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验室一团乱。靠墙衣柜的门还没关,几件白大褂草草搭在外面。阮闲将化验室的隔门关上,一件衣服差点卡进门缝。
基本的检验器材倒都不缺。笨重的机械们新旧不一,密密麻麻挤在狭窄的小屋内,发出嗡嗡的响声。极乐号甚至拥有一台不错的超速离心机,尽管不如当初阮闲在医院废墟里发现的那个好,但也足够用了。
阮闲没有浪费时间。唐亦步提到“借用医疗室”的那一秒,他就清楚了对方想要做什么——他从保存箱中找到从蒋琳身上抽的那几管血,取出其中一管。
十二年后的离心机效率高了不少,整个提取过程非常快。滤掉血液中本该有的物质,未知成分被从血液中成功分离出来。
它在试管中透出清澈的淡绿色。
唐亦步这回没有乱转,他同样熟练地弄出几个干净培养皿摆好。然后掏出一枚刚得到的萤火虫,细细碾碎,随即用舌尖舔了一点点。
“除了明灭草的成分,里面还有大量的食用淀粉和甜味剂。”唐亦步咂咂嘴,用分子滤纸仔细过滤药丸碾磨成的粉末,将那点莹绿色筛出。
“我这边成了。”阮闲晃晃试管。“试试看。”
两人凑到一起,屏住呼吸,将血液中分离的成分与萤火虫提取物混合。可惜时间慢慢过去,绿色的液滴静静躺在玻璃上,什么都没有发生。无论如何调整比例,他们顶多能改变混合物颜色的深浅。
阮闲思考几秒,换了个培养皿,保留萤火虫提取物,随后滴入未经过分离处理的血液。他的动作很小心,每次滴下的量基本一致。
这次反应发生得很快。
第六滴血液滴下,血液的暗红中先是出现了细幼的根,接着那红色渐渐消退,血液变得清澈,一株绿色的嫩芽试着冒头。可惜在血液彻底失去颜色后,它终止了生长,一副蔫巴巴的模样,没有半点闪烁的迹象。
“明灭草种子融进了服用者的血液。”唐亦步饶有兴趣地凑近,“如果我没猜错,它需要吞噬其它生物的细胞成长。”
“它是机械生命吗?”阮闲安静地问。
“不是。”唐亦步摇摇头,“机械生命可能会摄取植物,获取特定纤维。但一般生物的血肉对它们来说没用,就像人类不会专门去吃塑料。”
“也就是说,s型初始机不会影响它的生长。”
阮闲垂下目光,掏出腰包里的军刀,冲自己的指尖干脆地来了下。
被削下来的皮肉被他轻轻放到嫩芽的根部附近。那些根像是从睡梦中惊醒,贪婪地缠住血肉,嫩芽肉眼可见地长高不少。
阮闲嗯了声,又从手指上削下一块肉。
唐亦步有点吃惊地看向那道愈合中的伤口——刀子划过皮肉的时候,对方的眉头紧紧皱着,不像刻意控制了痛觉。然而他的搭档下手没有半分迟疑,只是用事先准备好的纱布接住涌出来的血,确保它们不会在地板上留下痕迹。
对方似乎对疼痛习以为常。
还没来得及被皮肤吸收的鲜血顺手指流下,暗红横过苍白的皮肤,顺着皮肤纹理洇出冰裂似的痕迹。待那人把削下的血肉放好,唐亦步捉住他的左手手腕,舔吮干净那根手指上残余的血液。
指尖被温暖唇舌包裹的瞬间,阮闲触电般收回手。
“我腿上的伤。”唐亦步言简意赅。
“一会儿我给你抽管血。”阮闲冷淡地表示,耳根有点发烫。
这理由并不难猜,他们有过更亲密的行为。他不是没有被对方亲吻过,可那时他只觉得愤怒,现在自己依旧愤怒,但愤怒中多了些不确定的恐惧。
阮闲无法分辨它们的来源,只是采取了最为直接的解决方式——他站得离唐亦步远了些。
唐亦步似乎无法理解自家搭档这种舍近求远的做法,他舔舔沾上嘴唇的血渍,将注意力集中回那株继续生长的明灭草——得到了更多血肉后,那株嫩芽又兴高采烈地长高了一点。
阮闲做了几组对照,几乎每次得到的结果都一样。足够的养料,较高浓度的迷幻成分,外加一点点穿梭剂的成分为引子。只要符合条件,明灭草就必定会长出来。
这东西就像被编入了某种简单的程序,给多少吃多少,吃多少长多少,效果立竿见影。
另一边唐亦步已经打开小笼,捏了只试药鼠出来:“如果你不打算切掉自己的手掌喂它,我建议换点别的。”
“等等。”阮闲一只手制止了唐亦步,不顾冲入鼻子的腐臭,从一边的垃圾桶中翻出几只鼠尸和畸形幼鼠。他将那堆尸体熟练地剖开,扔给明灭草。
得到足够的尸体,明灭草只用半分钟便长成半人多高。植株顶端冒出肉红色的小花,花朵散发出一丝难闻的腥味。
在那之后,喂食尸块或鲜肉只会让花的颜色变深,它没有半点结果的迹象。为了人工授粉,唐亦步拨弄了半天花蕊,最后冲它打了个喷嚏,它才继续用根系啃噬尸块,慢悠悠地结出果实。
醋栗似的小串果实,看上去和他们在医院所见的并无区别。
“不对。”阮闲说道。
“嗯?”唐亦步揉揉鼻子,声音有点闷。
“和医院废墟的那些味道不一样。”阮闲揪下一枚荧绿色的果实,“这一株的果实气味淡了很多。”
唐亦步直接把阮闲指尖的那颗叼进嘴里,嚼了嚼。“迷幻成分比萤火虫浓十点五倍。”
“至少现在我们知道升上楼的那些人去哪了——这东西还挺好种植的,喂够肉就可以。上楼的那五十九人很可能已经成了养料。”
阮闲给自己换了双手套,白大褂没有沾上一点尸水或血迹。
“不过极乐号保守估计有八百人左右。单靠这种方法生产萤火虫,除非源源不断地供应尸体,不然产量绝对跟不上。”
“来源肯定不止那些人。俘虏、意外死亡的人、人以外的其他动物,理论上都能用来培植明灭草。外派的人没回来啊,俘虏被处决啊……借口很好找。”唐亦步掰着手指。“他们还会去寻找野生植株,我想和你提到的浓度问题有关。”
不,不止这些。条件还有欠缺。
阮闲紧盯那株翠绿的植株,现在它好歹会有气无力地闪烁一下了。
第一次与极乐号的人相遇时,蒋琳试图救援的伤者只是安静地死去,没有攻击任何人。可在第二次相遇,蒋琳那两个队友因为明灭草的果实狂性大发,硬生生将他们追赶到湮灭点。
其中必然有某些区别,比如……
“郝医生?郝医生你怎么啦?”焦急的女声在外间响起。
是段离离的声音。
“他没事,呼吸正常,可能是太累了。”一个年轻的男声回应了她。
唐亦步触电似的跳起来。那仿生人将培养皿甩进桶里,随即揽着阮闲冲进衣柜。那株明灭草被他直接撕碎,塞进口袋。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显然早有准备。
直到视野黑下来,阮闲才意识到自己位置的移动。
“是啊,这就是我对你说的。”段离离听起来有点忧郁,“倒是省了麻烦。冯江,跟我来,我来帮你治疗。”
化验室的门应声而开。
“奇怪。”高跟鞋的声音停在衣柜不远处,段离离嘟囔道。“阮先生和唐先生应该在这里啊?”
第43章 祸害遗千年
挤在衣柜里的感觉不怎么好。
衣柜嵌在墙内, 深度极为有限。阮闲稍稍侧过肩膀, 难受地扭起大腿。幸运的是,那位郝医生明显不是个整洁角色, 放在这边的衣服也不算多。衣物被乱糟糟地堆叠在衣柜底部, 使得他的轻微挪动不至于发出声音。
唐亦步整个贴在他身上, 做出个面对面拥抱的姿势。
对方稍高的体温让阮闲下意识屏住呼吸,另一个生命的呼吸和心跳正紧紧贴着他的, 和从背后被抱住完全不同。那仿生人的右臂微微活动, 就像破解丁少校护甲那会儿一样。可惜阮闲下巴搁在唐亦步肩膀上, 看不见对方的表情或动作, 面前只有黑暗发霉的衣柜壁。
“可能是我们看错了。”那个年轻的声音说道。遗憾的是,他的行为和言论不怎么一致。阮闲能听到外面响起翻箱倒柜的声音。
“我们一起在监控室确认过,他们的确在半个多小时前来了这里,没再离开。”段离离听上去有点失落。
“我知道, 但我们走过来也花了几分钟, 说不定他们正巧走了。你看, 郝医生这不刚刚睡着。”
“算了, 也来得及。”段离离叹了口气,“一会儿我再去瞧瞧。”
唐亦步的动作停了。那只手从阮闲身后抽回,拨开阮闲的白外套, 指尖在他的胸口滑动。
【我裤袋里有阿托品和其他药物, 拿几支放到你口袋里做做样子, 以防万一。】
指尖蝴蝶般掠过锁骨,所到之处一阵轻痒。
【修改。录像。】阮闲直接用耳钉扔回简单的词句。
【准备好了, 暂时还不打算上传。我亲眼所见,士兵有即时确认路线的权限。段小姐的权限未必比一个士兵差,不一定有专门去监控室的必要。】唐亦步的指尖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阮闲颤抖着吸了口气。
段离离极有可能在说谎。
如果她自己偷偷看过监控,过于明显的改变很可能引起她的警觉。但如果他们是来借查看伤口的名义偷盗药物的,躲起来自然情有可原。阮闲没有再发问,他僵住身体,听翻动声从远到近。
唐亦步的一条腿插进他双腿的空隙,两个人麻花似的扭在衣柜里。可唐亦步的心跳平稳非常,自己的却快了些许。
那股特殊的愤怒和恐惧来得更为明显,阮闲狠狠咬了口下唇,努力让自己从他人的体温中回神。
终于,男人的脚步声停在衣柜口。柜门被狠狠地向外拽动,然而被唐亦步捏紧门轴,卡得死死的。
“这衣柜打不开。”年轻的男声听起来有点狼狈。
“可能被锁啦。”段离离温声回答,“里面没有把手,就算有人,也不可能把门固定成这样——你那两下力气绝对够了。”
“也可能是从里面卡住了。”被称为冯江的男人有点挫败,“离离,你退后,我把它踹开。”
“别别,坏了怎么办?这样说不定会吵醒郝医生,或者吸引到其他人。就这样吧。”段离离慌忙劝到,“过来,我给你看证据。”
“那两个人不在没关系么?”
“只能说是缘分太差。”段离离幽幽叹了口气,“那两位是聪明人,我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唉,就这样吧。”
可惜这衣橱密不透风,无法窥视。阮闲闭上眼,将注意力全都押在听觉上。
“你没吃萤火虫吧?把它给我。”段离离继续道。
一阵衣料摩擦的嘶嘶声,随后是试药鼠的吱吱的尖叫,它像是被什么人掐住了。
“老鼠的话用不着三颗,一颗足够。冯江,你捏好这只老鼠。”
“弄下去了!它……它乖了点。”
“萤火虫里残留的穿梭成分不一定够,迷幻成分够就可以了。看到了吗?这是明灭草的新鲜果实,我们的人刚从外面带回来的。弄开它的嘴,让我把果汁挤进去。”
男人突然小小地惨叫一声:“它咬我!天啊,我……我抓不住它了!老天,它刚才是穿过我的手了吗?它的鼻子怎么变成绿色了?”
一阵混乱的吱吱惨叫声响起,其他试药鼠似乎受到了某种攻击。
“明灭草……非常聪明。”段离离的声音里多了点诡异的陶醉,“迷幻成分被缓慢代谢,而穿梭成分会随生物穿过固体而消耗,两者达到固定比值的时候——就像你看到的,它会发芽。”
“我们也会这样吗?”沉默片刻后,冯江的声音里多了点恐惧,“疯狂攻击同类,然后变成明灭草的,明灭草的……”
“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事情。”段离离的声音又软了下去。“离开这里吧,冯江,把真相告诉你信得过的人。被骗的人少一个是一个。”
“如果你把这个拿出去,告诉大家——”
“没用的。”段离离的声音有点恍惚,“这里有整洁的环境,充足的食物。他们所要做的不过是工作,哪有戒掉萤火虫来的痛苦?长短未知的安逸环境,巨大痛苦后的破败人生,你会选哪个?”
“……”
一阵酸液腐蚀的滋滋声,阮闲闻到了植物和血肉被溶解的味道。
“去走石号吧。走石号的副船长和你一样,你们都曾是反抗军,他说不定会对你更好些。比起那些不成气候的船,走石号更适合你。”段离离听起来有种心灰意冷的平静。
“可大家看起来都很正常。”冯江的语调愈发苦涩,“如果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多少会有人想要离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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