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颜清辞早早便起了身,现下醉禾有了好的归宿,她在上京也没什么好惦念的,将客栈里的事物打点好后,她便踏上了找寻沈寒的路。
颜清辞刚从禧来客栈出来,就被萧瑟的秋风吹得打了个哆嗦,漫天枯叶卷落下来,毫无生气地铺在地面上,行人踏过发出碎裂的声响,满目皆是一派肃杀寂凉之景象。
颜清辞抬眸,却见一个身着素青色的人背对着她负手立于门口,听到她的脚步声,便转过了身。
是初一。
颜清辞愣了一下,这几日接二连三的事情发生的都太过突然,她的精力都被耗尽了,也无暇顾及他,现在想想确是好几日没见到他了。
颜清辞走到初一身边,朝他笑了笑:“你在这做什么呀?”
初一却一脸严肃,沉声道:“陪你一起。”
“不用啦,我这一去不知要多久,或许这一辈子都在路上了,你实在不必跟着我蹉跎岁月。”
初一却并不听她说什么,伸手就接过了颜清辞肩头挎着的包裹,转身就朝街道走去。
颜清辞怔了怔,瞧着初一的背影,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感觉,明明眼前的人自己万分熟悉,可突然就觉得他对于自己来说好像又完全陌生,那个总是跟在自己身后嬉笑玩闹,叫自己漂亮姐姐的初一,怎样都无法与面前这个人重叠。
眼看着初一越走越远,颜清辞赶忙收回神,追了上去。
颜清辞嘴角挂起笑:“初一,你真的不必陪我的,你看醉禾,她如今寻到自己的幸福了,你也一定能的……”
初一突然顿住,神色冷然地瞧着颜清辞,反问她:“所以你也要给我说门亲事?”
颜清辞没有想到初一会这样说,一下不知如何回答:“我……”
“你又要丢下我?”初一盯着颜清辞的双眸,寒声抛下这一句。
“啊?”
颜清辞猛然一愣,并没明白初一的意思。
初一却没想解释,轻轻叹了口气,便转过身大步走入人群中。
颜清辞赶忙跟上,想着他那般坚定不可动摇的样子,心里便知道他铁定是要同自己一起了,她知道初一虽然平日里嘻嘻哈哈,却执拗的很,他既然如此决定了,自己也没什么法子再将他劝走,只得一起上路了。
——
午后的阳光带着满满的暖意洒落下来,将人照得懒洋洋的,沈姒半眯着眼,斜靠在门边,长长的睫毛在眼下遮住一小片阴影,耳边有不知名的鸟叫声,有一搭没一搭地互相应和着。
小沈身体完全恢复后,每日就由沈乙带着他去镇上将草药换成银两,而自己就闲在家里,给他们煮饭烧菜,虽说不能再去镇上转悠看不到新鲜玩意儿了,但她倒也没什么难过,甚至在心里暗暗开心了一下,自己每日烧好饭菜等着小沈回家,这不就是话本子里讲的娘子主内,夫君主外的桥段嘛。
木条扎的大门“吱呀”一声被从外面推开,沈姒睁开眼,就瞧见是沈乙和小沈回来了,她赶忙站起身小跑着迎过去,还不忘倒了杯茶端在手里。
“小沈,累坏了吧,快喝口茶歇歇。”
沈姒将茶杯送到他面前,眨着星星眼,俏皮地笑着瞧他。
小沈却没什么反应,眼神甚至都没在那杯茶上停留,侧过身就走开了。
沈乙倒是笑了几声:“臭丫头,也不说给你亲哥倒杯茶,这下倒好,热脸贴了冷屁股吧。”
沈姒白了他一眼,盯着小沈的背影叹了口气,嘴里喃喃着:“真是个冰块……”
从救他那日到现在,也有半个多月了,听他说过的话竟也没有超过十句,无论沈姒多么讨好着找话题和他聊天,他都不理,沈姒只觉得这世上简直没有比他更不通人情的人了,平日里背过手默默站在院中,就好似一座冰雕,永远是亘古不变的冷漠表情,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不能使他提起兴趣。
沈姒将饭菜端到院内石桌上,三人就围坐一起,开始享用迟来的午饭。
沈乙脸色却有些凝重,没有动筷。
“怎么了大哥?”沈姒很有些好奇地看着他。
沈乙拧了拧眉,满脸严肃认真的神情,从怀中掏出了一张宣纸,平铺在桌面上,声音沉重道:“在镇上的告示板上看到的……信王楚北离,勾结北疆谋反。”
“啊?!”
此话一出,沈姒一下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就连一直面无表情坐在一旁的小沈,此刻也深深皱了一下眉。
沈姒赶忙看向桌上铺开的宣纸,就见上面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着信王谋反之举,下面则用朱红笔写下了征兵启示,条条款款事无巨细地陈列了出来,最末以龙印盖章做结,以示朝廷宣发。
沈姒在那鲜红的章印处盯了好一会儿,才确信这个如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不是开玩笑,随即心中就隐隐难受起来,战争她与哥哥都是经历过的,而且也并不久远,就只在六年前。
那年的初秋时节,正是金果飘香之时,空气中却并无一点香甜,满城尽是鲜血刺鼻的气味,那时先帝猝然驾崩,九王夺嫡,那些手握权利的人都如疯了般杀戮异己,血色尘土翻飞好似将日月都掩去了,彼时沈姒不过十一岁,她不知晓什么权利谋算,只记得城里死了好多好多的人,尸体就胡乱堆在街道两边,直至腐败溃烂,发出阵阵恶臭。
那堆尸体里,有她的爹爹和娘亲,他们到镇子里来卖草药,就再也没能回去。
此刻看到纸上这一个个熟悉的字眼时,沈姒不由恍惚,六年前的鲜血味道一下灌满了鼻腔,尸体横斜、血流成河的景象也一幕幕涌现在眼前,眸底立时泛起一层水雾,眼前的世界就迷蒙了起来。
沈乙见状赶忙起身拉住了几欲晕倒的沈姒,扶着她缓缓坐下。
沈姒双手掩着玉面,深吸了几口气,才将心中不住的情绪翻涌平息了下去。
她抬眸看向沈乙,眼神中带着询问,他既然将这告示拿了回来,定然是有什么打算。
沈乙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六年前九王夺嫡之战,已消耗了朝廷太多的兵力,现下楚北离勾结北疆谋反,北疆各部连结在一起,摆明了是以强欺弱,我料想以朝廷现有的兵力应战,定是必输无疑,到时中原倒成了北疆胡人的天下,我们怕是要被掳去做他们的奴隶!”
沈乙满目怒意,一副怒发冲冠的样子:“社稷临危之时,你我虽为白衣百姓,却也是这方国土上生养的子民,如今国家有难,我们自当尽一份微弱之力,以性命守护这山河无恙。”
沈乙起身,将竹筷“砰”一声搁在石桌上,目光灼灼道:“我们要去参军!”
沈乙和沈姒的父亲曾经是练武出身的,从小也教过他们一些招式,虽没有那些江湖高手那般厉害,但稍加训练后上阵杀敌总归是够了的。
沈姒看着沈乙,知道他心中已经做了决定,旁人再说什么他也不会动摇,可一想到六年前父母的惨状,她心中还是止不住的慌乱。
她看着沈乙,犹豫着开口:“真的……要去吗?”
沈乙似乎没想到沈姒没有立即同意,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回应道:“当然了!国家有难,我们岂能抱头鼠窜,自当一同抵御外敌,与国家共存亡。”
“可……可是……”
“哎呀,妹妹!你何时成了这般贪生怕死之辈?”
沈乙很有些痛心疾首地瞧着一直犹犹豫豫的沈姒,她从小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英气豪爽比男子更甚,今日怎得唯唯诺诺的,如小心眼的妇人般计较这么多。
沈姒将心中的苦楚倒了出来:“大哥,我不是不愿去参军御敌,我只是很担心,会像爹娘那般……”
“我不怕死,我只怕你和小沈会出事……你们还这么年轻,我已经失去过一次亲人了,不想也不能再失去第二次……”
话毕,两人都沉默了,唯有秋日里奄奄一息的蝉还在努力发出生命中最后一声声响。
沈乙轻轻叹了口气,抚了抚沈姒的头,柔声道:“阿姒,打仗就一定会死人的,没人想去做那些打打杀杀最后还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事情,世人都想太平盛世,一生都免去战乱之苦,可换过来想,没有流血死亡,又何来清风朗月、社稷无忧?有些事情我们不得不去做,只有我们付出了,后世之人才不必再承受我们经历过的亲人离散之苦。况且这大好河山数千年,都是我们耕种生存之地,若是在这一代被异族抢夺了去,主人竟成了入侵者的奴隶,到了地下,我们又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到时候史书上记上一笔,便是万世的耻辱。”
沈乙紧盯着沈姒的双眸,直直道:“阿姒,我们沈家的人,从来不怕死。”
听了沈乙的话,沈姒心中也不住澎湃,社稷存亡,不只是朝廷事,更是天下事,载舟的水也能冲向敌军,让其全部溃败,轰然崩盘。
沈姒重重点了点头,自己虽为女子,却绝非等闲之辈,男子能胸怀天下,为盛世谋太平,她自然也能。
沈乙又转头看向一直默然的小沈,期待他的回答。
小沈脸上依旧是万年不变的冰山表情,骨节分明的皙长手指拿起茶杯抿了一口,随即淡淡抛下一个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