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一别,转眼月余,他虽料想到他们会想方设法回到楚京,却没想到会在郑府重逢。
长公主如此帮他,想必已经相认,既然兰舟在公主府,那么十一是不是也在?
沈虽白心中一乱,险些与郑安迎面撞上。
“走路不长眼啊?”郑安显然被吓了一跳。
沈虽白立刻低头行礼:“公子恕罪。”
郑安不屑一顾地啐了口:“贱民一个,离本公子远点!……”
说罢,便猛推了沈虽白一下,带着小厮扬长而去。
沈虽白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沉思片刻,便继续留心着兰舟的动向。
一向深居简出的长公主突然莅临郑府贺喜,个中深意,想必没那么简单。
而此时,兰舟紧跟在裴瑛身旁,转过一圈后,裴瑛便要去后宅与诸位女眷一同等候寿宴开席。而兰舟则应被安置在随行的下人之间,只是他的身份有些特殊,权衡之后,郑承还是决定将其单独安置,以免开罪了长公主殿下。
他将沈虽白唤来,对兰舟道:“琴师先生,这是本官府中门客,唤作白清,你随他去休息片刻吧。”
兰舟此时的心思都在如何找到顾如许上,点了点头便随沈虽白去了。
二人一言不发地穿过游廊,前往厢房,兰舟总算回过神来,看了看前头这个青衣男子。
“我看你有些眼熟,你我之前可是在哪儿见过?”这种莫名的熟悉感,令他有些不舒服。
沈虽白没有回头,淡淡道:“先生说笑了,在下不过是个寒门子弟,刚来楚京不久,人生地不熟,如何会与先生见过?”
“是吗?”兰舟觉得他的声音听来似乎也有点耳熟,但与他头一个想到的那人的声音相比,似乎要低沉一些。
他走到此人身旁,瞥了眼相貌,姿容平平,的确是从未见过的一张脸。
隔着纱帘,不大看得清此人神情,他只能当做是自己认错了人。
沈虽白带他走进一间厢房,吩咐丫鬟送了些茶点来。
兰舟忽然问:“白公子,在下听闻最近怒图使臣入京,接风宴当晚,陛下赐了十名胡姬给郑大人。”
沈虽白回过头,意味深长地望着他:“没想到先生住在公主府中,消息竟如此灵通,连宫中赏赐的胡姬,都有所耳闻?”
兰舟微微一笑:“在下也只是听殿下提起,恰好这几年在下对关外的歌舞有些兴致,平日也搜罗了一些曲谱,却极少在中原见到胡姬,一时间有些好奇罢了。”
沈虽白沉默须臾,道:“那些胡姬的确在府中,待寿宴开席,自会献舞,届时先生可一睹为快。”
说罢,便告辞了。
临走之际,他叮嘱了一句:“开席之时会有小厮请先生前往,在此之前还请先生留在这间屋子里,莫要四处走动,以免闯下祸端,殿下不好收拾。”
他走后,便命丫鬟将门合上了。
兰舟放下了手中的琴,神色凝重地望着这间屋子。
此人方才说胡姬们就在府中,想必是在后宅某一处,只是他一个男子,要想进入后宅,并非易事,况且今日寿宴,郑府必定守备森严,要找阿昭,更为困难。
难道要让皇姐冒险?
不行,皇姐身边除了映欢姑姑,还有旁人,长公主在府中走动,更为惹人注目。
阿昭她们多半就此处,但事出突然,事先也不曾知会,阿昭如何知道他已经在郑府,遑论与他见上一面。
不过既然胡姬要在寿宴上献舞,这或许是个机会,若能借此让阿昭察觉到他在这,或许能将皇姐查出的线索告知与她。
他原本所想,是在她们进京之后,利用皇姐的金牌,将人乔装一番,从宫中带出来,却不料恒生变故,只得临时谋划,另作打算。
今日他与皇姐来郑府,并非为了带阿昭她们离开此处。
郑承与宁国府一案之间的关系,似乎并非他预想中那么简单,与皇姐商议之后,他觉得让阿昭她们留在郑府,从这位相国大人身上下手,或可找到当年的一些线索。
毕竟仅凭他与阿昭的猜测,很难推演出此案始末,也拿不出确凿的证据证明顾家和他母后的清白,更不必说扳倒大周权势滔天的那二人。
回到楚京之前,他就仔细分析过如今的局势,他们要想赢,切忌冲动。
这一局,他们的处境比想象中更为糟糕,值得信赖之人屈指可数,没有足以令天下人信服的证据,贸然行动,只有死路一条。
他安排的那些兵马,可不是为了落得个造反逼宫的罪名,他要让天下人都看清这真相,他和阿昭定要堂堂正正地回到楚京。
他心中细细打算着,而此时的沈虽白站在廊下,陷入了沉思。
兰舟突然问起胡姬一事,绝非偶然,他这几日记着郑承的那些话,对那些胡姬心存提防,但眼下竟连长公主殿下和兰舟都对这些胡姬如此在意,他心中便隐隐有了种猜测。
胡姬所住的院子在后宅,女眷入内后,为避嫌,便不许男子涉足了。
他费了一番功夫,才绕到那座院子,却见胡姬们皆换上了舞裙,前往前院准备献舞了。
这些女子的衣饰如出一辙,且都以红纱蒙面,此处灯火昏暗,实在难以看清容貌。迟疑片刻后,他重新回到前院。
此时筵席将开,丫鬟们捧着菜肴摆在桌上,此次前赴宴的官员不少,只有有些头脸的人物方可坐在花厅中,与郑承一同用饭,品阶稍低的,则坐在侧厅中。随行的女眷则被安排在另一间屋子里。
裴瑛作为长公主,自然作为贵宾相待,在花厅最上侧专门摆了小几,立了屏风,在一旁也放了兰舟的位子,可谓给足了长公主颜面。
在座的都是聪明人,殿下养着的这个琴师,与殿下究竟是知己还是别的什么,无人会去深究,就连陛下都不曾多问,他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琴师瞧着也规矩,至少明面儿上过得去,这舌根就无人敢嚼。
沈虽白本应坐在外室,但因沣水一事,他也算为郑承立了大功,故而特许在席,且坐在郑承左侧。
他一抬头,便能看见兰舟坐在长公主身侧,七弦横在膝头,一言不发。
筵席间寒暄不绝,贺声连连,十分热闹,郑安坐在郑承右下,隔着几步远的那一桌,坐着郑家二公子郑洵。
此人沈虽白在府中见过几回,平日里沉默寡言,喜欢逗鸟种花,读书上比郑安稍好一些,但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怯懦之人,这等场合下,更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开席不久,他已经默默擦了三回汗了。
郑承命他起身向各位大人敬酒之时,他端起酒杯还差点碰翻了手边的壶,被斥责了一句,又喏喏的坐下了。
嫡子与庶子,受到的看中的确是千差万别。
沈虽白眼下无暇关注这两个公子,今日的寿宴,各怀心思的人不在少数,越是身在高位,越是看得清楚这些小心思。
郑承酒过三巡,便开始点戏。
今日请来的是楚京玲珑坊的戏班子,戏单上无论哪一出,都在楚京小有名气,台上的角儿咿咿呀呀地唱,台下叫好之声不绝于耳。
戏看得差不多了,便到了众所期盼的胡姬献舞,府中乐师对关外胡曲不甚了解,弹了两个音便被喊了停。
出声者,竟是裴瑛。
“郑大人,这位乐师的琴技本宫听来,实在不怎么样,可是没有练过这曲子?”隔着屏风,裴瑛心平气和地询问。
乐师慌忙跪地:“回禀殿下,小的的确不大会弹关外的曲子,这首曲子也只是方才在后头弹了一遍,殿下恕罪……”
郑承见状,上前道:“殿下,这乐师是玲珑坊戏班子的招牌,尤擅江南琴曲,对胡曲有些疏漏,还望殿下见谅,臣这就让他们换一个人来。”
“不必了。”裴瑛道,“这首曲子,本宫身旁这位先生便能弹奏,不妨让他献上一曲,正巧今日也是来给郑大人贺寿的。”
“这……”郑承犹豫片刻,看向兰舟。好歹是殿下带来的人,应当算是客,让其当众献曲,是否有失体统……
“不知先生可愿帮忙?”他将话说得十分客气,这琴师若是答应,就当是看在长公主的面子上,夸赞几句也并无不可,若他拒绝,诚然有些下不来台,但立刻让玲珑坊送一个会弹此曲的乐师来,也可。
思虑一番后,他便静静等着兰舟的答复。
沉默了片刻后,兰舟起身:“殿下,大人,二位客气了,今日既然是为郑大人祝寿,弹奏一曲,又有何妨?此曲草民恰好学过,一直听闻塞外的曲子应与歌舞相映方能显出其扣人心弦的一面,今日难得曲与佳人同在,终于能让草民一饱眼福。”
闻言,郑承松了口气,客气道:“那就有劳先生奏上一曲了。”
兰舟抱起琴,走到舞榭旁坐下,拿着小鼓和马头琴的玲珑坊乐师也围坐下来,弹了几个音后,却总觉得缺了什么。
裴瑛微微一笑:“不知席间可有会弹古琴之人,为此曲添上一音?”
此曲乐器众多,原本该有的音,在中原很难凑全,故而总觉得少了一股韵味,而古琴之音恰好能弥补。
郑承环顾四下,望见沈虽白点了点头。
随机,他便起身:“在下略通音律,学过几年古琴指法,先生若是不弃,便由在下来补上这一音。”
兰舟看了他一眼,那种熟悉的感觉再度涌了上来,却仍未认出他是谁,眼下情势也容不得再横生枝节,他便应下了。
“有劳白公子。”
郑承命人抬来古琴和长案,沈虽白便坐在了兰舟身旁。
第一弦,由古琴起调,小鼓随机跟上,一曲塞外之音回响在厅堂之间,铮铮如长河落日,跳脱似风沙席卷,伴随着鼓乐,身着火红舞裙的胡姬鱼贯而入,在舞榭中婀娜起舞。
沈虽白扫过舞姬们的脸,虽有红纱蒙面,但他依旧一眼认出了那个跳得最是不走心的女子,拨弦的调子险些乱了方寸。
从见到兰舟后,他便一度有此猜测,但亲眼看见她出现在胡姬之中,仍觉得心头一震。
她一眼都没有朝这边看,看来没有认出他。
他还记得在青州分别时,她决绝的目光,转眼一月过去,没想到竟会在这等情形下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