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宁回到省会, 找上杜建成。
杜建成是大忙人, 对袁宁这个师弟却十分看重, 费校长可是向他露过底的, 别看袁宁年纪小, 想要把袁宁拉过去的人可不少!
恐怕袁宁和他那大哥一样, 还没毕业就给某个部门预定了——而且不止一个。
瞧着这个小兄弟, 总让人觉得自己白活了那么多年!杜建成心里虽然感慨,却还是亲自见了袁宁。
得知袁宁要借用检验中心,杜建成一口答应下来, 给检验中心那边打了个招呼,并把袁宁要的昌沧城乡地图给了袁宁一份。
袁宁直奔检验中心,把取回来的几分水样递了过去。水样检测有一定的标准, 袁宁最想知道的却只是其中一项, 他与几个检测员沟通过后拜托他们先把自己想知道的给做了了,检测范围大大缩减。
检测员们松了一口气, 本来听说这是杜建成分下来的任务他们都很担心, 毕竟让外行指导内行是非常可怕的。
比如很多人带着一份样品过来, 大手一挥要他们把全部指标检测完!每一项指标都需要一定的采样量, 不是随便一份就可以全面检测啊!
好在袁宁没有那种异想天开的想法, 而且从讨论的过程来看,这小孩的专业素养没比他们差到哪里去。
检测员们拿了样本去忙碌。
检测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做完的, 既然已经把事情交给专业人士,袁宁也就不再在旁边碍手碍脚。
袁宁拿着杜建成给的地图册, 翻到西北部, 研究起那边的地形来。
那边这几年兴起了种棉花的热潮,有些放牧人被怂恿去种棉花,于是那一带多了些棉花厂和农药厂。
昌沧以前农业不发达,上面为了鼓励农业发展,大大调整了优惠政策,极大地侧重于农业。
在这种有意引导之下,不少人开始觉得牛羊不值钱,把草地改成了农耕地。还有一些见昌沧地广人稀,过来买地发展的,基本都没把这边的环境当一回事,基本是怎么糟蹋怎么来。
西北这一带就是这种发展的结果。
在阿古拉与胡勒根的牧场之间有个小城,这小城一把手很给力,前些年拉了不少投资商,大大小小的化工厂都在那边落户。
随着这几年昌沧大力推进农业发展,这座不起眼的小城就成了昌沧的“农药中心”,那边还把其中一家农药厂树为典范,把厂长鼓吹为“农药大王”。
这一点在地图册上也有记录。
袁宁合上地图册,更为确定自己心里的猜想。
这个地方有砷矿,所以大部分农药厂生产的农药很可能都含砷。含砷的废水不好好处理可能会污染水源,含砷的农药会残留在地里和植物里。这边又大规模种植棉花,连带地棉花厂也很兴旺。棉花里残留的砷在棉花厂处理棉花的过程中又会扩散到空气中——也就是说这边的水源、土地、空气都有可能被污染,从胡勒根的牧场和这个地方的距离来看,更接近农药厂和棉花厂的地方污染程度恐怕更严重。
这座小小的城市把农药厂当成支柱产业来支持,几乎消化了整个昌沧的农药市场。可是经济上去了,其他方面呢?
袁宁叹了口气,在检测结果出来之前只能暂时放下这件事。他先去和罗元良会合,找跟第二个牧场的主人见面谈买牧场的事。
牧场主人心里有个航海梦,要去沿岸地区发展航海事业,已经蠢蠢欲动许多年。听阿古拉说有人想买牧场对方就坐不住了,主动压低价钱想快点出手。
双方的目的很一致,罗元良在牧场里再仔细地转了几圈,第三天就拍板定案,和袁宁一块去办了购买手续。
新牧场到手,袁宁本来应该和罗元良一起好好清整,结果检测中心那边来电话了——检测结果已经出来,水样里的砷含量果然明显超标。
袁宁心里咯噔一跳。他没有犹豫,打电话给费校长请他帮忙找两个能牵头的人,一个负责带人沿岸定点取样,确定污染源和污染程度;一个带人把附近饮用相同水源的村子都走访一遍,把疑似有砷中毒迹象的人都进行采样,确定患病率。
费校长本来对袁宁又跑了出去非常不满,听袁宁这么一说,也凝重起来。他说:“你又惹上事了?”
为什么每个人都常常用这句话来问候他,频率简直就跟“吃了吗”一样!袁宁反驳:“没有!”他有些担忧,又补充,“只是看过一些研究,买牧场时又正好发现有不少人的症状对上了。我查过那边的情况,大致有了确定了污染源在哪,但这种事不能主观臆断,所以想让专业的来。”搞研究搞调查这方面还是费校长比较擅长。
费校长沉吟片刻,答应下来:“那行,我给你找人。”
这对别人来说或许有点难度,但对费校长而言却易如反掌,当天下午费校长就让袁宁去和两边的人接触,项目他可以批过去,资金他也可以帮忙申请,但能不能谈成还得看袁宁自己的忽悠本领。
在听完袁宁所说的情况之后两个费校长推荐的人都神色凝重,这事他们都见过太多了,为了蝇头小利把人不当人,把自己的家乡往狠里糟蹋,着实叫人愤怒。
可愤怒又能怎么样?
胳膊拧不过大腿!在所有人都热火朝天搞发展的时期,谁跳出来泼冷水就是众矢之的。他们也想挺直腰板不畏强权,发现了问题就伸手挡住经济发展的滚滚车轮——可是难啊!
容易赚钱的、容易成功的项目到哪都大开绿灯,愿意投资的、愿意批资金的一大把;一些敏感的项目却恰恰相反,处处都是红灯:立不了项,招不来人,调查容易受阻,成果出了也发表不了。
想要突破这重重阻碍,必须有人在后面大力支持。
他们原本只是单纯的学术研究者,却不得不在现实面前妥协,做一些“有用的”、“有益的”研究。
两人叹着气给袁宁交底:“取样调查可以交给我们,但有些事我们实在不擅长。就算我们把事情查清楚了,事情也不一定会有结果。”
袁宁可是跟着章修严整顿过怀庆那边一众污染企业的,哪会不明白其中关窍?他没有把自己的背景拉出来扯虎皮忽悠人,而是认真说:“有些事即使很难,也总要有人去做。”
见从袁宁口里挖不出一句保证来,两人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对方眼里的犹豫。
袁宁缓声说:“两位老师应该比我更清楚有些事情放任下去会是什么结果。对,你也不管,我也不管,两眼一闭,天下太平,日子自然特别舒坦。可是,”他指了指地图上画了红圈的村庄,“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承受着疾病带来的痛苦,却不知道这病因何而生。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日辛勤劳作,一家子人甚至一村人千辛万苦地去供养,也许也只供养出一个高中生,三年五年考出一个大学生都是天大的稀奇事。所以他们不会知道他们所喝的水、所吃的食物——甚至说呼吸的空气,都有可能是他们痛苦的根源。
两人沉默下来。
“没有人告诉他们。”袁宁说,“没有人愿意把一切告诉最应该知道的人,很多人即使被病痛折磨至死,也不知道死亡为什么会降临。因为要把事实说出来太难了——不值得。”
“不值得”三个字敲在两人心头,他们对上袁宁明亮的目光,霎时明白过来。
刚才的犹豫、刚才的试探,这少年都看在眼里。
这少年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而是把所有关窍都看得清清楚楚,只是他还是要去做。他不是昌沧人,与胡勒根他们甚至只有一面之缘,但他还是愿意去做。
其中一人先开了口:“水体调查交给我,我会立刻着手准备。”
另一个人也认真答应下来,表示会组织人手陆续到圈起来的村庄采样。
袁宁松了一口气。
他说的都是心里的真实想法,但他也知道这样说可能会让费校长推荐来的人拂袖而去——人家在和你说难处,你却和人说什么“该不该做”?
很多事袁宁可以砸钱去做,可少了专业人士的加入,他这个外行也是两眼抓瞎。
不管是他还是杜建成,在昌沧这边都没有章修严的影响力——毕竟章修严是章家板上钉钉的继承人,他可不是。
至于打着韩家外孙的旗号做事,袁宁想都没想过。
听到两个专业人士答应加入,袁宁放下心来,说:“资金的问题两位老师不用担心,如果款项太大申请不下来我也会补足差额,绝对不会让两位老师为难。”
大规模的调查耗时比较长,袁宁跟进了两天,确定调查步入正轨后就放下心来,与胡勒根那边透了底,才有空去看自己的新牧场。
昌沧这边冬天很漫长,秋季就要开始储草过冬。罗元良这几天跑了几个牧场,还把周围走了个遍,分析了各种草种的优劣,挑了一些种苗回来研究。
袁宁回到牧草,发现桌边围着三个人:一个是罗元良,一个是知道艾彦要在这边定居后找了过来的恩和——原本他还不好意思提出来,阿古拉却主动让他过来这边,说反正牧草那边的记账工作很多人都能做。
还有一个则是牧草老养马人的女儿诺敏,才十八九岁,眼睛明亮又美丽,整个人像朵彻底绽放的鲜花,时时刻刻都散发着迷人的芬芳。
三个人都在埋头分析计算,只有中间的诺敏时不时瞄瞄罗元良,再瞄瞄恩和,别的这两个都是怪人,一个两个都不爱说话。好在她喜欢也擅长算数,倒是不觉得枯燥。
最先发现袁宁回来的是罗元良。他抬起头看向袁宁,没有打招呼。
诺敏是个热情的草原姑娘,见了袁宁就自我介绍:“你好呀,我叫诺敏!你就是这个牧场的新主人吧?上回我跟爷爷放马回来远远地见到你了,你年纪好小啊,看起来比我还小呢!”
袁宁笑眯眯地说:“怎么会?我应该比你大来着。”
诺敏推推旁边的罗元良,狐疑地问:“他比我大吗?”
罗元良抿了一下唇,虽然不太愿意和别人说太多话,但还是开口回答:“没成年。”
被当面拆穿了谎话,袁宁也不在意,坐下问他们在做什么,结果发现他们是在敲定畜量,以此为基准计算怎么混种各种牧草、玉米和其他秸秆作物能更好地打贮草,以便存够今年冬天冬畜需要的草料。
恩和计算能力强,罗元良对植物生长最了解,诺敏则对昌沧这边的气候和动物习性比较了解,只是可以选的牧草种类太多,一时半会竟算不出个结果来。
袁宁觉得罗元良自从跟农研所那边的人学了一身科研本领之后有些走火入魔了。他迟疑地说:“不管是气候还是动植物生长状况都是充满变数的,大方向抓好、日常管理到位就行了,没必要比较每一种混种方式相差几吨贮草吧?”
罗元良说:“不行。”
袁宁疑惑地问:“为什么?”
诺敏替罗元良回答:“他说你买了牧场以后变成穷光蛋了,牧草今年必须扭亏为盈,只能赚钱不能亏损。”
袁宁:“……”
袁宁:“……我变成穷光蛋了吗?”他记得明明还有挺多钱!
罗元良笃定地点头,并说出袁宁现在到底有多穷:“只剩几百万。”
诺敏:“……………………”
诺敏决定不帮罗元良算这玩意儿了!
见诺敏气冲冲地跑了出去,追上老养马人说要一起去放马,罗元良有点奇怪:“她怎么了?”
一直没说话的恩和开口说:“大概是被你气到了吧……”
几百万能叫穷吗?几百块都不叫穷!恩和神色复杂地看着袁宁和罗元良,觉得这两个家伙简直是隐藏在普通人之中的阶级敌人。
罗元良看了袁宁一眼,没再说话。明明只是那么简简单单的一个眼神,袁宁却一下子明白了罗元良的意思。
袁宁说:“因为我一下子要买下两个牧场,又联合费校长开了两个调查项目,罗哥觉得我花钱太快了。”照他这个花法还真没法攒多少钱。
恩和帮阿古拉大半年的账,自然知道买下两个大牧场要花多少钱。他在心里把袁宁做的事过了一遍,发现很多都是要投大钱出去的,收益却连影都见不着!
恩和点头说:“确实是这样。”
袁宁:“……”
他平时其实很节省的_(:3)∠)_
傍晚时诺敏和老养马人跟着马群归来,袁宁正在喂小羊,见诺敏两人回来了马上笑着打招呼。
诺敏是个快活的小姑娘,别看出门时气冲冲的,骑着马出去一趟后已经忘了出发时生着什么气。
瞧见袁宁喂的那只小羊后,诺敏惊奇地说:“这只小羊连罗哥都搞不定呢,居然肯吃你给的草料!”
袁宁信口忽悠:“我挑的可是最好的草。”他摸摸小羊厚的皮毛,“它很有个性,以后也许会变成最有威严的头羊。”
小羊仿佛听懂了袁宁的夸赞,高昂地咩了一声,继续啃咬袁宁手里的青草。诺敏见小羊这么亲近袁宁,羡慕极了。
这小羊是一头羊中女英雄生的,那母羊十分厉害,连头羊都差点打不过它,后来它和头羊相爱了,生下这么一只小羊。结果在小羊刚学会走路不久,母羊带着它玩耍时遇到了野狼,缠斗之下硬生生把那野狼给摔死了。
可惜母羊的脖子也被凶猛的野狼咬了一口,止不住血,当下就死了。
还好那只野狼是单独出没的,要不然小羊也活不下来。
小羊一天天长大,现在还没有成羊那么健壮,却已经能力敌大部分成羊!
大概是因为继承了父母的好斗基因,它一向是不合群的,和别的羊不亲,和人更不亲,唯一和其他生物接触的方式就是打架!
没想到它居然这么亲近袁宁。诺敏又是羡慕又是妒忌,和袁宁说起小羊的来历。
其实袁宁刚才已经从小羊那知道它父母的事迹——他甚至还知道小羊有颗称霸牧场的心。
袁宁又忍不住摸了摸小羊的脑袋,面色认真地说:“它一定会比它爸爸妈妈更厉害。”
诺敏看着眼热,朝小羊伸出手:“我也能摸摸吗?”可惜就在她的手快碰到小羊时,小羊迅速偏开小脑袋,潮润润的眼睛写满了不满,表示自己不乐意被人摸头,和刚才往袁宁掌心蹭的亲密模样完全不一样。
诺敏:“……”
好气人!
入夜后的草原格外静谧,四周都见不到高山和丘陵,远远看去四野都是沉甸甸的夜色。明明是空旷清幽的原野,天茫茫,野茫茫,却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美丽。
袁宁看着渺远的夜空,突然想到了一年多前跟着霍老他们上山看星空的事情。那时他觉得宇宙广阔又高远,看着叫人害怕。
可是袁宁现在却觉得很平静。
袁宁回到住处,躺上床睡觉。朦朦胧胧间,他又回到了泉眼那边。河岸上长着茵茵青草,带着种特别的香味,像是来自泥土,又像是来草叶——也像是来自发出清越动听的叮咚声的泉水。袁宁感觉有个硬硬的东西凑到自己脖子边,睁开眼一看,对上了小羊潮润润的眼睛,又黑又亮,很像美丽的宝石。
袁宁抬手抱了抱小羊:“小羊你也进来了?”
小羊咩咩两声,绕着袁宁走了几圈,等快把袁宁绕晕了才停下来,扭头,盯着开着白花的象牙。虽说小羊的眼睛很漂亮,象牙却还是生出一种莫名地惊恐,它生气地说:“你居然想吃掉我!”
小羊瞪圆眼睛,又走过去绕着象牙直转圈,像是琢磨从哪里下口好。袁宁一骨碌地爬起来,跑过去说:“小羊,象牙不能吃!”
“不能吃!不能吃!”人参宝宝们听到袁宁的声音就跑了过来,用白生生的人参根把象牙团团围住,严密地保护着开着花儿的象牙。
小羊眼睛瞪得更大了,抬起前蹄戳了戳一个人参宝宝的肚皮。
人参宝宝生气了:“不许!不许戳!肚子,不许戳!”
小羊又绕着人参宝宝们转起圈来。
人参宝宝们:“……”
这个新成员一点都不可爱。
瞧见人参宝宝们缨子都快往下垂了,袁宁一乐,叫小羊别再转。小羊很听袁宁的话,在外面的时候袁宁喂给它吃的草实在太美味了,袁宁说以后还会给它!小羊两眼亮晶晶地看向袁宁。
袁宁一笑,叫人参宝宝把小羊领去吃新培育出来的牧草。一只出色的头羊对羊群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只要头羊足够厉害,牧羊的时候根本不用操心太多。小羊是他的重点培养对象,自然要给它吃最好的草。
人参宝宝们瞄了小羊一眼,觉得小羊也没那么可怕了,顿时又恢复了往常的热情和活泼,有的撒开腿跑在前面,有些抓住小羊的腿往上爬,翻到小羊背上站着,其中一个人参宝宝还趴到小羊脑袋上,有模有样地给小羊指引方向。
人参宝宝身上天生就有着令人喜爱的气息,小羊高兴地跑向田野那边,在人参宝宝们自豪的介绍下嗅嗅这个嗅嗅那个,大有全都咬下来嚼巴嚼巴的势头。人参宝宝们察觉了小羊的意图,又开始严密地防护起来:“不能吃!这个,不能吃!那个也不能!都不能!”
袁宁远远地看着,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正要迈开脚跟过去,却感觉宅院那边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沉着却又灼热。
袁宁转过头,只见宅院那红的墙绿的瓦在亮晃晃的日光下镀上了淡淡光晕,历经千年的垂柳随风拂过墙头,轻轻甩动着柔软的柳条。章修严就在站柳条之下,风轻轻地掠过他乌黑的发,也轻轻掠过他的眼睫,让那仿佛被仔细熨烫过的目光变得幽邃而柔和。
袁宁跑了过去,和过去无数次一样扑到章修严身上,牢牢地搂住章修严的脖子:“大哥!”他在章修严脸颊两边各亲一口,“大哥我跟你说,我今天找到一只可厉害可厉害的小羊,它的父母都很出色……”
老柳树努力地让枝条飞扬起来,眺望着墙外的一切。只见少年拉起青年的手,边巨细靡遗地讲述着白天的见闻,边带着青年跑向田野那边,声音和脚步都有着显见的欢喜和雀跃。
仿佛只要两个见了面就有说不尽的话,说不出的喜悦。
“傻孩子。”
老柳树发出一声叹息。
过了许久,它远远望向在田埂上笑着和人参宝宝们说话的少年,又怅然地补了一句:“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