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的几个月里,洛芙在紫芫家里安顿了下来。
机械院被炸掉了,全校放假一个星期勉强才把校园的主要功能性建筑修了回去。其中的各种零碎,学生们的个人物品,教学楼内的各种文件资料损失以千万金计。许多老师受伤,大多是各个学院系的超凡正副主任,恢复正常的教学秩序也要很多时间。
四大作为存世上万年的古老魔法传承和研究机构,在各种争斗中都是重点保护对象。机械院内部储存了天量的珍贵文物和研究资料,其中很多是几乎没有存世备份的。虽然这之中的绝大部分都保存在被校长副校长全力保下来的几座图书馆里,但总体来说善后仍然是令人痛苦的过程。
按照明黄玉那边传过来的消息,机械院干脆后来发布通知,这个学期整个学校都直接闭校。学生们剩余的课程会被分摊到其他三个学院,成绩以‘较为宽松的形式’发放,免于那些现实生活较为窘迫的学生毕业困难。
洛芙本人的待遇还要好一点,她收到的通知直接告诉她,由于她直面了突发的恶性公共事件,所以学校出于人道主义关怀的一贯原则,这学期的成绩统一给全满,让她在家里好好休息,未来才能在求知的路上走得更远云云。
这个政策学校一直就有,洛芙看了一眼就没再管了。说实话,就她现在这个身体状态,就算机械院说不去上课就开除她她也去不了。
她事后才知道,项玉现身带给她了无法承受的精神和身体伤害。在夏夜行宫苏醒之前她已经昏迷了半个月,之后勉强支撑来到紫芫这里又睡了三天。
也是因为时间太长,紫芫不好一直呆在行宫,才在确认他没问题以后回来了自己家。
“如果早知道你会吓成那样,我肯定会留到你醒过来的。”
这天下午,洛芙午饭后和切斯特通完消息,跑到紫芫房间和他聊天补充自己错过的事件,听到他这么说。
“那你以为我突然唤醒项玉是为什么呀。”她扭头看向身边靠在枕头上的紫芫,哼哼唧唧,“还不是因为被你吓死了。”
紫芫没答话,他躯干上有伤,不太愿意动,把没受伤的右手伸到了身边洛芙的背后,把她往自己身边揽了揽:“我知道你是被吓到了,但没想到你被我吓成那样,让你受苦了。”
他胸腹部位的重创并没有愈合,现在还是靠着洛菲亚斯的魔法构建的替代结构维持生理活动。一只手被白衣人的毒魔法差点烧没,几乎完全使不上力气。整个人看上去苍白而消瘦,连带着精神状态都显得脆弱起来。
洛芙很乖的顺从他挪了过来,靠在他肩膀上。她窝在紫芫身边,贴着他活着的,温暖的,还在呼吸的身体,感到心里被温暖胀满。
“现在你知道了,阿芫,你对我很重要。”她轻柔地对紫芫说道,“你受伤了我也会很心疼,也会被吓得做出不理智的事情来。就算为了我,你也要珍惜自己一点呀。”
紫芫沉默片刻,揽着她腰部的手臂不自觉的轻轻收紧了一点:“……嗯。”
洛芙知道他几千年来保持的行为方式不会因为自己今天的一句话语而改变,但她只是想把自己的心意说给紫芫,慢慢地告诉他也会有人为了他而痛苦,让他在下次作大死之前稍微多考虑一下。
她抬头亲了亲紫芫的脸颊,带着点亲近和安抚的意味。
他们安静了一会,洛芙想到什么说什么:“说起来好奇怪,我爸爸同意我留在你这里养伤了。”
她抬头看向紫芫,明知道彼此都伤势很重虚弱的厉害,窝在他臂弯里还是忍不住想要撩拨他一下:“他对王都那些喜欢我的青年才俊特别警惕,这会倒是放心,他就真的不怕你把我吃了吗?”
紫芫靠在垫子上,缺乏坐起来的力气,闻言看了她一眼:“你好像很期待这个话题?”
什么?
“呃……”洛芙陷入了沉思,“也不是不……行。但你之前不情不愿的样子,突然到这一步是不是太早了?”
紫芫看了她一会,低低地笑出来。
“你行不要紧,我不行就够了。”他低头蹭蹭洛芙的头顶,揽着她的手又轻轻紧了紧,“我是超凡,我们的生理能力很差,性别大多数时候对我们来说没有意义。除此之外,我作为传奇有资格作为一方顶尖能力者庇护你,这还不够吗?”
洛芙被他抱着,感到非常的真实和温暖,但紫芫说出来的话让她陷入了沉思。
是的,紫芫是一个没有发展任何势力和手下的独居传奇没错。
但从事物的最本质上来看,他和其他那些手下有着大势力的传奇没有区别。超凡的地位建立在自己身上,手下和势力只是一种生活方式的附带品。
再换个角度看,如果是诸神中的某一位尊陛下允许她暂住在自己的神域中养伤,就能有什么本质区别了吗?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切斯特并不知道她在这么几天的时间里和紫芫之间转变了一下关系。
也不知道是臭猪天生自带的天赋能力还是什么,他并没有把关注点放在‘洛芙和紫芫互相救来救去导致双双躺平,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什么不太普遍的感情’,而是非常激动又勉强压制住地批评洛芙为什么不在王都告诉他这件事。
洛芙能理解他,毕竟她昏迷了那么久,切斯特一直担惊受怕。他最开始甚至亲身冲到了大都,并且守了当时还很危险的她几天。
但后来,由于洛芙在神战中被追杀这件事一旦暴露对于辉耀国内情况的影响很不好,他要掩盖洛芙受伤这件事,因此也难以长期离开王宫,在洛芙苏醒之前不久回去了辉耀,也没再找到机会回来。
洛芙醒了以后和他通过消息,感觉亲爹挺憋屈。
她受了这么重的伤,又昏迷半个月,肉眼可见的消瘦虚弱,切斯特还得硬憋着不能乱发脾气。
她给切斯特报了报平安,告诉他自己是希望如果能够不受伤的到达大都就可以让他免于担惊受怕,所以才没和他提前说。事实如此,亲爹勉强被安抚了下去,嘱咐洛芙什么都别管好好养伤。
他看起来并不针对洛芙的非常生气,洛芙也不敢问,洛芙也不敢说。
他们其实都知道,这件事洛芙就算告诉他也不会改变任何结果。他无法扭转诸神的决定,也无力对洛芙提供任何帮助。
这才是让切斯特生气恼怒的根源。他即愤怒于自己的女儿被迫卷进这些破事生命安全都得不到保障的现实,也愤怒于自己改变不了这一切的无力。
切斯特对神殿很有意见。
洛芙察觉到了亲爹的情绪不太对,但她精神状态并不好,没有许多心力安抚他,只当是亲爹生自己的气,没太在意,想着过段时间自然而然就过去了。
因为不好向国内暴露洛芙卷入了大都神战,切斯特没法把洛芙接回王宫养伤。也是因为类似的理由,他也没办法派太多人去大都照顾洛芙。绕来绕去,还是只能委托大都的神殿和紫芫看顾,并且给艾塔随便找了个借口放假,把她送来了洛芙身边。
艾塔还有几天才能到,洛芙已经预见到了要向她解释这一切会是个艰巨的工程。但愿她到时候有精力和体力安抚住她。
但眼下,她还不太操心那个。
“紫芫,你怎么能说自己不行?”她夸张地睁大了眼:“男人不能说自己不行。你……哇。”
紫芫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她开的是什么旋转飞车。他有点生气又有点好笑,不知道洛芙是放飞自我了还是怎么的,他什么都不打算做,这家伙倒是车轮碾脸碾个没完。
“不行就是不行,又不会因为嘴上说说就行了。”他低头笑道,黑色的长发跟着垂了下来,撩到了洛芙脸颊上,“你不会对此很失望吧?”
洛芙真的震惊了。
倒不是因为别的,主要是她前世今生加起来三十多年对男人的认知受到了颠覆。无论是哪个文明,她都从来没见过有男人能这么直白的说自己不行的,这不对吧,紫芫是不是拿错了剧本?
她用理智思索了三秒,决定相信自己的本能判断:这家伙突然开始胡说八道起来,他什么不行,他不想行。
“真的吗?”她仰头看向紫芫,“可是自诸神往下的其他超凡也有有配偶和诞育子女的,你……”
她伸出好的那只手抚上紫芫腿上厚厚的柔软被子,表情无辜,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阿芫,没事,有病就去治,相信自己,你会……”
紫芫被她气笑了。
搭在床边椅子上的一条厚厚的毯子飞了起来,兜头把洛芙裹在了里面,堵住了她没完没了越来越过分的猪话。
“我伤的这么重,你以为我还能做什么?”等到洛芙用一只手艰难地从毯子卷里挣扎出来,他对洛芙轻声笑道,“你啊,什么话都敢说,也不想想吃亏的是谁。”
“你要是那种人还至于让我等到现在?”洛芙不服,还嗷嗷,“我相信阿芫不会那么对我的!”
紫芫觉得这家伙对男人有误解。
不过算了,现在她在他这里,也没什么机会被没谱轻浮的小子们骗去吃亏就是了。
至于以后如果不在他身边她怎么办,唉,到时候再说吧。
他叹了口气,低头亲了亲洛芙的头顶。
一点半,洛菲亚斯准时进来赶人。
他们俩的伤势一个更比一个重。紫芫胸口的贯穿伤巨大一片根本没有填上。当时他靠自己的神性本相强行构建了维持功能的魔法替代结构,被救走以后转而由洛菲亚斯维持,需要很久才能被自身真正的生物组织生长替代回来。像普通人那样活动倒也不太影响,但想要真正长好,还得要很长时间才能跟上。
洛芙倒没有随身带着个打了补丁的大窟窿,她是全身从里而外,由身体到精神的裂开来。项玉的力量她脆弱的身体和精神完全承受不住,到现在都惊悸眩晕不止,惯用手捆的像个木棍,吃饭都得左手拿勺子撩。
魔法可以做到很多事情,但没有一种能帮助他们真正意义上的恢复生物层面的身体,最多只能辅助。因此洛菲亚斯最近几乎是住在了紫芫家,每天催着两个伤号按时休息足量吃饭,比夏夜行宫派来的侍女琪安娜还操心个十倍左右。
此刻洛芙看见他进来,就知道午睡时间到了。她老老实实地从紫芫身边爬起来,和终于穿回男装的洛菲亚斯点头问好,在紫芫和洛菲亚斯的目送之下出门回去自己的小客房。
洛菲亚斯也是来给紫芫换药的,紫芫不太愿意让她看到那个场面。
洛菲亚斯把药箱放在床头柜上打开,倒了杯药水递给紫芫喝:“你看上去心情不错。”
“有吗?”紫芫喝了,把杯子递给他,“在喝了这么难喝的药以后?”
“有。”洛菲亚斯递给他另一杯,第一杯是助眠和镇静,这一杯是止痛,“你脸上没个表情,心里乐的都没停下来过。”
紫芫看了他一眼,不答话,闭眼把第二波甚至更难喝的药水一饮而尽。
“很明显好吗,恋爱的酸味,掩饰都掩饰不住。”洛菲亚斯接过杯子,开始驱散房间以及被褥里的尘土和微生物,制造医疗所需的清洁环境,“和我这样单身的人的芳香很不一样。”
紫芫笑出声来,但及时把笑声里的愉快转化成了同情,往下坐了坐开始解上衣扣子:“我觉得你们真的应该改一改止痛药的味道了,青金石的也是,它们真的很难喝。”
“好药虽然难喝,但对病症有帮助。”洛菲亚斯冷漠地说了一句谚语拒绝,帮他把袖子脱下来,“药难喝是我们师门传统,就这你们这些人还天天把自己打个半死呢。”
他在床上铺了张干净的布料,防止待会血污蹭到被子上,扶身体渐渐麻木的紫芫躺下,把他披散的黑色长发撩到枕头上:“今天还疼的厉害吗?”
“比昨天好一点,但只有一点。”
“现在知道疼了,当初极限一换一的时候就不知道。”洛菲亚斯看起来不怎么高兴,“你这还是没伤到本质,伤到了比现在惨个十倍不过分,生不如死好吧。”
“我避开要害了,不会留下永久性的损伤。”
“我没说你没避开,我只是说你会比现在惨十倍。你现在这么活蹦乱跳全靠对方没下狠手,真是幸运小王子。”洛菲亚斯阴阳怪气。
“……他没想废了我。”紫芫沉默了一会,药效开始发作,让他的思绪也逐渐发散开来,“他只是想杀我而已。”
这并不太一样,黑衣人想杀他是希望把他解决掉,免得对他们当时的行动造成影响,但如果杀不掉,也不试图给他造成战后的额外痛苦。
对于超凡来说,这是一种对对手各种意义上的尊重。同为超凡,他们很难在战斗中把同阶快速制服并且确保他们远离战场,对方但凡有一口气都有翻盘强杀的可能,因此干脆利落的杀掉是对对手能力的承认和尊重。
而如果杀不掉,不做多余的事,不使他们以惨烈的方式幸存,不故意让他们留下严重的后遗症,免于痛苦的在恢复阶段丢掉更多尊严,是对同阶超凡人格的尊重。
这是一种超凡之间如果不得不死斗而固有的礼仪,在凡人中,人们称之为‘给个痛快’。
洛菲亚斯沉默了片刻,叹息一声,“唉,奥西维利毕竟曾经是联邦的人,尊重对手下手别太脏还是懂得的。如果他不是娶了那位自由领的传奇作为妻子,也不至于走到后面这一步。”
“尊陛下要保护文明的秩序,那对父子要为他们的亲人报仇。”紫芫叹息一声,这样的话他本来是不会说的,但因为药的缘故,他的意识已经很涣散了,正巧洛菲亚斯又提起了这个话题。
仔细想想其实挺遗憾的,命运弄人,双方各自有各自的道理,不知不觉就积攒了这么多仇恨。
“他选择了攻击那位殿下。”洛菲亚斯提醒道。
“所以我们已经是不死不休了。”紫芫终于撑不住,闭上了眼睛。
“是的。我们本来就是有立场的。”洛菲亚斯劝慰道,顿了顿,确认紫芫的身体已经麻木,才伸手去拆他胸腹部位的绷带,“别为这些事烦心了,阿芫。睡吧。相信自己,你做的是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