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我们到喽!”殷鸣将马车停好, 利落跳下车,上前掀开帘子。
姬昭只觉寒风迎面而来,他抖了抖说道:“真没想到这地方这么冷!”
“本就是在山上, 如今又是八月末,自是凉的。”尘星说着, 给他披上件披风,姬昭从马车下来, 四周看了看, 满目高树, 这哪里是有人烟的样子?
尘星跟着跳下来, 也诧异道:“咦,真的是这里吗?”
姬昭低头展开地图看:“没错呀,就是按照这图来的。”
殷鸣也凑过来看,真的没错,他们此时就在这山脚边上, 可是却找不到进山的路。
尘星道:“您不会被那逍遥子给哄了吧?”
姬昭郁卒:“不会吧!!!”
那天他们离开金陵后, 姬昭实在不知该去哪里,心情又极度低落, 人也恍恍惚惚的。
后来还是殷鸣想起逍遥子曾给他们郎君寄来地图, 便提议不如去找逍遥子, 姬昭当时完全就处在一个“无我”的状态,他们说什么便是什么,便来找逍遥子了。
一路上, 看着风景,心情才慢慢调整过来, 不至于再是那副活死人的样子。
姬昭拿着地图上前:“我们往里走走, 说不定走走就有路了!”
也只有这个法子了, 他们三人往里走,走了半个时辰也没看到有路,依旧是那片一看就是没人打理的杂草地,姬昭正迷茫地四处看着,忽然,“啪嗒”一声响,又是翅膀扑腾声,一只小麻雀掉在他们面前,差点砸到姬昭。
姬昭赶紧往后退一步,殷鸣大声问:“是谁?!”
没人应。
“出来!!”
殷鸣再威胁:“再不出来,我可要动手了!”
他们三人静等片刻,只等到风声,殷鸣正要拔剑——
“嘁,好没意思。”树上响起道很可爱的女孩声音。
他们仨立即仰头看去,看到一双晃来晃去的腿,晃着晃着,树叶里探出张小脑袋,是个小姑娘,十五六岁的模样。
“你是谁?”姬昭开口问她。
“那你是谁呀?”
“我过来找逍遥子,是他给我地图。”姬昭说着,举起地图给她看。
“咦。”小姑娘看看他,转身从树上下来,姬昭赶紧道:“你慢些。”
她却“嗖嗖”地已经从树上跳下来,走到姬昭面前,看他手中地图,姬昭则在看她,小姑娘长得非常可爱。
她从姬昭手中拿走地图:“的确是逍遥子的,可是逍遥子不在。”
“那他去了何处?”
“出远门了,办些事。”
“他何时能回来?”
“我也不知道。”小姑娘耸肩。
“这样……”姬昭思考片刻,既然逍遥子不在,那他也没必要再久留,他便道,“打扰了。”
他说着,转身要走,“你等等!”,小姑娘叫住他。
“嗯?”姬昭回头。
“你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
“我从金陵来,我去——”姬昭不知道要去哪里,他想了很久,想到眉州,他眼睛一亮,“我要去眉州!”
“眉州?!”小姑娘眼睛也跟着亮了,“是有许多竹熊的眉州吗?”
姬昭点头。
她立即凑过来:“你带我一起去吧!好不好?!我还未去过呢!”
说来也奇怪,姬昭最讨厌陌生人了,这个小姑娘却不令他讨厌,他甚至觉得她长得有些眼熟,心中也莫名地想要亲近。
姬昭看她:“你的家人能答应?”
“当然能啦!忘记告诉你,我是逍遥子的女儿!”
姬昭大惊:“他有女儿?!”
她扑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不能有吗?”
“不,不——”姬昭只觉得逍遥子先生的形象愈发扑朔迷离起来,要知道,逍遥子在他印象中是个风流浪子的形象啊!姬昭还是不能相信,便道,“那我问问你,元和三年,逍遥子在哪处?”
她不假思索:“逍遥子在湖州,在吃太湖三鲜!”
“你真的知道!”要知道,这段就是那本逍遥子的手写本里提到的,据姬昭所知,世面上从未刊印过。
“我当然知道!逍遥子当时喝醉了!那段是我写的!”
姬昭再惊:“难怪那段的字迹不太一样!”
她得意道:“是不是字好看许多?!”
“……呃。”姬昭虽然不想贬低自己的偶像,但的确如此。
她“哈哈哈”笑:“逍遥子写字很难看的!她小时候偷懒,不愿意练字,我就不同啦,每天玩,都不忘练字读书呢!那是我十岁时候写的字,我现在写得更好了!你看我手上的茧!”
她伸出手来,绕着弹弓的手指上果然有茧。
她笑:“怎么样,可以带我去了吧?”
“可以是可以,不过——”
“没有不过啦!”
“可是——”
“也没有可是!”
姬昭无奈:“那你回去收拾收拾行李,我也好去瞻仰一番逍遥子先生的草屋。”
小姑娘却道:“草屋?搭好的第二天就塌啦!草早就拿去烧火了!”
“……”姬昭与殷鸣、尘星一同大笑出声。
姬昭觉得,这算是他这么多天唯一真正开心的一天了。
小姑娘叫暖暖,却没有告诉姬昭她姓什么,姬昭也没有非要知道,逍遥子留暖暖在这里,肯定还有大人陪着她,要带人家小姑娘出去玩,总要知会一声吧?
暖暖却吓得连连摆手:“赶紧走赶紧走!叫忠叔知道,铁定走不成!快快快!”
姬昭哭笑不得,还是留下封信,就用石头压在暖暖爬的那棵树下。
逍遥子原本住在临近江陵府的一座山中,他们离开后,便往眉州赶去,这与从金陵去眉州是完全不一样的路线,有暖暖一路叽叽喳喳,日子好打发极了。
暖暖也写游记,并且姬昭还知道很多小秘密,例如逍遥子的很多游记,都是暖暖代笔。
“也不能怪逍遥子啦,她太懒了,人又有点笨,只能我来了!有些时候是我自己写,有些时候是她口述,我代笔!”
姬昭被她逗得直笑,他一路上不停给暖暖买东西,暖暖到底是逍遥子的女儿,姬昭也给她买精致漂亮的首饰,她挺喜欢的,却看一眼就随手扔到身后去了,是真的扔!
这完全是视金钱为粪土啊,一点不当回事。
倒是给她花十文钱买两个肉包子,把她高兴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还叫他“哥哥”呢。
听到她叫“哥哥”,姬昭心颤,想到宗祯。
也不知宗祯身体是否已经恢复,更不知他们与凉国谈判谈得如何,至今没有听到太子订婚的消息,是消息还尚未从金陵传来,还是……
“哥哥你在想什么?”暖暖伸出爪子在眼前晃了晃。
姬昭回过神,温声道:“没什么。”
暖暖吃着包子,递给他一个:“你不吃吗?”
“我不吃,你慢点吃。”
“你是不高兴吗?”
“……”
“你的眼睛,很难过。”暖暖指了指他的眼睛,她凑过来,“你是怎么了呀?”
“我,我和我喜欢的人,分开了。”姬昭也没想到,他竟然对一个小姑娘开口说这些。
“哎哟,就是这事啊。”暖暖又坐回去,毫不在意道,“不就是一个女子嘛!天涯何处无芳草!”
姬昭“噗”地笑,又道:“他是男子。”
“哎哟!”暖暖的眼睛瞪大,“你是断袖呀!”
“这你也懂?”
“我什么不懂呢?”暖暖凑过来,“那就更好办了,不就一个男人么,狗男人算什么呀?”
“……都是谁教你这些?”
“我娘啊,我娘说了,男人都是狗东西,不值得托付。”
“……”姬昭颇有些一言难尽,只能说,不愧是逍遥子的女儿!
不过经过暖暖这么一打岔,他忘记那些烦恼,又跟着小姑娘东拉西扯起来,脸上再度浮现笑容。
金陵,姬昭的山庄内,宗祯靠在床头,紧皱眉头吹着碗中药。
陈克业站在床边汇报道:“我去看过刘蕤的尸体,殿下,他确实是被绞死的,不过他七窍流血,恐怕是死后,又被伪造出中毒的样子来。”
宗祯尝了口药,还是很烫,他只能再吹了吹。
陈克业再道:“宗谧被陛下软禁在他自己的屋里,我打算今夜再去探一探。”
宗祯仰头,将一碗药喝尽,抬眼看向陈克业:“旁的都不急,先去将刘蕴(庆旸公主)那个疯女人抓来,藏起来别叫人找到。”
“是!”
陈克业说完转身便走,保庆与程深紧跟着就进来,宗祯瞄他们一眼,他们俩不敢动,低垂着脑袋,蔫蔫地站在床边。
“都滚过来吧。”宗祯没好气。
他们俩这才敢走近一些。
宗祯是五天前晨时清醒的,当时他说话很不清楚,非常艰难地,他断断续续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命令大家去找姬昭。
病中,迷迷糊糊之间,他听得到姬昭说的话,却给不出任何回应,他是当真急得要死了。
什么选择不选择!
他与刘苍一向有来往,约定好暂时同盟,哪怕刘蕤真是宗谧给杀的,他都能有办法把这事情给栽赃出去,刘苍的兄弟可还有好几个!更何况还有刘蕴这个疯女人在,无论如何栽赃都有的是办法!
凉帝最好面子,子女自相残杀这样的事,恐怕藏着掩着还来不及!
又何至于要到两国开战打仗的地步?!
宗祯现在想到那天姬昭趴在他身上哭,还是忍不住咳嗽出声,咳出血来。
他不能去怪父皇与妹妹,他们俩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
他只能怪自己。
那天,他还吩咐陈克业给逍遥子写信,他不知姬昭会去哪里,给逍遥子写信也是多条途径,这几天他说话渐渐利索多,能在床上坐一坐,也能自己喝药。
伤口在后背与腰腹,都绑着绷带,刚能清楚说话的时候,他朝保庆程深他们发了一通火,就这么让姬昭偷偷跑了,当时扯到伤口,血流不止,这些天他也不敢多动。
他得快些好起来,才能去找姬昭。
如这般,过了半个多月,姬昭已经开始往眉州走。
金陵城中却是一片混乱,因为庆旸公主也不见了,眼看凉国使团就要到,仁宗愁得嘴上都长了几个泡。
宗祯一日三餐地喝着药,陈克业从地道内带出个哑巴来,这是刘苍给他传话了。
宗祯也想知道,这一回刘苍要把这事栽赃给谁,正听小哑巴用唇语说着。
保庆在外求见,陈克业出去,很快回来,告诉宗祯:“说是逍遥子找了过来,想要见您!”
宗祯惊讶,赶紧叫陈克业先带小哑巴下去,再叫带逍遥子过来。
宗祯艰难地下床,套了件长衫,终于见到传说中的逍遥子,令宗祯吃惊的是,对方身量格外纤细……纤细得有些过分,纤细得甚至不像男子……对方还带着幕离。
宗祯怔了怔,说道:“先生请坐。”
“咳!”对方好似有些尴尬。
宗祯更惊,这声音,分明是女子啊!!
静谧片刻,对方索性扯了幕离,迎上宗祯的惊诧神色,尴尬道:“既然我都来了,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也遮不住了,是,我是逍遥子……”
宗祯看着她的脸,岂止大惊啊!
这,这张脸几乎与姬昭一模一样,这不是姬昭这辈子的母亲,殷家唯一的姑娘殷莺么!!
殷莺显然依旧十分尴尬,她故作正色:“我收到你的信,便急急赶来,出了这样大的事,事关昭,昭昭,我不能不露面。”
宗祯也回过神,对方到底是姬昭的母亲,他请她坐,还给她倒茶,问道:“您是有什么线索?”
“呃,我没什么线索,但是我愿意去一趟凉国。”
“为何?”宗祯这般问道,却又想到从前觉得诧异的很多地方,例如凉帝刘乾看着姬昭发呆,给姬昭送画,还有关于德妃的疑团。
毕竟是面对小辈,殷莺说得有些吞吞吐吐:“我与凉国皇帝,早年认识,我能说服他不打仗。”
“您可能具体说一说?”宗祯非常有礼貌地说,“我了解得多一些,也好能帮助您。”
“咳咳……”殷莺喝口茶,给宗祯大概说了遍。
宗祯叹为观止,他这位岳母,了不起啊!
那天,刘蕤说的话,还真有几分说对了。
宗祯问:“那刘蕤,是昭昭的弟弟?”
殷莺立即鄙夷道:“他也配!他是我的一名侍女生的,我发现刘乾骗我,早就想走,无奈怀了孩子,我是想着生下孩子留给他便走的,我在外行走,并不利于孩子的成长。偏偏我那侍女想害我,要用火烧了我,我岂能任她如意?当初我离开金陵,家父怕我危险,是派人暗中保护我的,此事只有我一人知道。我自是带着孩子顺利逃脱。”
事情这就非常明朗了,显然那德妃也是利用殷莺在骗刘乾。
宗祯便道:“您大可不必如此,这样您太辛苦,我有办法把这件事办了,绝不会起战事,无需您出面。”
殷莺却道:“我不觉麻烦,我只觉这母子三人令我恶心,我没想到他们竟将算盘打到我儿子头上!敢做出这样的事,就得付出代价!你办你的,我也办我的事,他们三人都必须得死!让我去见刘乾!”
宗祯想了想,又道:“去凉国路途劳累,您看这样可成,明后日,凉国使团便能到,据闻凉帝刘乾的心腹,那位韩大人也会来,他与凉帝从来形影不离,他可曾见过您?”
“……见过我的人不多,他还真算一个。”
宗祯松口气:“那就好办了。”
殷莺出现在那位韩大人面前的那刻,他就惊呆了。
他们陛下始终认为她还没有死,魂牵梦萦这么多年,五皇子再厉害,哪怕十个五皇子加起来也不如一个这位啊!
尤其殷莺直接将当年真相说出口,刘蕤根本就不是她的孩子,德妃想杀她,母子三人欺骗刘乾多年,五皇子刘蕤之死顿时也就不是多大的事,凉帝这么多年对刘蕤过分的宠爱,说到底也不过是因为她而已,否则那么多皇子,也没见凉帝个个宠爱。
凉国使团留在金陵,那位韩大人派人回去报信。
谁也没有想到,后来,刘乾竟然亲自来到金陵,仁宗都忙得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怎么该打的仗没打,反而邻国皇帝还来了?
上次凉国皇帝来金陵,熙国皇帝去燕京,可都是近百年前的事了!
但这些已经是近一个月以后的事。
宗祯已能下地自如行走,姬昭却还是没找到,没有丝毫的消息,宗祯的心情非常不好,谁也不敢往他跟前凑。
宗祯想着,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姬昭走的时候只带了殷鸣与尘星,这俩都是靠谱的人,可他们也从未长久在外行走过,谁又知道在外会遇到什么?
尤其姬昭,压根就是从旁的世界来的。
一想到这点,他的心就火烧一般,一丝一刻都待不住。
宗祯甚至没有等到刘乾过来,他从山上下来,进宫去延福殿。
仁宗这些天忙得脚不沾地,见到儿子还有些羞愧,直白点说就是不好意思,宗祯也没有浪费时间,直抒来意:“父皇,我打算出趟金陵。”
仁宗怔愣:“啊?”又赶紧道,“不可!你还在养身子呢!”
“前些日子之所以那样凶险,无非是因为中毒,如今毒已解,伤口倒尚可,昨日换药时,罗大人说,恢复得还不错,总归这一两个月要养身子,无法处理朝政之事,我不如离开金陵,路上我也会主意休息,不会赶路太急。”
“好端端的,又为何非要离开金陵?!”
“我想去找姬昭。”
仁宗噎住,又道:“说来也奇怪,这孩子是怕朕怪他?朕又怎会怪他,唉!朕会派人去找他回来,不必你亲自去一趟。”
“父皇,其实我有件事想要告诉您。”
“你说,你说。”
“我确有心仪之人,那人也从来不是什么庆旸公主。”
仁宗皇帝这些天,该知道的也知道了,庆旸公主骗他的事,他也已知晓,对此他自责道:“都是父皇草率,轻信他人之言,不过那位庆旸公主好歹救了你的命。”
“这也是我要说的,我能醒来,根本不是因为她的药。她给您的药,处理过,我若是靠她的药,长达一两年,都无法好透,她也好用这药控制您与我。”
仁宗大惊:“那,那——”
“我吃的药,是姬昭给的,姬昭那位白大夫,您也是知道的,当初眉州治瘟疫的方子就是他所提供。”宗祯继续道,“父皇,时到今日,我也再没有什么好隐瞒、担忧的,先前之所以一直没有告诉您,是因为福宸与姬昭尚未和离,和离之后,又遇上这些事,我一直没能来得及说。”
仁宗惊呆了,看着宗祯半天不敢说话。
宗祯也看他,点头:“是的,是姬昭,我喜欢的人是姬昭。”
仁宗猛吸凉气,半晌,才来了句:“你,你跟你妹妹抢,抢人啊!!”
宗祯怔住,蓦地笑出声。
他怎么也没想到,都到这个时候,他父皇最在意的竟然是这点!
“怎能如此呢?!”仁宗一脸哭相,夹杂着愤怒,“朕就觉着奇怪,福宸与昭哥两个孩子过得好好好的,感情那么好,怎就突然要和离?!姬重锦也是幌子吧!你,你怎可如此呢!”
宗祯解释道:“福宸与姬昭是当真没有感情,当初也是我与父皇非要赐的婚。福宸与姬重锦之间,也是真的。”
“真的?!”
“父皇,我可以用我的生命起誓。”
仁宗听了不说话,片刻后才喃喃道:“难怪这孩子要走啊!都怪朕,轻而易举地相信旁人!”
“这也不怪父皇,说来也的确是刘蕴的解药帮我拖了几日。”
“那,你可知那孩子去了哪里?”
宗祯摇头:“不知。”
仁宗叹气:“那要如何去找?”
“总不能因为不好找,就不去找?总有一日能找到。”
仁宗再看他,看了许久,又开始叹气,最后点头道:“你去吧,路上注意身子,若是实在找不到,就回来,我们一起想想法子。”
“好。”
“唉,你去吧。”
宗祯行礼,转身要走,到底是问道:“父皇,姬昭是男子,我亦是男子,我们不会有孩子,我也不打算再亲近旁人。”
仁宗摆摆手:“你母后临走前,拉着朕的手,说她只希望你们兄妹二人平安喜乐。你们是太子与公主,看似身份高贵,却生来承受巨大压力,又哪来真正的平安喜乐,在朕能给的地方,朕会尽力给予你们一切。至于孩子,唉,你幼年时候,身子不好,好几次差点救不回来,你母后觉得愧对祖宗,怕无人继承江山,劝朕选妃。
朕不是当皇帝的料,却因嫡子出身,无痛无灾,顺利册封太子,再继承这片江山,朕没有才能,也只能硬着头皮坐在这龙座之上。人这一生的命运啊,从来也说不清楚,百姓羡慕皇帝,殊不知,皇帝也在羡慕着他们?
没有孩子又如何?宗室子弟从来不缺,总有适合过继当皇帝的,总归都是宗氏后代。
人来世上这一遭,又能遇到几个知心之人?你母后走后,至今多年,朕每每都在梦中梦见她,于朕而言,这已足够。
原先,朕以为你与朕不一样,如今看来,竟是一样的。
有些人,注定一生只能爱一人。”
宗祯的眼睛都被父皇给说酸了。
似他父皇这般,自然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可又如同他所说,人生走一遭,使命各不同。
宗祯给他行礼,抬头道:“我会尽早回来。”
仁宗笑:“自然,朝中还有这么多要事需要你回来打点,朕不是个好皇帝,所幸你母后将你带来这个世界。”
宗祯也笑了笑,转身大步离去。
仁宗看着他的背影,再叹一口气。
那日,他去庄子里,看到姬昭坐在床边失魂落魄的模样,两人双手交握,是有过一点怀疑的,只是他也没太敢往那处想,今日儿子过来说这么多,他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安定感。
他若是阻止,姬昭在外流浪,再无踪迹。
宗祯又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当年,他的父皇也不许他娶皇后,因为皇后家世太低,他清晰地知道那种感受,儿子与姬昭这样的感情比他们当年还甚。
世人总说江山与美人总要择一个,为什么就不能都拥有?
这样的感情本就与世俗不符,两个孩子都是好孩子,却还是共同选择这条路,可见他们的决心。
他又何必棒打鸳鸯?
两人若是感情当真深至此,此生再不分开,相爱到老,那也是一段佳话,也算惊世骇俗。
若是总有分开时,也无需他出手。
谁又不曾年轻过。
宗祯自小到大,无数次在鬼门关徘徊,皇后与他对儿子唯一的期望是,活下去。
如今,他不仅越活越好,还拥有喜欢的人,多了不少人情味,又将朝政理得这样好,皇后在天上瞧着,又不知道多高兴呢,这在从前,他们夫妻想也不敢想的事。
仁宗想,做不成好皇帝,总要做个好父亲、好丈夫吧。
宗祯回到东宫,找出姬昭曾经构想过的“旅行社”大计,这上面列出的地方,他是要一个个地去找的。
不过——
他又起身,从柜子上取下一个匣子。里面是一叠书稿,是姬昭这两年出门时写的游记,姬昭写得零散,甚至很多写完自己就给忘了,他都收起来,早已整理好,本想编成册子,印几本留着自家看的。
现如今,他打开盖子,看着整整齐齐的书稿,心道:倒是便宜了其他人。
他叫程深过来,吩咐道:“交给书局,即刻下印,署名潇洒子,只投放那些犄角旮旯里的小书斋,每个州府只投顶多十本。每一位购买此书的人,都需记录下,向我汇报。”
“是是是!”程深赶紧应下,回头就去办。
宗祯又叫保庆来收拾东西,他坐着又开始发愁,姬昭走的时候除了两个人,什么也没带,倒是带走几本游记,只是不知是姬昭自己交代带上,还是尘星他们顺手拿的。
又愁,也不知他们银子带得够不够,不够用可怎么办?姬昭这么大,可从来没有吃过生活上的苦。
总之怎么想怎么愁,等到程深办完事回来,保庆也将东西收拾好,他带上人,趁夜直接出发。
姬昭一路吃吃喝喝玩玩,终于与暖暖到达眉州,这一个多月他们倒是过得格外高兴。
路上,姬昭甚至与暖暖认了兄妹关系,暖暖说她不想嫁人,她娘说了男人都是狗,不值得喜欢,说完不忘加一句:“哥哥你不是狗!”
姬昭简直无言以对。
姬昭也不想娶人,于是他们俩已经决定以后两人就这么一起吃喝玩乐真不错。
姬昭也不笨,他不想被找到,即便去眉州,肯定也不敢上次来时去过的地方晃。
哪怕他知道他的那只竹熊就在那里,他也不敢带暖暖过去,于是他们俩白天就在山里找竹熊,晚上回城里休息。有时候白天不想去找,就在眉州城中逛吃,两人都是爱书之人,又都爱写一写游记,也爱去逛书店。
城中大小书斋都被他们俩逛遍,只是有意思的书寥寥可数。
姬昭觉得眉州真不错,不敢买宅子,就赁了个大宅子,这是正经打算在这里住下。
他于是开始琢磨起其他事来,他先问尘星,这次出来他们带了多少银子。
有谁家里放着太多现银的?大多数都是存在钱庄里,尘星出来前,将能带上的都带上了,在他看来,够用好几年。尘星他们隐隐约约知道发生了大事,但具体是什么事,他们还真不知道,总觉得也就出来几个月,总要回去的。
尘星诚实告诉姬昭。
姬昭开始发愁,他是真不想回去,回去干什么啊?看着那个不要脸的公主干生气?
那银子铁定不够,他也不想去钱庄取银子,那不是就能轻易被发现了吗?
想到这里,姬昭再想到宗祯,也不知道宗祯好些没有。
这些天,被暖暖带动着,好不容易心情好些的姬昭,再度变得低落。
况且,他已经暂时在眉州安定下来,该逛的、该吃的都逛过吃过,他渐渐不想再出门,整日窝在屋子里,一是想宗祯,二是想怎么生财,当然,想宗祯的时候更多一点,或者说几乎都在想宗祯。
他一天一天地算着日子,每天都希望今天的宗祯比昨天要好一些。
他也每天叫殷鸣出去打听打听,是否有太子的消息,又是否有要打仗的消息。
两样消息都半点也没有。
姬昭的心情却没有因此而好一点,不打仗的话,说明凉国使团同意谈判,那就是亲事要成了?
姬昭有时候会怪自己,如果当初他没有非要去凉国,宗祯也不会陪他去,也就不会认识那个不要脸的公主,也就不会发生如今这一切。
暖暖抱着摞书回来,见他趴在桌上发呆,走来道:“哥哥你又在想你的那个狗男人了?”
从前,姬昭无数次说明,那真不是“狗男人”!
但这个小姑娘被她娘荼毒太深,坚持认为,天底下的男人就都是狗男人,他也没有办法,他勉强坐起来,问她:“又去哪里逛了?”
“我去买书了!新来一批书!据说很有意思,你看不看?!”
姬昭哪里还有心思看书,他摇头:“你看吧。”
“真不看吗?”
姬昭撑着桌子起身,摸摸她的头:“我不看,你自己看。”
暖暖在他面前坐下看书,姬昭看着她,心道,过些天就劝她回家吧,说是一回事,哪能真让人家一个小姑娘整日跟他厮混,逍遥子与那忠叔想必是很担心的,即便他当时留过信。
这么想着,姬昭走进书房,摊开纸便开始写信,写好后,他又叫尘星进来。
这两年也不是白混的呀,尘星用自己的笔迹誊抄一份他的信,由殷鸣次日赶到附近的州,把这封信寄到往常逍遥子收信的那个地址。
殷鸣在隔壁州找了家铺子代收信,每十日便去看一回。
信寄出去,竟然久久没有回应,一个月后,姬昭又写出去一封,还是没有回应。
姬昭很无奈,打算往后每半个月写一封,一直写到暖暖的家人来找她。
暖暖毫不知情,还跟着殷鸣去玩过两回,又买回来不少书,姬昭照例没看。
他继续思考生财的法子,并且已经有了思路!
没错,暖暖才是那个跟姬昭有血缘关系的同母异父的妹妹,也没错,殷家终于又出现了一个姑娘。殷莺当年离开金陵,是殷老太爷也同意的,姬家不放人,殷莺死活要和离,本打算出去,过个几年,待姬慕之有了新的妻子就回来。
结果殷莺一路也有奇遇,她生得纤细,却因家人宠爱,一直是个活泼的性格,在外生活过,见过大好河山与大千世情,怎还愿意回来?殷老太爷他们都知道,她后来又生了个孩子,殷莺害怕要被父母找回去,一直说生的还是个儿子……
不过殷暖暖就是翻版殷莺,性子的确很像男孩,胆大包天。
她就这么跟着姬昭这么个陌生人走了,那位忠叔看到信,赶紧带着信往金陵赶。待他赶到金陵的时候,宗祯已经走了,于是殷莺又赶紧带上忠叔去找宗祯,宗祯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找,去的第一个地方恰好也是逍遥子的家。
殷莺与忠叔只好又回去,回去后,宗祯已经又走了!他们俩恰好收到姬昭寄来的信,再去找又不知跑到哪里去的宗祯……总之三人好一番折腾,始终没能联系上,也没有给予彼此正确的信息。
宗祯在南方找了近两个月,没找到姬昭,便打算去北方找,经过金陵,还又回去处理了一些事情,半个月后才又出去继续找。
这时终于得到消息,又有人买那潇洒子的书了,书本就印得不多,这两个月来,在南方时,每个买过的,宗祯都已去看过,可惜都不是姬昭。
这次是泸州,泸州就在眉州隔壁!
宗祯醍醐灌顶,他怎么把这点给忘了!!
他立即兴致冲冲地往泸州赶去,他有种预感,姬昭一定就在泸州。
姬昭这两个多月还真没有闲着,他花银子雇人记录眉州城内大小吃食、酒肆铺子的所有拿手好菜、好酒,记录他们的烹煮方式与价格,还会询问食客的意见,因为雇的人多,仅仅半个月就记录了一大摞纸。
他则亲自带着尘星、暖暖从早到晚地整理这些资料,他还叫殷鸣给他做了把尺子,画表格,往内誊抄各种数据。
看得他们仨目瞪口呆,姬昭心里有点小得意,从前只想着活命,哪里想到这些。
如今在外流浪,再不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天天想宗祯,天天想哭,迟早变怨夫,他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宗祯更不会喜欢。也许他们永远不会在一起了,他也不能允许自己变成这样的人!
如今有了要做的事,日子也好过多了。
他做的表格上,价格、名称、评价一目了然,很容易令人了解。
正好殷鸣每隔十天就往泸州跑,眉州常年被山隔开,外面的人也有好奇的,却懒得来,殷鸣再去,就把姬昭做出来的这些表格一一分发,总有人感兴趣。
殷鸣去了两次,就带回来十来人了,这些都是过来品尝眉州美食的。
姬昭激动坏了,他早就按照这些食肆的位置画过线路图,如今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自己不好露面,特别喜欢热闹的暖暖主动请缨,带着这些人过去。
暖暖可爱又活泼,能说会道的,那些泸州人简直对这趟“美食之旅”满意到不能再满意了!
来之前,姬昭叫殷鸣告诉他们,只是刚开始,试试而已,不收钱。
结果这一天下来,有五人主动要表示给钱,说很感谢他们的引导,还有个大娘瞧上暖暖,非说要娶她回家当儿媳妇的。
晚上,殷鸣将他们送到事先打过招呼的客栈,次日又把这些人送回眉州,带回十两银子。
暖暖直接跳起来尖叫,姬昭也高兴地一直在笑,就连尘星都“嘿嘿”笑着直搓手。
他们从来没有亲手赚过银子,于他们四人而言,这都是他们的“第一桶金”!
姬昭叫尘星将银子分作四份,大家一人一份!
于是姬昭心心念念的“旅行社”大业终于有了雏形,也如火如荼地干了起来,姬昭出手大方,眉州城中许多铺子表示愿意与他合作,他又雇了更多的人,还有镖局的护卫负责“游客”们的安全,到第二个月,泸州那边也有铺子表示要与姬昭合作。
再后来,姬昭又赁了个铺子,雇了两个可漂亮的小娘子负责接待客人。
姬昭一直隐在背后,事业做得那是蒸蒸日上。
姬昭还试图开发“农家乐”,渐渐与曾经备受瘟疫折磨的那个村落也有了合作,他又开始跑到山里去找竹熊,当然不好找,但偶尔会找到竹熊吃剩的竹竿,还有它们留下的痕迹,于很多人而言,这也已经足够稀罕。
姬昭把这些带回去,订做几面大玻璃,将那些东西陈列在玻璃橱柜中,别说,还真的有许多人来看!!
宗祯赶到泸州,还没顾得上先去书斋问,先看到街上一家挤满人的铺子。
他不喜人多,正要绕路,却见两人从那铺子出来,手里拿了张纸,喜笑颜开地说道:“我报了明日出发的,据说新添了个叫作什么‘农家乐’的,能到地里摘萝卜!我自小在城中长大,还从未见过!”
“要拔萝卜,还值得特地跑到眉州去?”
“嗨!这你就不知道了!眉州有竹熊啊,最近在展览竹熊粪便!”
“呕!我才不要看!”
两人越说越走越远,宗祯立即勒紧缰绳,回头看去,看到铺子上四个大字:胖达旅社。
宗祯看了好半晌,想哭,想气又想笑。
他翻身下马,走进人满为患的胖达旅社,也拿到张纸,顺势就报了那个明天出发的小队,他仔细看那张纸,更是哭笑不得,所有人为了他的事愁眉苦脸,福宸至今还天天在哭,更别提他的外祖父、母。
这孩子倒好,在外面还真把这旅行社开出来了!
次日,宗祯跟随大部队前往眉州,到城门处就有两个很精神的小伙在等他们,见他们过来,满脸是笑地迎接他们进去,宗祯见不是姬昭,有些失望。
又觉好笑,若是姬昭过来接待,才怪异吧。
他此时倒也不急了,跟着众人一起去尝过眉州美食,又去了个当地叫作宋公祠的地方,说是拜了能考状元,别说,这一行还真有几位学生是为这来的,宗祯此时便有些待不下去了,他得去找姬昭,他转身要走。
那带路的小伙子还问了几句,他说要去走人。
小伙很懂地说:“你要自由行是吧?没问题!下午酉时末来胖达旅社集合就成!”
“……”宗祯不知道说什么好,“自由行”这个词他听姬昭说过,一定又是姬昭教的!
他又觉焦急,又觉得姬昭无比可爱。
他离开这些人后,直接去眉州知州衙门,当初过来接班的人,是他亲自任命,自然认得他,见到他都吓呆了。
宗祯摆摆手,只道:“我问你打听些事情。”
姬昭的旅游事业干到这份上,当地官员不可能没数,果然,知州是知道的,甚至还挺赞同,知州也从未见过姬昭,说与他来往的是个姓殷的管事,一定是殷鸣!
知州也不知姬昭住在哪里,不过他道:“近来,他们在开发新项目,呃,殿下,项目这个词也是他们先说的。”
宗祯点头,他知道,他问:“什么项目。”
“什么农家乐……”知州害怕殿下认为他们是胡闹,说得有点忐忑。
宗祯再度觉得好笑,他问:“我知道,那你可知道他们如今在哪儿?”
“据说那位殷管事如今总在灵泉村,就是上回害瘟疫的那个村子里,他们有合作。”
姬昭蹲在田里,他在拔萝卜,暖暖蹲在他身边,也在拔萝卜。
反倒是尘星、殷鸣与村长在屋子里商量着事情。
暖暖用了吃奶的力气也拔不出来,不由抱怨:“我们为什么要蹲在这里拔萝卜?太难拔了!”
“这叫田野调查。”
“什么?”
姬昭也咬紧牙关地拔萝卜,拔了好半晌也没□□,他吐出口气,解释道:“我们要办农家乐,要开展拔萝卜项目,总要知道好拔不好拔吧?要自己试过,才能介绍给客人!”
“这样噢!”暖暖再度斗志昂扬,“那就继续吧!”
“来,我喊一、二、三,啊————”
两人使劲,“哈哈哈哈哈!我拔到了!”,暖暖兴奋地举着手里的萝卜,“我拔到了!”
姬昭气馁地看着自己空空双手,咬咬牙,用更大的力气拔,这回直接使错了劲,他一个屁股蹲直接往后倒去,暖暖赶紧要上前来扶他,身后一阵疾风,眼前闪过道影子,有个人已经冲过来,从身后托住姬昭。
姬昭那声“疼”还没喊出口,就发现自己并没有直接坐到地上。
有双手直接托住他的腰,他愣了愣,忽然都不敢再动。
暖暖“咦”了声,问:“你是哪里来的狗男人?”
宗祯挑眉,问怀中姬昭:“我什么时候改属狗了?”
暖暖睁大眼睛,指着宗祯:“你不会就是哥哥的那个狗男人吧!”
宗祯哭笑不得,再问姬昭:“你都怎么说我的?”
“还真是啊!你既然把哥哥抛弃了,有哪里来的脸找回来?!”暖暖伸张正义。
宗祯仰头看她,慢慢道:“大人的事,你少管,倒是我想问问,殷暖,你逃家已经三个多月,就不怕你娘过来揍你一顿?”
暖暖的眼睛瞪得更大:“你为何知道我的名字?!”
“我知道的可多了去,例如你娘很快就会赶到。”
“啊!”她吓得萝卜也顾不得捡,回身就跑,“那我得赶紧躲起来去!”
身边已是彻底清静,宗祯再低头看姬昭,说道:“怎么,看到我一句话也没有?就这么不乐意看到我啊?”
姬昭低头,不说话。
“真不乐意看到我?”
姬昭依旧不说话。
宗祯心中不由有一丝恨,他以为姬昭也会如同自己那般思念着他,可他没有想到,姬昭在这里过得这样好,事业做得如火如荼,是不是,其实有他没他都一样呢?
姬昭真的喜欢他吗?
他是不是太矫情了?
宗祯的手抓紧他的手臂,始终将他拥在怀中,贴着他,轻声道:“我找你找了三个多月,找遍你曾经说过想要去的每个地方,除了中途回金陵处理一些政事,一直在路上,好不容易找到你——”宗祯声音沙哑,“昭昭,你没话和我说吗,你不想我吗。”
姬昭的脑袋越垂越低。
宗祯的极度疲倦,与见到姬昭之后的极度喜悦之后,是极度的忐忑与害怕。
“回答我。”他催促,姬昭还是不见言语。
宗祯伸手去掰他的脸,却摸到一手的眼泪,宗祯怔住,姬昭的眼泪还在源源不断地往下落,落满他的手掌,淋湿他的整个世界,宗祯跪坐在地上,将姬昭紧紧抱在怀中,再不说话,也不逼姬昭说话,只是静静抱着他,听他哭,尽管无声。
姬昭哭了很久,开始抽抽噎噎地说:“那我能怎么办呀……我不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每天脑子中都是你,我会死的……我不想死啊,呜呜呜呜呜……”
姬昭的哭声,仿佛在一根根地抽着他的筋。
他心痛道:“对不起,是我错了,是我胡说话。我,我只是看到你过得这样好,想做的事情也做得这样好,似乎有我没我,都是一样的,甚至没有我之后,你过得更好。没有我,你不必困在金陵,你有这样广阔的天地,你想做的事情又是那么多,我在害怕,害怕你其实已经不需要我。”
姬昭这才哭出声来:“我原本也以为我很恨这个世界,恨将我束缚在金陵的一切人,直到我真的出来,我才发现我早已不想离开那里。想做的事情都做得这么好又能怎么样,没有你呀,呜呜呜呜呜……我只想要你……”
“只想要我,为什么又要离开我。”
“那我能怎么办!”姬昭哭得更伤心,“那个时候我能怎么办!你为什么不早点醒来!”
明明是无理取闹,姬昭心中也有数,还是不觉这样说,因为那个会哄他的人,来了。
宗祯也果然立即道:“都是我,我不该那样轻敌,我就不该对王曦太好,我更该早点杀了刘蕴那个疯女人,是我不好,我让那些人欺负你了。”
“就是你不好啊,他们欺负我,他们逼我离开你……我不希望打仗,我不想背负那么多条人命,你昏迷不醒,做主的是他们,我能怎么办!”姬昭抽着鼻子,“那我宁愿我自己来选,我不希望你醒来之后,身体那么难受,还要被他们逼着做选择……”
“傻昭昭,你为什么不能多相信我一点?我醒来自会有办法。”
姬昭呜咽着说:“我自是相信你,可我承担不起任何一个万一啊,我害怕他们万一还有什么坏心思,万一那个刘苍也趁你重病害你呢?我不能承担的呀……呜呜呜……”
“那你就舍得把我给那个疯女人?”
“呜呜呜呜呜……我不想听到她!”
“好,不说,不说了。”宗祯说着,又去轻轻掰他的脸,姬昭不愿回头看他,他用力,姬昭低头用力咬他一口。
宗祯失落道:“三个多月不见,不给我看看吗?”
“变丑了……天天拔萝卜,搞田野调查,晒黑了呜呜呜……”
宗祯还在悲伤着,却又觉得好笑,在他耳边说:“我们昭昭怎么都是最好看的啊。”
“丑……”
宗祯到底是把他的脸转过来,姬昭瘪着嘴闭上眼睛,不看他。
宗祯用指腹将他脸上的眼泪擦干净,用手捧着他的脸,问道:“不问我金陵的事吗?”
“你都来找我了……我想应该没什么事了……”
宗祯笑:“这个时候倒是很信我?”
姬昭睁开眼睛,静静看他。
宗祯也看他,他的眼睛被泪水洗过,越发干净,宗祯不由凑上去亲吻他的眼睛,姬昭闭上眼,待他亲完,又掀开睫毛看他。
“想过我会来找你吗?”宗祯轻声问。
姬昭摇头:“不敢想。”
“为什么?”
“那样就会想到万一不来找我,我该怎么办?索性就不想。”
宗祯面露心疼。
姬昭这时伸出手臂,主动抱住他,将身子嵌进他的怀中,喃喃道:“哥哥,我不是做梦吧。”
“不是。”
“你知道吗,来到这里后,我常常分不清真实与梦幻,最开始的那个月,几乎每天都睡不着,特别害怕黑夜,有想过去死。可是又会害怕死,为什么呢?不是怕疼,我是死过一次的人,我是害怕死了,就真的一点见到你的可能也没有了……”说到后来,姬昭的眼泪又掉下来,他说,“宗祯,你知道,我到底有多喜欢你吗。”
宗祯不言语。
姬昭道:“我来到这里,只是为了遇到你,喜欢上你。我的确是为了你才会存在于此。没有你,就没有我。有你,就有我。好奇怪,为什么我会这么喜欢一个人?嗯?”
姬昭说着,在他怀中抬起双眼:“我愿意为你放弃一切,放弃自己,放弃梦想。”
他迷茫道:“这样是正确的吗?”
宗祯低头亲亲他的鼻子,轻声道:“是。”
姬昭下意识地紧蹙眉头,他这样嵌在宗祯怀中,宗祯的肩背宽阔,挡住了光,他只能看到宗祯,他的世界中只有宗祯,他看到过万千言论,都说不能为爱人放弃、失去一切,可是他现在主动地在做这样的事,还如此乐此不疲,并不打算醒悟。
他正迷茫着,宗祯又过来亲吻他的眉心。
好温柔的吻,一点点将他紧蹙的眉头亲开。
这时,宗祯才又离开他,用他最喜欢的双眼看着他,用他最喜欢的声音,温柔告诉他:“当然是对的,因为你也取走了我的一切。”
姬昭嘴巴微张,眼睛瞪得圆圆的看他。
宗祯抿了抿嘴角,对他笑出他最喜欢的笑容,轻声道:“而我会给予你更多,尽我所能。”
姬昭没再说话,而是将脸再度埋进他怀中,将耳朵附在他的心口,听他沉稳而有力的心跳声。
两人紧紧抱着,坐在一片萝卜田中,吹着初冬略寒的风,谁也不舍得动一下。
直到——
“哎呀!!”身后传来暖暖的惊叫声。
宗祯立刻回头看去,好吧,对上无数双陌生而又惊诧的双眼。
暖暖对着手指,小声道:“他们说要来摘萝卜,我带他们过来,我,我没想到……”
宗祯无奈叹气,姬昭则是已经收回手臂,抬起双手遮住自己的脸,宗祯低头看了看,“噗”地笑出声来,姬昭的耳朵立刻红了。
宗祯索性抱着姬昭起身,非常大方地迎着他们走去,对他们笑道:“这地方不错。”
说完,他抱着姬昭直接离开。
他们刚走出没几步,暖暖鼓掌道:“好动人的感情啊!!!”她不光自己鼓,她还催其他人,“赶紧的!一起来!鼓掌加恭喜的,今天一人送两根萝卜!”
宗祯与姬昭都有些顿住了。
谁料那群人还真的一起鼓掌了,一起大喊:“好动人的感情啊!!!”
“……噗。”姬昭到底是笑出声,他放下手,不好意思地抬眼看向宗祯。
宗祯低头看着他,也在无奈地笑。
两人对视后,笑得更大声,笑声很快就没入那么多句的“好动人的感情啊”中。
宗祯笑着轻声道:“果真是好动人的感情。”
姬昭眼睛亮亮的,看他半晌,再度用手把眼睛捂上。
宗祯抱着他大步离开。
次日天还未亮,宗祯拉着姬昭的手,终于爬到半山腰上,近来做过不少田野调查的姬昭倒也没有觉得累,他四处看看,问道:“确定就是这里哦?”
“是,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它一定会出来。”
“它还会记得我吗?”
“会。”
“它如果不记得我呢?”
“它一定会记得你。”宗祯说完,又将姬昭拉到一棵树下,他先爬上去,伸手给他,“上来,我们坐在这里等日出。”
“好!”姬昭一手拉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攀着树枝,顺利与宗祯并排坐在一根很粗的树干上。
姬昭悠闲地晃着腿,看着轻雾中的黎明时分,格外期待将起的朝阳。
宗祯一手揽住他,满身也都是悠闲。
两人等了大约半个时辰,淡淡薄雾渐渐散去,东方的太阳渐渐跃出地平线,“哇——”,其实这并不是姬昭见过最美的朝阳,但在此时他的心中,这就是他心目中最美的日出。
他偷偷瞄宗祯,不停地瞄,宗祯只要回头,他便立即收回视线。
宗祯笑道:“想干坏事?”
“才不是!”
“那为何偷偷看我?太想我?”
“不要脸!”
“那——”
“咳咳!!”姬昭解下身上的一个荷包,小声道,“昨晚我告诉你的,我的第一桶金!”
“我知道,你们一共赚了十两银,四个人平分了。”
“嗯……你想不想看看我的那一份呀?”
“当然。”
“呐,你看看——”姬昭将荷包扔到他手中。
宗祯更觉奇怪,这有什么好不好意思的?他的手捏了捏,没有捏到银块,却捏到两个圈一样的东西,他诧异地解开荷包的带子,从里头倒出两个小银指环到手掌心。
他看姬昭,姬昭低着头。
宗祯捻起仔细看,发现很细的指环上,一个刻着“祯”字,一个刻着“昭”字。
他立即问:“你做的?”
“嗯……好难做……银子太少了……我之前学了好久……字也好难刻……”姬昭说得吞吞吐吐,宗祯不太明白,不过他很感动,他赞道:“做得特别好。”
姬昭心中叹气,指望他一个古代人搞懂这些是不太可能了。
他只好小声道:“在我们那里,结婚的人要戴对戒……他们还会在戒指上刻自己的名字……嗯……这是,这是那什么……”
他不好意思再说下去啦!
宗祯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姬昭见他不说话,也没有戴戒指,心里更忐忑了,眼睛不停瞄宗祯。
宗祯还在仔细看那对戒指,越看越爱。他索性将戒指包在掌心,也从自己的袖袋中拿出来个荷包,他也递给姬昭:“看看。”
姬昭立即打开荷包,从中拿出两个柿饼来!
他纳闷看向宗祯:“柿饼?!”
宗祯笑:“那天我摘的那两个,后来去找找,那个篮子竟然还在,我令他们制成柿饼。”
“那可以吃吗?”
宗祯笑:“当然。”
“但是我舍不得吃耶!”
“那就不吃。”
姬昭又将柿饼装回荷包,刚把荷包的带子系好,手被宗祯拿过去,他立即抬眼看宗祯,宗祯对着他的双眼,将那枚有“祯”的指环套在他的无名指上,又笑着把另一只递给姬昭。
姬昭紧张又兴奋,差点要把戒指掉到地上,他深吸一口气,非常郑重地把刻着“昭”字的戒指也戴到宗祯手上。
宗祯拉着他的手放到自己手心,两人手指贴在一起。
“真好看。”姬昭轻声道。
宗祯再用一只手盖住他的手指,侧脸看他,轻声道:“愿我的昭昭,事事如意,百岁无忧。”
姬昭的眼睛落进朝阳,明亮璀璨,他抬头看宗祯:“那我愿你什么哦?!”
宗祯浅笑:“你的心愿就是我的心愿。”
“那我就祝愿你永远爱我如初!”姬昭笑。
宗祯反手握住他的手,与之十指相握,宗祯笑着倾身去吻姬昭。
他道:“我爱你,是一生的事。”
姬昭抽出被他握住的手,双手缠住他的脖颈,仰脸去吻他,亲吻间有浅淡笑声溢出,没入两人齿间,又没入这金黄色的天地中。
殷鸣他们则奉命在外看守,看到先前的那头竹熊晃晃悠悠地出现时,他们立马兴奋地走进林中,想要通报,却都不自觉地停住脚步。
从他们这个角度看去,静静记录这一刻的树枝,仿佛一座桥搭在太阳里。
暖融融而又金灿灿的光芒中,桥上,爱人在亲吻彼此。
他们四人互相对视,都一同笑了。
这大约就是他们此生见过的最美风景。
也是最动人的感情。
————— 完 —————
※※※※※※※※※※※※※※※※※※※※
正文就到这里了。
想说的话,都在文中。
这个故事里,没有完美性格的人,他们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缺点,例如太子这辈子的多疑与杀人时的残忍,也例如昭昭的过于不问世事,再例如皇帝的无能与公主的心思过于简单,等等。
可如果皇帝不是这么一个过于感性的人,又如何能够快速接受太子与昭昭的事,人就是这样的一个复杂体。还有很多点,就不一一解释说明了。
这篇文从一开始连载到最后,经常会有角色的行为与言语被大家质疑,这也是很应该的事,因为我在写的过程中,也会有着急与生气的时候。
但是,他们看似是我创造的纸片人,决定权在我。实际上,在他们的故事里,他们只是他们自己,有自己的选择与偏好,我反而被他们带着在敲键盘。
所以才会有这么一个故事。
最后谢谢大家看到这里,有很多是从第一章追到最后一章的,辛苦啦。
故事和人物一样,不完美,却也在尽力做一个更好的人(故事)。
也祝大家越来越好,冬天快乐。
我过几天来写番外,有些还没有提到的在番外里写,下篇文写《夜里有雪时》。
@20201209
☆★☆★☆★☆★☆★☆
《夜里有雪时》文案:
冬深遇暮起,夜里有雪时。
遇见你,爱上你。
十六岁的叶雪时,和养病的妈妈一起到小镇生活。
转学的第一天,满身写着“我有钱”、“我天真”、“我好骗”的叶雪时就被不良学生盯上要钱花。
叶雪时不仅给了钱,还亲手给他们脸上有伤的老大贴了三张独角兽图案的创口贴。
后来,叶雪时才知道,妈妈养病是假,找到亲生的儿子才是真。
他是被抱错的那个。
二十七岁的叶里,有一个保险柜,谁也不知道,那个保险柜里,只是三张年代已久,甚已失色的,独角兽图案的创口贴。
他的保险柜里,是他的青春,是他的爱情。
攻受是互相抱错的孩子,校园文,有长大部分。
视角不明是因为两人视角都有,受的会多一些。
受是个滑雪boy,攻前期辍学(是个学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