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他们身着便服,脸上也涂得认不出本来面目,但同为千机营的人,韩通很快就确认了对方的身份,为首的大汉身形圆硕,力大无比,那是千机营的右副将,名叫左溢,此人最开始在兵部任职,后来调到千机营,他眉骨上有一条两寸长的疤痕,是早些年与人斗殴时遭人暗算留下的。
韩通见他的眉骨被垂下的乱发遮住了大半,便说:“兄弟,大过年的,你不回家陪老婆孩子,怎么来干这杀人的勾当。”
左溢冷笑,“这个年,你怕是要在阎王殿里过了。”
他话音刚落,上空一声炸裂的爆响,皇城方向,烟花点燃了半边天,风雪不知何时铺天盖地,宫里的烟花不断的绽放,庆祝人间盛世。裴熠手心积汗,他抓住霍闲强迫自己镇定,“你听我说,等会在混乱中寻到机会速速离开,修竹带走的那两名宫女是关键,千万不能让她们死了,账本和人你送到裴国公府,这里的事你别管了。”
“你这是吩咐后事吗?”霍闲在寒风里看着他,说:“我从不替死人传话。”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大,夺命似的寒光在明晃晃的紧逼,满城的爆竹也掩盖不住刀剑相击的声音。
裴熠猛地回头,对石峰说:“带世子从后门走。”门在打开的一瞬间,倏而一声响,浓烟挡住视线,
正是那两箱还没来得及送进侯府的烟花。
朔风刀迎着寒风,将裴熠的晕眩吹散了几分,他猛地揉搓了把脸,看清烟雾中韩通的身影,他的外衣因厮打破损不堪,露出里头的轻甲装,刀上淬了血,只见他半跪在地上,撑着刀柄,面上的血水和汗水混在一起,滴落再地,他回首看到裴熠,只听裴熠一声“小心。”他身边便倒下一人,速度之快,将试图偷袭的人抹了脖子。
寒意逼人,剑光倏忽一闪而过,就在同一时刻,韩通手里的刀被挑飞,血顺着他的手腕往下淌,左溢看着他居高临下的说:“困兽之斗。”
在这混乱的夜里,裴熠以迅雷之势拔出朔风刀,风雪扑面,刀锋划开偷袭人的胸口,刀影纵横,衣袂翻飞,见裴熠已经出来,立刻将攻势直逼裴熠,只听左溢吩咐道:“今日这些人一个都不能留,否则来日死的就是你们。”
以生死作筹码,他们便立刻涌上一股凶狠的阴鸷,一瞬间隐在黑暗里的人骤然如出水的鱼群,瞬间增了数倍。
裴熠看着那乌压压的一片人头,深知此时侯府已陷入重重包围。
他猜错了,太后要的不仅是账本,还有他的命,她已经不想再周旋下去,纵然这是兵行险招,可一旦成功便能以绝后患。除夕夜是定安侯府最没有防备的情况,就是要在此时灭口,人死才能平息,于她而言,旧事就应该烂在腐朽的岁月里。
裴熠接连斩了数人,他与这谒都的将领不同,他是在万千尸山血海里蹚过的人,死于他刀下的亡魂不计其数,光是这股狠厉,便足以令人胆颤,那是在战场是积攒的威震。
纵是左溢也没见过这般阵仗,竟然在一时之间有些犹豫。
但很快他就定下心,今夜他能调动了千人,裴熠再勇猛,也是双拳难敌四手。这横生的祸端很快就会传出去,届时驻守在外的官兵就会冲进来,到时他只需要留下几名“恶徒”,等到天亮此事传开,定安侯府已无活口。
他今日是奔着取裴熠人头来的,他的妻儿尚在赵王府,他领了这令便不能后退,明知是要命的事,只是不得不服从。
眼下若非半路杀出的韩通,只怕已经得手。
风雪渐大,天空中的烟花灿烂曜目,闪烁出来的火光却如同鬼影一般不断明灭,爆竹声,刀剑声,惨叫声,层出不穷。
火硝夹杂着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左溢见势不妙,连忙大喊:“取裴熠项上人头者赏万金,今夜若是让他活了下来,我们都活不到日出。”
有了钱和命,他们似疯了一般,疾风扑面,裴熠挥刀见血,他杀红了眼,举刀挑了数人,鲜血从外院铺到内院。
虽然都是军营,但谒都的千机营气势如何抵得过上阵杀敌的禹州军。左溢早就料到会如此,只等消耗他们的体力,再一声令下让守在外面的人冲进来便能不费丝毫功夫就收了这残局。
眼见时候到了,他取出腰中的信号弹,侯府上空一束五彩的烟花乍然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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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责接应的是千机营的号头官宋仞投,只等左溢的一声令下,他焦急的等在府外,却在信号响起的瞬间遇到裴崇元带着裴国公府的府兵忽然出现。
裴崇元与裴熠素来不合,此间传闻在谒都几乎是无人不晓,裴熠一回来,便将纪礼招入军中,这件事惹得裴崇元不快也不是秘闻,此刻裴崇元却带着府兵出现在定安侯府外,这太不寻常。
宋仞投下马行礼,同裴崇元道:“国公大人不在府上守岁,怎么带着这么多人?”
裴崇元原本急色匆匆,闻言却也停下来与他攀谈,“纪礼闯了祸,躲在不肯回家,他们是来请人的。”
他特意加重请字,纪礼人称闯祸精,若如裴崇元所言,那就不奇怪了。
不等宋仁投开口他便看向他身后的众人,反问道:“我记得谒都城防归巡防营统管,大人是千机营的,怎么会在此地。”
“许是除夕夜巡防营人手不够。”他知道裴崇元话里有话,便说:“属下只是奉命行事,其他的事并不清楚。”
裴崇元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并无意追究千机营为何会出现在此,他让府兵在门口一字排开,厉声吩咐道:“你们就守在门口,孽子我要亲自去收拾。”
有裴国公府的府兵守在门口,宋仞投一时不敢轻举妄动,他眼看着裴崇元带着两个人就要进门,赶忙阻拦道:“国公留步,下官听闻国公大人学识渊博,眼下正有一事困于心头,不知可否请国公大人借一部说话。”
裴崇元一怔,递给近身的护卫一个眼神,便随宋仞投往回走,离了众人视线,裴崇元才停下来问他:“宋大人所言何事?”
宋仞投四下张望了一眼,他当然不敢杀人,眼下事出紧急,他只能想着先将人骗到无人的地方拖住,之后的事等过了今日再说,可还没想出拖住人的借口便感觉眼前一黑,还没来得及开口,便直直的倒了下去。
裴崇元背着手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人,用脚踢开,确认短时间里醒不过来,便对下手之人说:“拖下去,送到千机营门口。”
那等在门口的人迟迟不见8他们回来,门口又有裴国公的府兵守着,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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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溢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却迟迟等不到人,眼下裴熠受了伤,杀人凭的就是一股子气势,他们哪里是裴熠的对手,在几番激战之中气势大减,死伤者也已经过半,左溢见状不禁焦躁起来,可他的焦躁正是裴熠的机会,朔风刀旁两具尸体已无生气,他用早已浸了血的手背擦拭嘴角说:“阁下还打么?”
他对外头所发生的事并不知晓,只是猜测如果不出意外,裴崇元应该已经到了,可他并不确定裴崇元带来的人有能力反击,眼下最重要的是活命,他森然一笑说:“阁下的援军怕是来不了了。”
霍闲方才在恶战中又折了回来,交手之中也受了轻伤,他反应最快,沉声说:“侯爷这一出瓮中捉鳖的好戏,真让本世子大开眼界。”
裴熠稍稍偏头,配合道:“说了今日请你看戏,你以为本候活到今日是靠的运气。”
左溢见他两如此淡定,心中顿时一惊。
从韩通忽然出现便是古怪,眼下宋仞投迟迟不来,他回身看向门口,大门紧闭,门外一片寂静,而府里的下人都已经不见,只剩他们几人在此周旋,左溢环顾四周,心道,不好,怕是真的中计了。
察觉到他的异样,霍闲立刻道:“这会儿想跑,晚了吧。”说罢看向裴熠:“侯爷,别让人从后门跑了。”
裴熠提刀看向后门,不等他起身,左溢便出声命令道:“撤。”
眼下双方均已受伤,真的拼死一搏,只能是两败俱伤的结果,左溢并不想死,宋仞投没有带人进来,裴熠便查不到千机营。
作者有话说:
晚了点,两章合并了,路过的喂点儿海星呀!
第81章 失策
纪礼睡到寅时,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遽然醒来,他凭着零碎的记忆想起昨夜自己明明在定安侯府睡下的,而眼下,他定睛一看,这分明实在裴国公府自己的房中。
此时天光还未亮,府中却并不安静,他揉了揉眼睛,宿醉后的头疼让他一时分不清虚实,桌上的茶水还是温的,他口干舌燥,却没有叫下人进来,等到喝完第二被茶,他才意识到这个时辰,家中的动静不寻常的有些过了头,他披了衣裳,循声出门。
秋白给裴熠上了药就退下了。
霍闲只受了些皮外伤,左溢撤出定安侯府不久他便回了世子府。
裴熠活动手腕的胫骨,裴崇元走近他问:“伤的如何?”
“不碍事。”裴熠脸色泛白,秋白的药以上,疼便止住了。他恢复了些气色,才说:“我猜到今夜侯府会出事,却不料是奔着我性命来的。”
“他们这是狗急跳墙。”裴崇元愤恨的说:“宋仁投带的人没有冲进去。左溢既选择撤退,他便有把握,此事到这一步还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是和千机营有关,死在你府里的人恐怕没有一个是千机营的。”
裴熠才知道除了府里那帮杀手,昨夜定安侯府外被上千人围住,若裴崇元迟来一步,让宋仞投带兵闯了进去,今日躺在血泊中的恐怕就是他了。
裴熠森然的冷哼道:“她想一了百了,哪有那么容易。”
“太后的手段你不清楚,她绝非一般的后宫妇人。”裴崇元忧心忡忡:“从先帝的荣宠到她揽权,桩桩件件昭示着她的野心,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她必然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今日她敢在除夕夜下令暗杀你,来日她就敢重新夺权垂帘。”
“可她今日并未得手。”裴熠说:“事在人为,她想杀了我,也要有这个能耐,劳烦舅舅天亮就进宫面圣,我昨夜受了重伤,已然下不了床,剩下的事情,看皇上定夺,舅舅......”裴熠忽然想到了什么,犹豫道:“舅舅就不要再管了。”
裴熠深知裴崇元不涉朝政多年,是为保住裴氏一族上百人的姓名,他要查的事查清了触犯龙颜,查不清项上人头都要落地,好在高裴两家不睦,朝中文武百官皆知,来日就算惹怒了皇上,皇上也不会迁怒到裴家。
“我并非怕事。否则便不会同意纪礼去你府上守岁。”裴崇元喉间生涩,“我本以为向皇上请旨一事传到她的耳朵里,裴家会让她有所顾忌,岂料她这般疯魔。”
“你都说了他多年苦心经营,岂会因为你这不问朝政的国公犹豫。”裴熠说:“舅舅此事太冒险了,这件事如果让纪礼知道了,他会怎么想。”
他会怎么想?裴崇元自纪礼出生便少有陪伴,京城人人都夸纪小公子活的肆意潇洒,可背后都深知这份潇洒源于无人管教,纪礼从未对父亲有过半点忤逆,纵然裴崇元没给他多少好脸色,可他心里仍然敬重父亲。
裴崇元说:“你不说,他又怎么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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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礼在门外听了半晌,闻言拢了拢肩上的氅衣,推开了门,屋外寒风立刻吹了进来,烛火开始摇曳,在一片寂静之中,他背身将门关好。
他的双颊因醉酒后泛着薄红,在门外站的久了,寒风吹乱了他的发髻,视线一直垂着,走到裴崇元面前行礼叫了他一声:“爹。”
纪礼何时都是绣锦玉带,意气招摇,他的潇洒风流是这谒都贵胄最鲜活的招牌,如今却似霜打的茄子。
裴熠不料他酒醒的如此快,也不知他这样在门外站了多久,见他脸都冻得也有红了,怕他心里误会忙说:“纪礼,舅舅他......”
“我知道。”不等裴熠把话说完,纪礼便打断他,“爹他不会害我的。”
对于裴崇元的顾虑,纪礼一直都明白,飞虎军兵败后,和定安侯府交好的朝臣全都相继不是出事,便是辞官和流放,就连庄策都未能幸免,纪礼虽不曾亲历,可平素跟着赵彻和齐青他们混的久了,自然也听到一些,裴崇元行事谨小慎微,故意放任他常常犯错便是护着他,但纪礼却清楚,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裴崇元却从未含糊过。
对于向来不问朝局的父亲何时开始涉足,他其实是有所察觉的。皇城之下,没有秘密,关于裴国公和老侯爷高叔稚的恩怨,几乎是人尽皆知,裴崇元出生名门望族,家族最是讲究仁礼中庸之道,而身为武将的高叔稚偏对这些不甚看重,这便是从一开始就横生在两家之间的沟壑。
纪礼性情随他母亲,纪思若是纪家独女,也是谒都赫赫有名的才女,与裴崇元是指腹为婚的,后来纪家败落,裴崇元依旧三媒六聘将纪思若娶进了裴府,纪思若生下纪礼便撒手人寰,裴崇元为纪念亡妻将他们唯一的儿子裴礼改母姓,此后沉迷道术,云游四海,也再没有续弦。
这些事纪礼是从别处听来的,至于真假,他也是从裴熠回谒都之后,才得到映证,这半年来,父亲出门的次数少了,虽然依旧不问朝中事,可他书房里的案宗书卷却忽然多了不少,还大多都和朝中大臣有关,尤其是父亲默许他跟着裴熠,或许父亲和姑父的关系也并非传闻那样水火不容。
聪明如他,怎么会不知道父亲在明推暗助,天熙帝下令裴熠不可私自离开侯府,却并未言明不让人进去,是以裴崇元明着说进出侯府要得皇上允准,实则不然。
“礼儿。”裴崇元看着纪礼,抬手落在他的肩上,“天寒地冻,站了多久?”
这是裴崇元第一次没有用责备的语气关心他,他心中很欢喜,说:“爹,我不冷。”
裴崇元难得深沉,跟他说:“礼儿,我们受困于此,爹知道你不甘在谒都只做个富贵无忧的世家公子。”他有些沉郁,用横生皱纹的手掌握着纪礼的肩,眼神礼却是充斥着深深的愧疚。
“爹,我知道,你是想借此要对表哥下手的人有所顾忌。”纪礼握着父亲的手说:“我们今夜能从侯府回来,也是爹从中周旋的吧?”
裴崇元没说话,纪礼安慰道:“我不怪你,爹,真的......我是裴家的人,是非黑白并非不分,我知道爹已经在尽力保护我了,换做是我,也会如此。”
谒都多的是会算计人心的,他他却有颗赤子之心,即便明知裴崇元的用意,也坚信昨夜闻讯匆匆赶来的父亲,对自己的判断过于自信而生出的悔意,他怕这份悔意会让裴崇元又回到过去,他安慰道:“爹,以后如果还有这样的事,你不要瞒着我......你相信孩儿。”
纪礼的这一番话,让裴崇元想起了离开很久的纪思若,纪礼那份洒脱和坚毅,像极了他的母亲,当年纪思若也是这般对他讲:“身为皇亲,食君禄便要分得清是非黑白,若因为保护我而行错事,如何对得住在战场厮杀的将士。”
在这父子畅谈的除夕夜里,裴熠悄然从后门退了出去,这样的安静再过一两个时辰便会消失,辞旧迎新,而他迎来的是一场血光之灾,可也是在这样的冷静里,他开始思索。
御赐的酒里没有下毒,连迷药也未曾查出,但向来能喝的纪礼却只饮了三杯就醉的不省人事这是蹊跷,而自己更是在与左溢交战时显出力不从心。
司漠和石峰去而复返,天边泛着一丝丝透亮的白,雪满长空,已经积了两寸厚,弥漫的血腥早已被覆盖,石峰搓了搓手,捂着双颊说:“侯爷,世子有贵妃娘娘的令牌,已经进宫去了,只是......属下不明白,此事为何不让国公大人直接进宫禀告,国公大人有直呈御揽之权,在御前更能说的上话。”
“你说的没错。”裴熠同他往外走,边走边说:“太后行此举,看似孤注一掷,实则留有后路,这件事扳不倒她,此事不能让舅舅涉险,世子是外姓王所生,非皇室中人,且在谒都无权无势。这件事朝中自有中正耿直的官员出来说话,他来禀告,便消除大臣心中的疑虑,再适合不过。”
这会儿雪渐渐小了,踩在地上“咯吱”作响,石峰醒着神注意力都分散在四周,没有留意到裴熠的神情。
裴熠将袖口里的金创药丢给司漠,说:“送去世子府。”
司漠有些为难,一来,石峰方才说世子进宫了,二来秋大夫明明说了这药只有这小半瓶,他犹豫再三,还是伸手接了过去。
裴熠嘱咐他:“天亮前回来。”
第82章 宫女
修竹在途中遇袭,带着两个不会武的人实在是分身乏术,好在萧琼安的贴身小厮能挡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