士听令,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战即将开始,夺下狼牙城指日可待。”
他的身后,二十万大军雄赳赳气昂昂等待自投罗网的敌军。
两军交战,死伤在所难免。
而前期一直佯装节节败退的瀛洲援军此刻恍若觉醒的雄狮般,攻势迅猛,将狼牙城君打得落花流水。
城垣上刚愎自用的容光这才察觉不对劲的苗头,却为时已晚,此刻急如热锅上的蚂蚁,毫无应对之策。
“容将军,大事不妙,”一面阔口方的副将惊慌失措跑上城楼,豆大的汗珠如雨下,“瀛洲军并未如传言般只余几千兵力,迅猛的攻势更趋向于训练有素。我方兵力不敌,损失惨重啊……”
容光猛地咽了口口水,一把攥住垂立在一旁的云逸,如死灰般的双目顿时升腾了些许光亮:“军师,这可如何是好?”
到底只会纸上谈兵,一有意外发生便开始自乱阵脚。
云逸面色如乌云压顶,丢出一个字:“撤!”
只要城门落下,任由他们再骁勇善战,都无法再前进一步。
“杨副将,狼牙军再次阖上城门,是否乘胜攻城?”
“不必。”季梵音抢先一步开口,神色自若道,“静候你们将军佳音!”
杨副将再次看向季梵音时,不由得肃然起敬。
下弦月倾洒大地,笼罩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楚河汉界的分割之下,如块块碎银落地。
城内灯火通明,两军对峙,却非势均力敌。
“云逸,你还真有个好妹妹!”
恢复镇定的容光冷冷一笑,言语尽是数不尽的嘲讽。
就在方才,城门再次被人打开,瀛洲军鱼贯而入。而指挥开城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对面低眉不语的云槿。
“容光,你别恶人先告状。枉费我们如此信任你,你竟然在背地里使阴招,私埋炸药。若不是云姑娘,我们不仅还被蒙在鼓里,就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说得没错,对于你们这种罔顾人命之人,就该人人得而诛之!”
群众愤起而怒涌,纷纷恶语相向。
失民心者失天下!
轮廓如刀裁的梁榭潇坐在马背上,削铁如泥的银光宝剑持在手中,王者之风浑然天成。只见他神色淡然抬手,激昂的民怨声渐次减弱,直至消无。
面无表情睨了容光一眼,表达之意不言而喻。
容光仰头大笑了几声,随即眼白上翻,凶狠的原形毕露。不由分揪住身后几个士兵,朝梁榭潇一扔。又趁他分神之际,重如铁石的长刀银光一闪,‘嚯嚯’指向他。
梁榭潇深如潭水的双眸骤然紧缩,轻功一跃,乌合皮靴踏马飞身将空中之人一一救下。旋即又轻而易举夺下他的刀戟,立斩于马下。
主将已死,其余人纷纷弃甲投降。
在百姓纷纷鼓掌叫好声中,云氏兄妹消失于人前。
阴暗狭隘的幽深窄巷,刺鼻腐败的气息扑面而来。
“大哥,我们回青山好不好,别再掺和他人之事了,算我求你了……”
冰雪般凛冽的云槿此刻卑微如蝼蚁,声泪俱下劝诫,试图将与深渊做交易的云逸救出来。
可她忘了,与深渊打过交道的人,深渊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他!
云逸声音冷如冰窖:“你是不是看上了仇人之子?”
云槿下意识想否认,嗓子恍若落满了灰,嘴唇翕合数下,吐不出半个字。
云逸后退两步,一字一句重重砸在她的心上:“从今日起,云家与你这忘恩负义之人再无任何瓜葛,有多远给我滚多远。”
“大哥……”
长剑划破长空,掩在夜色中的猩红液体吧嗒吧嗒掉落青石板路,染红了银光刀锋。
梁榭潇赶到时,面色惨白的云槿已陷入昏迷,腰腹罗衣尽是淋漓鲜血。
拧紧的眉目再次皱成川峰,不由分将她一把抱起。
沉稳有力的步伐遁去,巷尾缓缓走出一道细瘦纤影。褐色毡帽几乎盖住整个后脑勺,皎洁如雪的肌肤隐没在黑暗中。
忽略心中一闪而过的异样情绪,空中传来她低声恍惚的呢喃声:这样,也好。
黯淡垂眸转身,茕茕孑影孤零零投射在地上,渐行渐远。
“城门被破,容光已死,树倒猢狲散。那些不成器的侯王后代逃的逃,降的降,咱们得离开这里避避风头。”
游廊拐角处,玉石瑽瑢的石崇左手夹着珍石玉器,右手不由分拽扯出一凝脂柔夷,面若桃花般的绝美之貌紧随廊檐下而出。
两片柳叶眉似蹙非蹙,曼妙身姿下的倩碧色纱裙跟随略微犹豫的动作前后摆动。
“石爷,要不再等等?”
“有啥好等的?再等下去,爷的命难保啊!”
等候多时的马车停在后门隐蔽处,石崇抛掷完左手的金银财宝,揪扯身后的女子,扬眉催促。
忽地,突兀的喉头多了一柄染了鲜血的长剑。
石崇吓得浑身觫斛,双脚瘫软在地,一个劲儿的磕头求饶。
“你没事吧?”
眉染浓郁的杏仁在见到他的那刻,如同五月晴空下的清湛之色,光亮异常。细弱柔夷赶忙检查他的周身,心悬在嗓子眼。
云逸长手一挡,将她护在自己身后,朝着跪地求饶的石崇冷言威逼道:“你的侍妾绿珠因不愿委身他人,已坠楼而亡,记住了吗?”
“记住了记住了……”
为了活命,撒个谎算什么?
只是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侍妾竟与罪臣之子勾搭上了。
“若你言而无信,那么……”
凄厉一声惨叫,脱离本体的拇指抛掷空中,血液呈现喷射状,溅落一地血污。
天际深处,点点白光连成一条线,撕破雾气浓重的黑夜。
“启禀将军,这位姑娘并未伤及脾肾,好好调理一阵便能恢复。”
梁榭潇长臂一扬,命令小厮跟随军医抓药。
“王爷……”
抬手捏眉的动作一顿,他有些愕然看向本该待在颍上的李久长,棱角分明的五官瞬间凝上层薄霜。
“季小姐将您假意放出的消息视为真,一路风餐露宿赶来狼牙山……”
话音还未落,颀长峻拔的男人早已没了踪影。
一个月后,蓬莱十五万大军与瀛洲二十万大军在西上成功会师。
三个月后,心力不齐的各地侯王无力抵抗,又慑于他国天威,纷纷举白旗投降。
彻底收复山河失地,臣民归心。
作为一国之君的齐田磊便在宫中设宴款待两国援军之首。
“时间过得真快,上一次促膝长谈,还是在三年前。”
夜幕之下,白衣胜雪的魏剡音线平缓,清湛明晰的宫灯随夜风摇曳。
梁榭潇如墨般漆黑的深邃眼眸沉了沉,仰头,喉结滚动几下,浓酒顺着喉咙滚落。
“对她,我势在必得。”
“她不是物品。”梁榭潇凝眸远眺,紧抿的薄唇惜字如金。
魏剡看了他一眼,束发镶宝银冠在灯光下闪了闪,眸色坚毅:“她亦非你的所有物。”
挺拔如松柏的梁榭潇拧眉深蹙,不再多言,踱步沿廊拾级而上。
身后之人连名带姓唤住他,嗓音落地有声:“我爱她,甚于你!”
梁榭潇侧目一瞥,眸光泛冷,垂落的双掌攥得紧紧的,旋即头也不回离开。
灯影如绰,落在白皙清湛的俊容上,占据大半张脸,阴影晃动时高时低。
沉香璃纹睡榻一侧,黑陶酒瓶倾倒三四,借酒浇愁,只会愁更愁。
长肘撑着膝盖,锦龙衣袍上的缕缕寸线绣出的,一如此刻萧瑟的秋风,寂寞之余,只有树影婆娑陪伴。
梁榭潇垂落双眸,膝上的修长指腹轻轻摩挲手掌的秋兰素佩,终是舍不得让它孤零零躺在沉木衣柜中蒙尘。
娇柔倾美的笑靥如花般在他眼前绽放,即使是浑身长满刺的玫瑰,他亦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