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汉在山东登州扎下脚跟已经有几年的时间了,但主要的控制区域一直都保持在福山县境内,并未急于向外扩张地盘。海汉所持这种克制态度涉及到的方方面面很多,不乏有国际关系和长远规划方面的考量,但最现实的原因便是海汉现阶段能在山东投入的资源非常有限,不管是军事力量还是管理人员,都难以满足地盘扩张之后的治理需求。所以维持现有的控制区而不急于对外扩张,对海汉来说是比较实际的策略。
但这种克制态度也只是相对军事占领的手段而言,并不代表海汉就真的会老老实实地什么都不做。事实上在这几年间,海汉的影响力已经通过贸易渠道逐渐渗透到了福山县的周边地区,依附于这些跨国贸易发家致富者也是越来越多,其中甚至不乏一些官场上的人物。
孙真很是有些怀疑,那位藏在城里指挥娄师爷来谈合作条件的知县大人,是否在暗地里也是一位跨国贸易的既得利益者。否则他怎会顶着登州府的压力,偷偷向自己提供物资援助,甚至要求海汉军协防县城。
关于这方面的情况,刚刚从朝鲜调过来的孙真肯定不清楚内情,就算他向娄彬开口打听,应该也不会得到明确的答复。所以他也只能做些没有证据的揣测,无法确认其真实性。不过这样的疑问并没有困扰他太长时间,很快便有了解内情的人到了招远。
“营长,外面来了一支商队求见,说是自己人。”
“自己人?看看去!”孙真听到手下的汇报,立刻起身出了帐篷。他隐隐已经猜到来者身份,当下只是验证自己的预感是否准确。
“龚兄,好久不见!”孙真见来者果然是旧识,远远便抱拳行礼。
那人也笑着抱拳迎上来:“原来这次是孙兄带队,听说孙兄已经荣升营长,恭喜恭喜!”
来人正是安全部的头号王牌龚十七,当年特战团还在芝罘岛驻防的时候,龚十七也调到了山东,那时候便与孙真结识了。不过后来特战团先是部署到了辽东,然后又远赴朝鲜驻扎,两人便再未有碰面的机会。虽然说不上有什么过命的交情,但两人都是各自部门中的佼佼者,多少会有些英雄惜英雄的味道。
此次从福山县出发之前,郝万清便已经通知了军方,仍在外活动的龚十七小队会在近期返回登州,第一站便是招远县。而像龚十七这么机敏的人,当然不会错过海汉军出现在招远的消息,届时自会找到海汉军碰头。
而军方对此特别重视的原因,自然是因为龚十七有可能带回关于济南府战事的最新消息,这将是海汉调整应对策略的重要参考。
两人寒暄几句,孙真让手下将龚十七小队的人马迎入营地休息,自己则是带着龚十七返回大帐,吩咐勤务兵为龚十七准备热茶热食,以此作为款待。
“条件有限,照顾不周,还请龚兄多担待!”正值执行任务期间,孙真这支人马连粮草都要按天计划,自然是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招待龚十七了。
不过龚十七倒也不在乎这些虚礼,摆摆手道:“都是自家人,孙兄不必如此见外。听说你们到这里还没两天,想必是为了难民而来吧,到招远后有没有碰到什么麻烦?”
孙真摇摇头道:“倒是没遇到什么麻烦,比我预计的情况要顺利得多。本地官府也还算配合,不仅不干涉我们引导难民前往福山县,而且还答应要送些粮食给我们,看样子对我们的出现倒是没什么忌惮。”
龚十七笑道:“城里那位的谷知县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事能管什么事不能管。”
孙真道:“倒是还没跟谷知县照面,他是派了手下一名师爷出城来与我交涉。”
龚十七道:“你若想当面见一见这位谷知县,我倒是可以代为安排。”
孙真闻言,顿时便印证了自己之前的猜测:“原来这位谷知县与我国早有来往了。”
“岂止是有来往,这中间的利益瓜葛极大……不过成事之前,暂时不便对外宣扬,还请孙兄见谅。”龚十七话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显然此事的保密层级连孙真都还够不着。
孙真虽然听了也不免感到好奇,但他也知道安全部是直接听命于执委会,很多秘密任务的内情都不可对外宣扬,哪怕军方也只能配合,而不能干涉其行事,对方既然表示此事涉密,他就不能再继续追问下去了。
孙真回想之前那位娄师爷来访时的表现,的确是半点都没表现出与海汉早有往来的样子,这要么是他演技炉火纯青,丝毫不露破绽,要么就是他主人根本没让他知晓相关的内情了。但龚十七显然是与谷知县已经有过一定程度的交往,并且已秘密达成了某些涉及利益的协议,由此可见安全部行事的确是极为厉害。
孙真道:“如此说来,那位谷知县对我军到来所表现出的信任,应该也是来自与龚兄私下的合作了。”
龚十七不置可否道:“保住招远县的太平局面,就是保住他自己的乌纱帽,只要招远不乱,日后自然会有源源不断的利益流入他的口袋。与此相比,登州府施加的那点压力又算得了什么,真要把他逼急了翻脸,恐怕反倒是会让登州府难堪。”
孙真越听越是好奇这谷知县暗中到底是在与海汉合作什么项目,以至于能有如此的底气,但他也知道规矩不容破坏,只好主动转移了话题:“龚兄这些日子应该都是在战区活动吧?不知道济南府的战况如何了?”
提到这事,龚十七也很快收起了脸上的笑意,沉声应道:“清军打到济南府的时候,我便在济南城东七十里的章丘县。原本我是打算混进济南城,亲眼见证这场战事,但怎奈清军来得太快,我刚从章丘动身,便已经有一些从济南逃出来的难民到了章丘,说是清军来了十多万人马,把整个济南城都给团团围住了。而且分出无数小股骑兵,开始对济南城周边地区进行清剿,凡是好胳膊好腿的活人,只要被发现就会被掳为奴隶带走。”
“我所率的外勤行动组,刚才孙兄也见过了,这么点人手当然无法去对抗清军,所以也只能先打消了前往济南城的念头,先回到章丘观望形势。但没想到第二天便有一支清军到了章丘,县城里的驻军只是象征性地抵抗了一下,就被清军攻破了城门。无奈之下,我们也只能离开章丘继续往东撤,这一撤就再没停下,一路被清军撵着跑。若不是我们提前备好了足够的马匹,恐怕连济南府都逃不出来!”
“清军的作战方式主要还是围点打援,一直在济南府外围搜寻前来增援的明军部队,但就我在途中观察到的情形来看,明军恐怕是没能组织起像样的救援和反攻。我在淄川和青州府城作了停留,都没有看到当地有大股部队向西行军的迹象,对于从济南府逃出来的难民也没有像样的疏导和安置措施,很显然是因为济南城的被围而乱了阵脚。”
“我们到潍县的时候,有来自西边的消息,据说济南城已经被清军攻破,后来找了当地官府里的人验证,消息是来自明军传讯,其真实性应该比较可靠。”
济南城终究还是没守住,这个消息对孙真来说并不算太意外,出发之前陈一鑫便已经对他说过这种可能,但真正得知这是已经被证实的消息,还是让孙真觉得心有戚戚。
大明在清军的大举进攻面前,表现似乎也没有比前两年遭受入侵的朝鲜国更好,也是被清军一路砍瓜切菜地杀进了腹地。但朝鲜好在当时请来了海汉军为首的国际联军助战,总算是将来势汹汹的清军拦在了大同江畔。而孤军作战的大明显然高估了自己的实力,设下的几道防线都未能成功阻拦清军,甚至还让对手渡过黄河,攻下了济南这样的大城。
龚十七取出一封信笺,递给孙真:“这是我们截获的官方战报,你可以看看。”
按照战报上的说法,济南城被围的时候,城内的作战部队竟然只剩乡勇五百,莱州援兵七百,而城外的清军多达十余万。但即便实力悬殊如此之大,城内军民还是与攻城清军激战了九昼夜,才最终宣告城防失守。
据报当时在城内的山东巡按御史宋学朱,山东左布政使张秉文,济南知府苟好善,历城知县韩承宣等驻城文官悉数战死。德王朱由枢被清军掳走,其族中宁海王朱常沺、泰安王府奉国大将军朱常汴、泰安王府奉国四将军朱常淓、临朐王府奉国将军朱常漛,德王女婿陈凤仪一家,这些人也全部在守城战中战死。
而除了这些有名有姓的大人物之外,城中民众的死伤也极为惨烈,仅参与作战巡守城防的秀才就死了三百五十二人,城内妇女为了避免城破被辱,投湖投井自缢的多达万人。
但具体的伤亡数字,在龚十七截获战报的时候还并没有一个更确切的统计。清军攻打济南城的主要目的是劫掠财富和人口,可想而知他们只会在撤离后留下一个空城给大明,想要详细统计究竟有多少明人在这场战事中伤亡是很难了。
尽管战报只是纸面上的描述,但孙真作为一名身经百战的军人,自然不难从文字中体会到这场战事的残酷。清军的凶狠残暴和明廷的应对无能,都在济南一战中显露无遗。
龚十七道:“如果大明没有愚蠢地把山东的兵力集中到德州一线,而是坚持以济南城为中心来布防,或许此战不会输得如此惨烈。如果能将十余万清军拖在济南城下,给调兵遣将争取到更多的时间,那说不定还能打一场漂亮的反击战,把清军的主力消灭在黄河以南。”
孙真叹道:“如果是由我国几位大将军指挥这场战事,自然不会犯下如此愚蠢的错误,只可惜大明朝廷有太多误国之人,皇帝让这些人来指挥对清军的战事,恐怕今后也只能打一场输一场,年年都是如此惨状。”
龚十七道:“此消彼长,清军一年比一年势大,终有一日,他们不会再满足于这样每年出兵劫掠,一定会想办法对大明取而代之!”
孙真沉默良久才道:“我国应该不会坐视这样的情况发生,届时执委会必定会下令出兵援明。”
龚十七道:“那也得大明愿意接受援助才行……照眼下这情形,大明皇帝看谁都是敌人,清军都打进山东了,也没有向我国求援的表示,这分明就是在忌惮我们,怕我们趁此机会入主中原。”
孙真再次叹气道:“若是大明愿意与我海汉国合力,又何须惧怕这些关外蛮人!”
大明和海汉在名义上是有军事方面的盟约,将满清视作两国的共同敌人。但大明想要的只是海汉出产的先进武器,而丝毫没有要跟海汉协同作战,或是请求海汉给予军事援助措施的表示。反倒是对海汉军小心提防,唯恐被海汉趁虚而入。
当然大明的这种担忧也不是全无道理,本质上海汉在做的事情其实与满清也差不多,年复一年地蚕食着大明的领土,并且通过各种手段不断从大明获取财富和人口。所不同的是满清用的是简单粗暴的武力手段,出手抢就完事了;而海汉则是软硬兼施,通过贸易手段吸收大明的财富,同时用强大的武力震慑大明,使其对海汉的所作所为只能忍气吞声。
虽然在对待满清的态度上,两国应该是趋于一致,但大明很显然还是并不信任海汉,没有要让海汉介入山东战事的意思。不知济南一战如此惨痛的后果,是否能让仍沉醉于天朝上国地位而无法自拔的明廷稍稍清醒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