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开宇与司宜春是乡试前就熟识的,两人差不多年纪,又在同一家书院读书,关系很好,梁开宇吐槽起他来也不遗余力:“司兄,醒醒,小苏除了年轻还有脸,你就只有前者而已。”
司宜春表示不服:“怎么啦,哥哥哪里不英俊了?我家那一片哭着喊着嫁给我的姑娘可多了,我这回要走运,能过了会试,那也是探花的有力竞争者好么?”
梁开宇:“哦。”
司宜春被他的冷漠伤害了,扑上去掐他,两个人闹着,把网巾都整歪了。倒也没人管他们,二月夜里春寒料峭,别人也不是规规矩矩站着,乱走乱跑的多了去了,只要不整出太大动静来,一旁守卫的军士只做未见。
直到过一会儿,忽然一声鼓响。
一直旁观的苏长越出声提醒:“司兄,梁兄,别闹了,要点名入场了。”
都是打乡试场上过来的,司宜春和梁开宇两个也知道这鼓响是是什么意思,忙各自整理了衣裳,重新站到队伍里排好。
他们站在队伍大约中段的位置,离轮到也还早着,慢慢又重新交谈起来。
司宜春感叹:“我本想着男儿事业未立,何以家为,可惜我爹不懂我的志向,给我下了死令,不管这科中不中,回去必须得要成亲。唉,看来我大小连登科的梦想是不太可能实现了。”
梁开宇无语道:“司兄,你这个年纪还不成亲,司伯父没直接把你绑入洞房,已经是慈父了好吗?”
司宜春理直气壮地回道:“所以我考虑过后,打消了逃婚的念头,我也是个孝子啊。”
他说着又羡慕起苏长越来,“还是小苏好,不用着急,这科不中,再拼一科也不算晚。”
苏长越唇边露出了一点笑意:“哦,我和司兄一样,不管这科中不中,过后也将成亲了。”
他很少主动说起自己的私事,司宜春和梁开宇知道他的出身,自然对他家的惨事也有所耳闻,都很有分寸地不予细究,此时听他竟肯在婚事上插言透露,尽皆纳罕。
司宜春好奇心大起,抬手就勾他脖子:“小苏,快告诉哥哥,是何方佳人?你见过吗?性情如何?你的运气可不要像哥哥这么差,摊上个母老虎——我爹给我找这么个媳妇,不说对我心有歉疚吧,还要怪我名声浪荡,一般好人家女儿不愿意嫁给我,你说,有这么当亲爹的吗?”
梁开宇在后冷不丁道:“你才不是说哭着喊着要嫁给你的姑娘们多着呢吗?”
“……”司宜春若无其事地只当没有听见,催苏长越,“小苏快说,”他还又加了个问题,“对了,美吗?”
他前后加起来抛了一串问题出来,苏长越很有耐心地答他:“是我爹从小给我定下的亲事,见过几回,是个又美貌又端庄的姑娘。”
“端庄呀,那可没什么意思。”司宜春脱口评论,完了发觉不对,忙往回找补,“这是我的拙见,我们所好不一定相同,小苏你这样的配个端庄的姑娘正好,要是那等开朗爱闹的,恐怕要被你这少年老成的性子闷住。”
梁开宇幽幽地继续补刀:“我们知道,你好河东狮那一口。”
这下几个周围听到他们谈话的举子都憋不住笑出声了,司宜春先要做生气状,眼睛刚瞪起来就绷不住了,哈哈哈也笑了。
这么说笑着,队伍随之缓慢地向前移动,大约一个半时辰之后,他们终于靠近了龙门。
这时候大家都不怎么说话了,因为龙门前除了负责搜检的军士和监临官之外,还站着两排十分招眼的人物。
飞鱼服,绣春刀。
这帮锦衣卫们,才是真正的大爷,便是心高气傲的举子们也不敢掠他们的刀锋,老老实实地保持秩序等候着。
又一刻之后,轮到了苏长越等三人,依次被从头到脚搜检一遍,唯一携带的考篮也被翻了个底朝天,都无问题之后,方被允准进入龙门。
贡院里的考棚并不按地域分,乃是被打乱了的,开考当夜才会贴到外墙上,三人排队前先已从墙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此时简单整理了下被折腾得乱糟糟的仪表,拱手互道了几句勉励祝福之语,便就此分别,各自前往自己的考棚。
新都在先帝手上才迁过来,迁都是个烧钱如纸的绝大工程,历经换代之后,新都里至今仍有些配套建筑因人力物力等原因没跟上来,比如这京城贡院就是一例,只有外面大门是巍峨肃穆的,里面的考棚之简陋狭窄,从这一个“棚”字就可以看出来——乃是用木板和苇席等物搭起来的,还比不上乡试时的府城贡院,虽然一样狭窄,好歹那是间砖瓦建的号房。
然而也没得挑剔,就这么个破考棚,能坐进来已经算人中骄子了。
苏长越一路找自己的考棚一路打量,只见地方虽破,戒备却极其周密森严,竟是每个考棚前都站了个军士,最大限度地堵死了夹带作弊的路。
苏长越倒放下心来,看守越严,对他这样不想作弊的人倒是越公平的——且他情况还和别人不同,在他来说,这些军士彼此间也能互相监督,若有暗地里的人想栽赃他,断绝他的科举之路,买通他考棚前的一个军士容易,把周遭一窝都买通就基本是不可能了。
他找到自己的考棚之后,把考篮安顿好,就放心地趴到面前的桌上——其实就是一块木板,合眼补一补眠。
板下有放着一个火盆供考生取暖,要在室内也凑合够了,但这棚子处处漏风,那点热气根本存留不住,环境如此,不可能真的睡熟,天边露出一点鱼肚白时,苏长越自动醒了,端正坐好,把笔墨等一一从考篮里取出,摆放在桌面上。
辰时初,所有考生进场完毕,贡院大门合拢,同时开始发下考题答纸。
苏长越在等候中拿到了考题,他却没有看,而是微微探出一点头去,把目光定在了刚刚从他面前巡场过去的一排锦衣卫的背影上。
——会试监考森严,除了固定看守的军士外,还有人在不定时巡场,这一任务人选不定,各武职部门都可能被抽调,这一场轮着的是最影响考生心情的锦衣卫。
苏长越盯着他们并不为他们身上碍眼的飞鱼服,而是巡视他这一片的一排四个锦衣卫他先前都留意过,现在,里面有一张面孔,换过了。
说是不定时不定员巡场,然而其中也是有法度的,比如先组好了四人一组,临阵就不可能再互相乱掺换人。
为免引起考棚前的军士注意,苏长越很快缩回了头,把目光放到手里的考题上。
题目不难,他看在眼里,却无丝毫欣喜之意,心止不住地一直往下沉。
他把考题答纸都放去一边,开始挨样检查起自己携带进来的物品——他已经够小心了,能确定自己身上没有问题,考场内也动不了手脚,但先在门外搜检时,负责给他搜身和翻检考篮的是两个人,因为同时进行,考篮难免有离开他视线的瞬间,假如那时就给他添了点或换了点什么,他真会疏忽过去。
一通细致检查后,一无所获。
苏长越沉思片刻,也许是他多想了?
贡院内的明远楼上一声鼓响,正式答题开始。
他定了定神,决定再等一等,便拿起墨条,一边在砚台里磨起墨来,一边在脑内依据题目构思起文章。
打好大概框架时,那一排锦衣卫巡过一圈,重新又绕过来了。
苏长越这回没有遮掩,他侧过头,直直地盯着自前方而来的那张换过的面孔。
谁被这么盯着都会发觉的,那锦衣卫的目光同他对上,瞳孔微缩,旋即喝道:“你这举子,不好生看题,胡乱张望什么?”
“大人见谅。”苏长越低了头。
那锦衣卫没再说什么,一排人走过去了。
苏长越低垂着的面庞上,牙关紧咬,面色冷硬——那个锦衣卫的反应够快了,但对视的一瞬间还是暴露了一件事。
他认识他!
那一瞬间,他不是看一个陌生无礼的举子的状态!
这就够了,虽然他找不出有什么不对,但他的东西,一定是被动过手脚了。
考生的分棚排号开考前才会贴出,密密麻麻的考棚又足有三四千个,即便是以锦衣卫的能为,也只能在开考后才锁定他,所以心有不轨的这个锦衣卫还需要经过换场的程序,才能换到他这里来,预备下手。
场外的负责动手脚,场内的负责中场揭穿,这脉络一经看穿,就很分明——虽然也有一小部分可能到此仍是他多想了,但他赌不起。
放弃这一科不过浪费三年,而如被栽赃成功逐出科场,他举人的名号能不能保住都两说,更别提卷土重来了。
苏长越拿起用惯的羊毫墨笔摩挲了片刻,定下决心,放下,右手臂缓缓垂下,手背向下,往火盆中烧得通红的火炭挨去。
此时开考不久,他一字未写,这便受伤自逐,便是锦衣卫也没有借口强要翻查他的随身物件——
手背已感觉到火苗炙热的温度,快要舔上之际,忽听明远楼上,连着九声鼓响。
考场上登时一片哗然,无数脑袋从考棚里钻出来。开考不过半个时辰就击鼓,还响这么多声,可是从未有过之事。
考棚前的军士们不得不维持秩序,厉声道:“请各位相公安坐棚里,不得喧哗,不得交谈,更不得起身乱走,违者以舞弊论处!”
军士们的话还是有用的,辛辛苦苦爬到这一关,谁也不想被白白逐出,便都各自按捺了心绪,等着随后的说明。
没有等待多久,很快便有一名身着绯袍的官员来了,有近前眼尖的考生认出竟是本次会试的主考,礼部尚书王墨。
依惯例,总主考官都是在明远楼中坐镇揽总,一般是不下来亲临考场的,如今竟由他亲来,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呃,这位主考官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好似死了爹一样?
王尚书岂止是神情哀痛,连眼圈都泛红了,他站在无数考棚之前,环视考棚里探出来的无数个好奇脑袋,口气沉重地开了口:“本官刚接到宫中急报,圣上——驾、崩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是不是木有想到, 万阁老没死,皇帝先死了,
从我设定他修道的那时候起,他这个忽然驾崩的结局就是注定了哒~~~
☆、第82章
王尚书这一句话经由层层传播下去,片刻功夫已传遍整个考场,如一道惊雷,劈在数千考生心中,把心都劈得焦焦的。
这——什么情况啊?!
位置靠前、亲耳听到王尚书说出这一句的考生们尤其震撼,脱口便想问一句什么,嘴巴张开了却全都失语。
——问什么哪?问王尚书真的假的?
这考场里考生考官军士杂役等加起来快上万了,王尚书就是活腻了也不敢当着万人面前诅咒君父驾崩,除非他九族都一起活腻了。
所以,皇帝陛下是真的——崩了?
终于有反应灵敏一点的考生想起来提问了:崩看来是假不了了,那是怎么崩的?这么突然,崩得大家一点心理准备都没啊。
但王尚书已经没空搭理这些考生了,他心里有数,他被关在贡院里,消息比别人肯定是慢了一步,这消息在开考后半个时辰送来,皇帝本人说不定是在夜半搜检或更早之前就已经崩了,先一步得信的重臣已经进宫,把皇帝的身后事宜商量得差不多了,能抢的政治资本也抢得差不多了,才往外公布发丧,把消息送过来,叫停会试。
能任会试主考官原来是十分光耀之事,如今却成了拖后腿的桎梏,王尚书的心情怎么会好?他只再匆匆撂了一句“本官要立即进宫”后就步履匆匆地走了。
而这里的后续解释安排等差事,就交给了副主考官及把守考场的军士们。
副主考官姓施,现在翰林院中供职。施学士简单宣布了几件事体,其一自然是皇帝驾崩,会试终止;其二考生们可以出场,但等他们出去之后,京师肯定已经戒严,太子现在金陵,在太子从金陵赶来之前,这个戒严状态应该都不会解除,所以他们不能返乡,要在京里再住一段时间;其三,在京期间,必须遵纪守法,这期间如有闹事犯法,从重从严处罚。
“诸位能坐在这里,也是十年寒窗辛苦而来,可要自珍自重,好自为之!”
说完最后一句忠告后,施学士命人打开龙门,放考生们出场。
一个个憋足了劲的考生好似拳头打在棉花上,力气一下都不知泄哪去了,茫然地各自收拾东西,在军士的维持下依次走出考棚,离开贡院,出来见到大片灿烂朝阳时,才大梦初醒似的,重新活泛了起来。
一时没人离去,以同乡为单位,迅速重新聚集了起来。
有考生夹着考篮扳手指算:“上届、上上届、上上上届……这起码几十年,没有过这么短时间的会试吧?”
旁边的考生搭话:“岂止几十年,我看上百年都没有过!”
司宜春在人群里东张西望,时不时跳起来,好在苏长越和梁开宇的心情也是无法言喻,急需找人倾诉,互相找寻着,好一会之后,三人终于碰上了头。
司宜春张口就咋舌:“天哪,怎么这种事都能叫我碰上了!”
梁开宇纠正:“是我们。”
司宜春从善如流地改口:“天哪,怎么这种事都能叫我们碰上了!”补一句,“百年一遇了吧?”
梁开宇道:“百年也难遇。”
——因为皇帝驾崩而取消当年科举之事属于平常,但皇帝崩在会试当日,考生都入场了,临时叫停的,真是世所罕闻,翻遍史书都翻不到。
“皇上龙体素来也算康健,没听说有什么贵恙,怎么会这么骤然就——?”这一句司宜春是压低了声音问的。
梁开宇也低声回道:“皇上住在深宫,就算有什么不妥,也不会到处嚷嚷,你我又如何得知?”
司宜春摇头:“不对,我还是觉得这事出得突然,你想,如果皇上心中有数,自知春秋不久,那不管怎样也该提前把太子从金陵召回来吧?”不至于像现在,太子连君父的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他这个角度切得妙,梁开宇也无话可答了,便陷入了思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