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帝尚还是皇子之时,母妃在后宫斗争中落败,以毒害皇嗣的罪名,被一根白陵吊死在寝殿之中。那年隆庆帝刚满十四岁,因母亲的缘故,一直不受自家父皇待见。天德十七年,隆庆帝十六岁,夜离兴兵来犯,当时正受宠的梅妃给皇帝吹枕边风,怂恿皇帝送一名皇子去军中振奋军心,隆庆帝这根没人疼的小白菜就被送往北地战场,不幸被夜离龙乞将军麾下的一名副将生擒,意图用他威胁大燮将晔城拱手奉上。他不过是一名失了宠的皇子,命比寻常百姓贵了那么一点儿,但也不值得用一座城池来换,就在他即将死在副将的流星锤下之时,一名女子冲进军帐,从龙乞将军手中保下了他的性命。
三月后,在这名女子的帮助下,隆庆帝逃回燮国,一边费尽心思讨高祖皇帝欢心,一边在暗地里谋划布局。天德二十二年,隆庆帝羽翼渐丰,发动兵变,将太子与三皇子斩杀于寒武门前,威逼高祖皇帝退位。
隆庆帝自己是逼宫上的位,所以对自己的儿子十分忌惮,除了当时已经入住东宫的太子和较为受宠的三皇子墨延、八皇子墨琮以外,其余的皇子一个没留,均被发配到各自的封地。天武十年,太子意图谋朝篡位,被亲信秘密告发,喝下御赐的鸠酒自绝狱中。太子死后,隆庆帝再未立过储君,东宫之位一直空悬。朝中的局势在隆庆帝重病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三皇子墨延暗里笼络朝臣,被人密告在扬州私养瘦马贿赂朝廷命官,隆庆帝派八皇子墨琮秘密调查此事,墨琮不负所望找到了收受贿赂的官员名册。名册上的官员被收押拷问时,全部一口咬定贿赂他们的人是左相徐渭。徐渭被问罪,上书污告三皇子的官员被秘密处死。
平康的梅雨季已绵延了一月有余,隆庆帝的寝殿里终日碳火不断。自从隆庆帝染了重疾后,一碗接一碗的药汤频繁传入临安殿,可隆庆帝的病却并未见半分好转。
即便已经病成了这样,隆庆帝仍事必躬亲地处理政务,并不因病就假手于人。今日是太监陈福轮值,陈福添了碳火,低眉顺目地劝道,“陛下,夜深了,该歇息了。”
生病以后,隆庆帝一日要睡上两三次,傍晚时才小憩了一会儿,这会儿又困了。为了避免出去受风着凉,待批的奏折都让人搬到了寝殿,隆庆帝放下奏折,疲倦地揉揉眉心,陈福极有眼力见儿的站到皇帝背后,为他按揉太阳穴。
陈福手上的力道刚刚好,不至于太轻,也不至于太重。“陛下,泡个脚吧!能睡得好一点儿。”
除了太监总管张海以外,隆庆帝最喜欢的就是陈福,嘴甜,心细,又懂圣心,跟他说话不费力,什么也不说,他就能懂你要什么。就像这会儿,隆庆帝已经累得不想说话,陈福一句话就让他放松了不少。
看陛下点了头,陈福冲着殿门唤了一声,一名小太监端着金制的足盆走进来,一路走来,头一直低着没抬起来过。陈福接过足盆,吩咐小太监退下,小太监却似没有听见,站着没动。
当着陛下的面陈福不好发作,又尖着声音命小太监退下,这回声音稍微大了一点儿,可小太监还是一动不动。
陈福感觉到不对劲,“你是谁手底下的?把头抬起来。”
近日珍妃身体不大爽利,隆庆帝特命人召墨琮入宫,在宫中住两日,多陪珍妃说说话。不知是不是太久没在宫里住,一入夜,墨琮就有些心神不宁,随侍的太监琴书伺候完主子梳洗,端着盆正要出去,被墨琮叫住,“王妃走了几日了?”
知道主子这是想老婆了,琴书在心里偷笑,“回禀王爷,满打满算,已经两个月了。”
墨琮眸色黯了黯,“这么久了!”
琴书端着盆出得门去,没过一会儿,又来到墨琮身边,“王爷,珍妃娘娘跟前伺候的雪香姑娘来了,说是王妃夜里做了噩梦,闹着要见您呢!”
“这个时候?”墨琮看了眼窗外,天阴了一天,月亮一直没有出来。
琴书严肃得点点头,“雪香姑娘还说娘娘不对劲,有些疯疯癫癫的。”
墨琮没好气得白了他一眼,琴书立刻捂住嘴,眼睛眨巴眨巴两下,又觉得委屈不过,“又不是奴才说的,雪香姑娘就是这么说的。”
这个时候进入后妃的寝殿,便是亲生儿子,也有些说不过去,墨琮犹豫了一会儿,担心母妃可能是着了哪个后妃的道,放心不下,不顾宫规,跟着雪香去了。
兰馨殿里漆黑一片,安静得可怕。墨琮心下警惕,问提着灯笼在前引路的雪香,“怎么不点灯?”
雪香忙停下来,恭恭敬敬地道,“回禀王爷,是娘娘不让点。”
墨琮忧心更甚,不等雪香引路,墨琮匆匆奔入珍妃的寝殿,“母妃。”
“琮儿来了。”
声音听起来和平常无异,并无疯癫之相,墨琮松了口气,转过雕花柱,珍妃独自坐在梳妆镜前,手里拿着一把玉梳,一下一下地梳着头发。
墨琮感觉到不对劲,没有再往前走,“母亲,为何不点灯?太黑了,儿臣看不见了。”
珍妃放下玉梳,从凳子上站起来,亲自到灯架上点灯,微黄的烛光驱散了一室的黑暗,墨琮目光一直追着珍妃,“母亲,雪香说您夜里做了噩梦,这会儿可有好些了?”
珍妃扔下火褶,缓步走到墨琮身边来,怜爱地为墨琮抚平前襟上的褶皱,“这衣服皱了,重新换一身吧!母亲都为你准备好了。”
天空又下起了小雨,殿外传来滴滴答答的雨声,墨琮似也沾染了雨水的寒气,源源不断的寒意从足底升上来,无孔不入得往骨缝里钻。
珍妃命人端上来的不是普通的衣服,托盘上盛放的是一件纯黑色的斜襟深衣。珍妃拿起深衣在空中抖开,一条银白色的龙从深衣下摆蜿蜒而上,斜襟上绣得是皇家专属的蟠魑纹。墨琮一瞬间明白了母妃的用意,眼中凝起寒霜,声音里透出冷意,“母亲,你想要做什么?”
珍妃看他不愿意穿,又把深衣放回托盘,墨琮敏锐觉察到母妃身上的气息和往日不同,无论是在父皇面前,还是在自己面前,母妃向来都是温婉随和的,可这一刻站在他面前的人冷静得可怕,也陌生得可怕。
珍妃无比清晰得感受到了从自己儿子身上流露出的戒备,甚至他不易觉察地后退一步的动作都被她捕捉到了。
珍妃看着墨琮,缓缓笑起来,“琮儿别怕,母亲不会害你的。你不是一直想要坐上你父皇的位置吗?母亲会帮你的。”
墨琮飞快镇定下来,“母亲打算怎么帮?”
珍妃那妖冶的笑容里透出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阴狠,墨琮没见过这样的母亲,从来没有。“他活不过今晚,等天一亮,你就会成为燮国的新皇。”
墨琮冷冷道,“儿臣是想要那个位置,但不是通过这样的方式。”
珍妃脸上的笑容顷刻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冷冷得盯着墨琮,“你没得选。”
而后,大步向殿外走去,“来人,给我看住宁王,没有本宫的命令,不允许他离开寝殿半步。”
从门外走进两个太监打扮的人,拦在门口,不过拦的不是宁王墨琮,而是珍妃。“珍妃娘娘,宁王有令,没有他的命令,您不能踏出寝殿半步。”
珍妃狠狠瞪住刚刚说话的人,“你说什么?”
“不是他说的,是我说的,母妃不能踏出寝殿半步。”
珍妃不敢置信地回过头,“你什么时候……”剩下的话没说完,珍妃忽然想起什么,冷冷笑了,“你真是为母亲挑了一个好儿媳。”
墨琮一步一步向她走去。天家无父子,只有君臣,在他七岁那年就已经懂得了这个道理,只是没想到,现在竟然连自己的母亲都来算计自己。“母亲,这么多年,您竟然从来没跟儿子说过,您是夜离人。”
珍妃看着她,眼里寻不到半点温情,“我不说,你不是也知道了吗?”
墨琮的眼神也一点一点得冷了下去,“母亲,您到底想要做什么?您为什么这么迫切得想让我坐上那个位置?只是想要成为尊贵的皇太后吗?等我坐上了那个位置,若我不听您的话,不与夜离结盟,您是不是也要像对待父皇那样,对我下药,然后重新扶持一个傀儡皇帝,您再以辅佐之名临朝称制?”
一向柔弱温婉的珍妃,此刻如同换了一个人,目光变得坚硬如铁,“你若与为娘一条心,大可不必走到那一步,若不是一条心,那你也不配当我的儿子。”
墨琮心彻底冷了,原来,世上真的没有真正牢固的关系,哪怕是血浓于水的母子,也有反目成仇的一天。他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转身向外走去,“把人看好了,若出了差错,我要你们的脑袋。”
这时,一名小太监偷偷来到兰馨殿前,对墨琮道,“王爷,陛下果然早有防备,刺客已经抓住了。”
珍妃浑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墨琮早就意料到结果会是这样,问道,“父皇可有受伤?”
小太监摇摇头,“陛下安好。”
小太监走了以后,珍妃不顾仪态奔到寝殿门前,嘶声喊道,“过了今晚,你便再没有机会,你知不知道,他一直派人再找贤妃那个贱人的儿子,他想立的人不是你也不是安王,而是是七皇子墨昀。”
墨琮停下脚步,缓缓转身,斜飞的雨线沾湿了他的衣袖,一双鹰凖般凌厉的眼睛仿佛被更古不化的积雪冻住,散发出冷冽的寒意,“你口中的贱人,是曾对你有过救命之恩,视你为好姐妹,扶持你到如今的地位,却被你亲手害死的人。”
临安殿里,隆庆帝狠狠将墨砚砸在地上,“朕还没死呢!”
许是情绪太激烈,动作太急,他剧烈咳嗽起来,眼中爬满了蛛网一般的血丝。
被临安殿变故惊动后,匆匆从床上爬起来的张海,连鞋都没穿,带着陈福等人跪在玉阶下,“陛下息怒。”
隆庆帝扶着桌案,喘得厉害,张海顾不得许多,忙起身倒了一杯热茶喂他喝下,隆庆帝一把捏住张海的手,手抖个不停,“昀儿找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