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宣王笑过几声,扫视几人,“寡人文有苏爱卿、田爱卿,武有匡将军,复何忧哉?”拖长声音,“复何忧哉?”
君臣四人笑过一阵,开始就用兵方略、军务粮草诸事,切磋琢磨两个多时辰,宣王、田婴对匡章在言谈中所表达出来的韬略再无疑虑。见天色将晚,宣王摆宴,君臣尽欢。
酒过三巡,宣王盯住匡章:“匡章将军,你若用兵拒秦,十万锐卒可否?”
“听闻秦人是五万,臣若多出,岂不是以众欺寡了?”匡章应道。
“嘿!”宣王盯住他,愕然。
“前有河西败魏,后有函谷挫败纵军,将军不可小觑!”见匡章气盛,田婴现出犹疑,“秦人不是魏人,听闻个个皆是为割耳朵而不怕死的人哪!”
“这个不足取信,”匡章看向田婴,“世界上没有不怕死的人,只有趋利避害之徒。末将审过河西、函谷二战,河西之秦胜在用奸,函谷之秦胜在侥幸。若是秦人未能发现张猛将军的冰桥,以火烧之,函谷道就是魏人的。魏人拥有函谷道,阴晋必破,三晋之兵外加已经袭破河西的魏卒,秦人断无胜机!至于袭破崤塞的司马错偷袭之军,于庞涓来说不值一提!”
“这么说,将军欲以五万锐卒对阵秦卒五万?”齐宣王的目光不可置信。
“正是。”匡章应道,“不过,在下有三个请求,请王上恩准!”
“将军请讲!”
“其一,五万锐卒须由末将选拔,三军将帅须由末将调配,末将有赏罚处置权!”匡章看向宣王,顿住。
“这个依你!”宣王允道。
“其二,”匡章看向案上的竹简,“《孙子兵法》篇九所载,‘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末将用兵之时,倘若有违王命处,恳请王上勿疑!”
“怎么个有违王命?”宣王眼睛眯起来。
“臣亦不知。战场情势瞬息万变,臣须随机应变,若是事事奏请王命,恐误战机!”
“依你!”宣王朗声应道,看向内臣,“写下来,匡章将军用兵之时,有随机应变之权,不必事事奏请!”
“臣遵旨!”内臣记旨。
“谢王上厚爱!”匡章拱手,“其三,也是最重要的,器械、粮草等辎重军备,要随调随到,足量供给!”
“田——相——国?”宣王看向田婴,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拉长声音。
“臣保证!”田婴握拳。
“匡将军,你还要什么?”齐宣王的指背敲在案面上,响出节奏。
“末将不要什么了!”匡章朗声。
“好好好。”齐宣王收起指头,看向他,“对了,听闻将军的先母迄今仍旧葬于马厩,可有此事?”
“有之。”匡章心头一凛,点头应道。
“这个怎么可以呢?”齐宣王看向田婴,声音提高,“田爱卿,你为将军选一块上好墓地,待将军凯旋归来,寡人主祭,为将军更葬先母!”
“臣受命!”田婴拱手。
“谢王上厚恩!”匡章起身,叩首,“末将恳请王上收回成命!”
“哦?”宣王倾身。
“非末将不能更葬先母,乃先父在辞世之前未许末将更葬。末将未得先父之命而更葬先母,就是欺先父了。末将不敢为之!”
“原来如此!”宣王看向田婴,慨叹道,“唉,人言可畏,不知情之言,更不足以取信哪!”
翌日,宣王大朝,神清气爽地颁布诏命,任命匡章为主将,田文为副将,太子地为监军,田婴督粮草,精选五都锐卒五万,出征御敌。
依据张仪战略部署,司马错率领三军沿着楚军伐齐所走的线路,越过宋境,向东进发。就在齐人、楚人皆以为秦人要取薛时,秦军转身向北,逼向鲁地。鲁公显然得到承诺,非但没有组织抵抗,反而使人带着猪羊鸡鸭酒等物前往劳军。
与此同时,早已得报的匡章也命令技击五万分路驰往泗下。齐左军一部约三千技击在鲁都曲阜西北部与秦军探道的三百锐卒狭道相逢,一场遭遇战在桑丘展开。
见秦人只有三百,自己十倍于敌,齐将大喜,传令围歼。秦卒无处可逃,遂布成圆阵,殊死抗击。战斗由午时开始,持续近一个时辰,齐卒第一次领教了秦卒的厉害,轮番进攻五轮,仍未撼动秦阵分毫。眼见秦人援军赶至,齐将鸣金收兵,检点折损,竟达百人,伤者不下两百。
齐将禀报战况,匡章震惊,传令三军在桑丘之北扎寨。三军构成三座方形营盘,互为分离,相隔约两箭之地,远看如一个“品”字。
司马错亦传令秦军在桑丘之南安营,三军亦成三个营寨,但寨不分割,状如一只双翼展开的黑雕,雕头前伸,雕尾散开,南北翼侧应。
双方营寨相距约数里地,旌旗相望,号角相闻,甚至连彼此的叫喊也听得见。双方将士各出工兵,将寨前农田夷为平地,变作数里开阔、适合战车驱驰的沙场。
为避免围梁救韩时的烧粮悲剧发生,齐宣王在粮草辎重的供给线上重点布防,盘查极严。
背后是宋境,泗下为粮仓,更有魏人接济,带足了金子的司马错有恃无恐。
初战显威,尽管无法计点耳朵,司马错仍旧重赏参战的三百将士,人均晋爵一级,领军官大夫则跃升两级,越过公大夫,直升公乘。战死者则列入英烈荣册,按晋爵三级待遇表奏秦王追封并抚恤。
如此超越规格的重赏让所有将士看红了眼,一时间群情激昂,求战之声不绝于耳。司马错使军尉传送战书,历数齐人失义乱礼之处,尤其是齐人以卑劣、阴毒手段诱杀魏国太子申,触及道德底线,是可忍孰不可忍,秦王看不过去,方才应魏王之请,为魏国太子伸张正义,要求齐人要么向魏王赔礼道歉,要么于三日之后摆阵厮杀。
匡章礼貌回书,只问候冷暖,不予应战。
见齐人不应,众将再度求战,司马错令先锋将军单车搦战。
先锋将军连搦三日,齐辕门紧闭,无一人出应。先锋将军求功心切,欲率死士冲寨,被司马错喝止。
在得知匡章为齐国主将之后,孟夫子果断弃魏返齐。
显然,魏非仁政之地。魏惠王无意仁政,太子亦非可辅之材。从街谈巷论中孟夫子闻知河西战场上秦卒的残暴,亲自走访几个经历过战场的老兵,得知一切皆是真的。沙场尽忠为儒门所倡,杀降割耳却是可耻。秦人杀降割耳不说,这又远隔山水,五万甲士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征伐一个与其毫无瓜葛的东方大国,理由牵强,更让孟夫子心底发寒,义气勃然,吩咐众弟子启程离魏回齐。
为防不测,孟夫子一行没走秦人行军之路入宋地,而是北渡济水,经由卫地直赴齐地阿城,以期见到匡章,助其退敌。
至阿城途中,孟夫子听闻秦、齐二军尽皆入鲁,震惊。鲁为儒门圣地,两个大国之师入鲁厮杀,于鲁将是一场劫难。孟夫子大急,吩咐众弟子星夜兼程,赶赴鲁地。
一路皆是运送粮草的齐人辎重车马。见运送粮草的车马吃紧,孟夫子下车步行,吩咐弟子将所有辎重集中于一辆辎车,腾出两辆,帮助齐人。众弟子各显身手,随从齐人的辎重车队不急不缓地驶往鲁地前线。
刚入鲁境,一辆轻车从后面赶上,从孟夫子一行的辎重车旁驰过,单从车速上看,是有急事了。
轻车驰过百步,忽然停下,车上跳下一人,往回走来。
万章眼尖,惊道:“夫子,是苏大人,他冲您来了!”
孟夫子迎上去,相距十步左右,住步,拱手:“苏大人,久违了!”
苏秦回过礼,看向三辆装得满满的辎车及在辎车两侧扶车助力的众弟子,油然而出敬意,朝孟夫子深鞠一躬,握住孟夫子之手,感慨万千:“夫子——”
“大人要事在身,就快走吧!”孟夫子指一下前面的车子。
“夫子请乘在下车子,去见匡章将军,共商破秦大计!”苏秦邀请。
孟夫子转对万章:“万章,为师乘苏大人高车先行一步,你等送完辎重,可到匡章将军的中军大帐寻我!”
孟夫子随从苏秦上车,二人在厢篷之内相对而坐。
飞刀邹扬鞭催马,辎车启动。
孟夫子盯住苏秦:“赶得巧呢,孟轲正有一事求请大人!”
“夫子请讲!”
“前番听闻苏大人提到一册叫什么《商君书》的,轲甚想一阅,不知大人肯出借否?”
苏秦打开身边一只箱子,摸出一卷书,双手递过:“夫子请阅!”
孟夫子迫不及待地打开竹简,在车辆的颠簸中读起来。不消一刻,孟夫子的气色变了,呼吸急促起来。
苏秦气沉心定,两眼微微闭合,一丝余光透出,时不时地瞄一眼孟夫子。
孟夫子手不释卷,气色不断变化的面孔随着车子的颠簸而有节奏地晃动。
足足读有两个时辰,在车辆抵近齐国中军辕门时,孟夫子才放下卷册,揉几揉眼睛,看向苏秦。
“夫子看完了?”苏秦睁眼,问道。
“完了。”孟夫子点头。
“夫子看到了什么?”
“苛政。”
“苛政如何?”
“唉,”孟夫子长长叹出一口气,拳头捏紧,“猛于虎也。”
“这只虎的牙口伸向鲁国了!”
“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孟夫子眉头紧拧,搬出《左传》里郑庄公的原话。
“只可惜,叔段不是自毙的!”苏秦淡淡一笑,“没有庄公筹谋以待,锐卒以攻,叔段或就成事,其不义亦为义了。今日之秦亦然。苛政严法驱良民为虎狼,虎狼结群,暴虐成性,以天下弱民为食,是为不义。而我若是无所事事,坐待秦人自毙,以夫子之慧,行得通吗?”
孟夫子长吸一口气,拱手:“苏大人良苦用心,在下今日知矣!如何御敌,大人可有妙策?”
车辆停下,齐中军辕门到了。
苏秦指向辕门:“在下邀夫子同车,就是为了与匡章将军筹谋妙策啊!”
“敬从命!”
匡章闻报,摆出迎宾仪仗,将苏秦与孟轲隆重迎入中军大帐。
“听说开局不太顺哪!”苏秦开场。
“嗯,”匡章点头,“秦为锐卒,我也为锐卒。我十倍于敌,围之攻之,激战一个时辰,竟然撼敌不得!由此观之,秦卒战力不逊于庞涓的虎贲!”
“初战不顺也好,”苏秦安抚,“一可让将士们见识一下秦人战力,二也可骄敌纵敌!”
“只是,”匡章现出忧色,“将士们原本惧秦,此战该捷未捷,伤亡反而多于秦卒,更是加重了这个气氛。不瞒二位,”忧色益重,“三军将士皆在打探此战详情,相信秦人是不可战胜的。当务之急是如何鼓舞士气,打消秦人不可战胜这个神话!”
“哼,”孟夫子冷笑一声,“不义之师岂有不可战胜之理?”
“夫子可有妙策?”匡章看过来。
“妙策只有一个字!”孟夫子声音铿锵,戛然止住。
见孟夫子迟迟没有说出下文,匡章急了,盯住他:“敢问夫子,何字?”
“仁!”孟夫子握紧拳头,咬紧牙齿,拖长节奏,出声雄浑有力,如天边滚雷。
这个字显然不是匡章所想要的,但恩师之言字字如鼎,匡章不敢有怫,抱拳,朗声应道:“谢夫子赐策!”
“匡章将军,”孟夫子二目如炬,盯住他,“你这就召集众将,轲有话说!”
“这……”匡章怔了,看向苏秦。
“夫子是要为将士们励志鼓气呢!”苏秦笑道。
匡章看向孟夫子。
“将士惧战,是缺仁义。”孟夫子凝视匡章,“你将所有将军集合一处,为师为他们讲解仁义。仁义之师,永远不会惧战!”
“弟子代众将士谢过夫子!”匡章拱手,“只是夫子一路上车马颠簸,不宜过劳。”转对军尉,“摆宴,为孟老夫子与苏大人接风洗尘!”
翌日晨起,早餐过后,匡章果真召集师帅以上将军二十余名,由夫子主讲仁义之道。
孟夫子开讲之后,匡章脱身,对苏秦笑道:“该我们筹谋了!”
苏秦没有笑,只将二目盯住匡章,语气凝重:“匡章将军,在下不懂军事,只懂一条,此战,将军没有退路,必须完胜,否则,不仅是齐人之祸,山东列国也再无宁日了!”
匡章凝住笑,吸入一口长气,良久,缓缓吐出:“章知矣!”
“之于对秦战略,”苏秦接道,“在下反复想过,将军此前所谋当是上上之策。第一步,拖住秦人,避战;第二步,因敌应变,寻找破绽;第三步,抓住漏洞,一击制敌!”
“章谨听大人!”匡章应道。
“待夫子讲完仁义,将军可请夫子教习三军射艺。夫子神射,无坚不摧。让夫子教射,一为尽其心,二为尽其力,三为鼓舞军心。在下已经安排妥当,三日之内,当有墨者前来,助将军赶制守御利器。有利器在手,军心可稳。军心若稳,良机可待。”苏秦拱手,“相信将军能打赢这一战,在下告辞!”
“大人欲去何处?”匡章急问。
“韩国。”
战事胶着半个月后,张仪走进秦军大帐。
“怎么样?”张仪笑问司马错。
“压不住呀!”司马错苦笑,“将士们不辞辛苦跑到这儿是为建功立业的,早就铆足了劲儿与齐人大战一场,而相国大人的远略在下却不能明说,真正是为难哩!”
“这个是王上诏令,将军可张贴于显赫之处,传示三军!”张仪从袖中摸出一道诏令,递过去。
司马错展开,果然是秦惠王的两道诏令。
诏令一:“有敢入柳下季垄五十步而樵采者,死不赦!此诏,秦王嬴驷。”
诏令二:“有能得齐王之首者,封万户侯,赐金千镒!此诏,秦王嬴驷。”
司马错不解,盯住张仪:“柳下季垄?什么意思?”
“将军不知柳下季吗?”张仪笑问。
司马错摇头。
“将军知道柳下惠不?”张仪再问。
“这个我知道呀,就是那个传说中坐怀不乱的人!他娘的,能坐怀不乱一整夜,我服!”司马错吧咂几下嘴皮子。
“呵呵呵,”张仪笑道,“柳下惠姓展名获,字子禽,居于鲁国柳下,后人叫他柳下惠。因他在家中排行老三,后人又叫他柳下季。”
“可这……垄呢?”司马错眯眼盯住那个“垄”字。
“墓地呀!王上是个雅人,说墓地难听不?”
“这这这……”司马错震惊,“到他坟头上拔根草,就要杀头?”
“将军再看,不是在他的坟头上拔根草,而是在离他坟头五十步处拔根草!”
“老天!”司马错龇牙,“若在坟头上,怕是要诛三族了!”
“依据秦法,还得连坐十家!”
“他的坟在哪儿?”司马错皱眉。
“柳下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