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滴水珠落回清浅溪水中的那一瞬间,孟亦忽入涤除玄览,澄怀味象之境。
繁华与荒凉的人间景色见过良多,身边之人生老病死反复无常,凡人一生短若浮游,朝暮生死,却也有许多绵长浓烈的情感与过往。
几百载时光,他如红尘中客,看尽所有沉浮,又抽身而去,时至今日,终是顿悟。
意识到自己心境变化的那一刹那,孟亦眸中瞬时凌冽,倏而便消失在原地。
下一个瞬间,他便出现在了修真界。
若留在人间,凡人界稀薄的灵气是否能供给他进阶所需的灵力暂且不提,只说那雷劫到来之时,在人间被限制了灵力的孟亦在应付天雷之时,必然完全无力护着脚下万千生灵,届时人间界怕是会毁于一旦。
因此,孟亦一直计算着时间,以便自己在预感将要突破的瞬间就回到修真界。
他早就有所准备,渡劫的地点选在了无人荒原之上。荒野一片苍茫,举目望去千万里内寸草不生,入眼皆是砂石与皲裂的土地,然灵气却并不算稀薄。
这处荒原也算是修真界一奇景,明明有灵气,灵植有无法生长,修真来此,初时还要,之后灵力凝滞,无法寸进,离开这里一段时日后再回来,便又是如此。
长时间停留并非良处,然而若是在此处进阶,却是上选,只要修真者做好万全的准备便可。
雷劫聚集的极快,不多时,天际间便雷云滚滚,黑云遮天蔽日吞噬天地,其间紫白色电光闪烁,夹杂着轰鸣的声响,振聋发聩。狂风呼啸,飞沙走石,一片天地将倾之象。
比之当初玄温进阶有过之而无不及。
天妒之上,所谓天谴,便如是。
因为孟亦勘破之时,那鹅就在他身边的缘故,忽而魔尊第一个便意识到此事,不多时便寻了过来。
童衡紧随其后,灵芮贼因境界较低,落后了些时候。
修真界发生如此大的异动,便是在如此荒野之上,也引起了一些人的警觉。不多时便有门派得到消息,言之无尽荒原上忽而电闪雷鸣,黑云蔽日,或有异宝出世。
消息总是比人传得快。
当一些修者大能接到消息赶到之时,看见天边异象,神情纷纷凝固。
有些有阅历的大能心中骇然,这……这哪里是异宝出世的异象,这分明是有人在渡劫!
且还是传说中的天劫,轰鸣间似乎可见万物生灵都在瞬间化为灰尘,不留一丝痕迹,此番之景,在场之人平生见所未见。
不知雷劫正中所在,究竟是哪位隐世的大能?
一时间,无人再敢发出任何声响,全都屏息凝神,远望那天地间的浩大景象。
童衡面容肃穆,魔修面上也难得严肃,怎么也笑不出来。
若是早知晓他渡劫之时,有如此异象,与常人相去甚远,该要多多做些准备才是,如今这般情景,他二人心中焦灼之时,难免自责。
灵芮更甚,她毕竟修为相较孟亦几人要低上许多,甚至不能站在离雷劫太近的位置,否则难以承受那毁天灭地的声势。
身处其间的孟亦反而负手而立,气定神闲,不见一丝慌乱。
第一道紫色雷光劈了下来,他动也未动,任由那雷劫劈向自己,将自己全身包裹。雷霆威力巨大且可怖,万年蚕丝做的衣衫也不堪雷电之威,衣袂袖口皆有焦黄之色,孟亦却依旧如常,似乎不受其扰。
远处众人见着他避也不避,先是一口气提到了心尖,后隐约见他似乎毫发无损,这才堪堪松了一口气。
如此,前面的无数道雷劫,孟亦都未曾有丝毫躲避的任由它撕裂淬炼自己的身躯,等到雷劫后半,天边黑云的面积忽而扩大两倍不止,瞬间笼罩了原本还在远望的几人。天际翻滚的紫雷也越发粗壮,轰鸣声响仿佛敲击人心,令人耳目乍然失去观感,喉间血气翻涌。
“不好!雷劫范围扩大了,我等快撤为好!”
不知是谁如此喊了一声,众人立时个个御风便朝远处飞去,生怕一个不慎,被此等雷劫击中,身消道陨,断不值得。
孟亦也终于出手,开始抵御雷劫,他周身风猎猎而动,形成风刃,严密地护住他。
一道雷电劈下,却被寻不到踪影的风刃屡屡断开,雷霆之力与飓风之力相撞,于无边天际炸开辉煌火花,壮烈而宏大。
那之后,天际雷劫便次次与风刃相撞,地面早已是一片焦黑,飞砂怪石在被狂风卷起之后,将将靠近雷云中心的区域,就会化为尘埃,转眼弥散。
孟亦的发梢微微显现出焦黄之状,衣衫也开始褴褛,一侧面颊有被雷劈过焦黑的痕迹,仔细看去,深可见骨。
然他情态仍旧从容,面对天道之威而不惧,似乎眼前足以笼罩大半荒野的雷云不过尔尔,便是被劈的血肉模糊也只是不痛不痒,而他才是这天上地下,来去自如的那一个。
终于,最后一道雷劫即将落下落下。
孟亦停手,不再抵御,硬生生让这最强大的一道雷劫从自己头顶直直劈下。
他阖眼,任由衣衫被焦灼,身上血肉模糊,伤痕累累,周身裂开的伤口狰狞斑驳。他脸颊的伤口溢出的血顺着面庞流下,蜿蜒如画,分明是可怖的画面,配上他淡漠眼神,似乎多了一股出离的气质。
“结……结束了……”有看者喃喃道。
其余人看着天边乍破的瑰丽天光,说不出话来。
终于,魔修反应过来,身形移动,便要往那天光中央而去,却忽而路遇一道屏障,整个人被阻挡在外。
童衡也是如此,二人对视一眼,齐齐朝着屏障打去。而且修为境界在此处可以说唯独屈于孟亦之下,可是即便如此,他们两人用尽全力合力一击皆是无用。
二人心下一凝,境界修为在他们之上的,恐怕便是那个人了。
雷劫结束,乌云散去天光破云,待到一切尘缘落定之时,一人出现在了荒原之上。
荒野辽阔,无边无际,仿佛吞噬天地,人修渺小的身躯在此衬托下不值一提。可来人却不然,他周身的气势不容忽视,那是令万物颤栗的强大。
孟亦似乎早有预料,抬头与来人对视,面色如初,启唇:“玄温。”
玄温威严散去,看着踏入飞升期后,如获新生的孟亦。他靠近他,拭去他脸颊伤口淌下的血,擦拭的过程中,孟亦遍身伤口全都恢复如初:“我还是喜欢你叫我师尊。”
踏入飞升期,此后便是不知期的等待,等待仙界召唤,得道飞升。在这个境界中的修者,便再无小境界之分,修者的强大看的便是灵力的深浅,功法的玄妙,法宝仙器以及个人领悟。
孟亦挥去玄温的手。
玄温道:“你是否仍想杀我。”
“你我之间,必有一死。”
玄温闻此,勾唇轻笑:“是,必有一死,若是我生,你便属于我;若是我死,你将凌驾于天地。”
说完,玄温摊手,一把长剑缓缓出现在他掌心。剑未带鞘,剑锋寒光凛冽,一阵风拂过,剑身有所感,嗡嗡作响,竟似有魂。
吟风剑。
孟亦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我此生再不用真剑。”
以心为剑,身为鞘,可斩万物。
“既如此。”玄温收起手中吟风剑,又拿出自己本命灵剑,随手朝一旁扔去,凌厉剑身插入地中,震动两下,便失了光泽。
玄温这才又看向孟亦,道:“那便皆不用剑。”
远处众人看到此情景,皆瞠目。待到他们想要确认是不是鸿衍宗宗主玄温之时,却发现眼前景色忽然模糊,原是境界高深的修真者目看千里之外的能力消失了。
死战看似一触即发,玄温却不紧不慢,与孟亦议起了过往。
“涵儿,自你年幼时,我便带你入修真界后,我教你天道何为,传授你功法,为你铸造本命灵剑……”玄温顿了顿,继续道,“你的大部分人生皆,与我相关。”
孟亦自然知晓,正因如此,当初那魔修说他若是早些遇到自己该多多好时,他未觉得动容。
“假若”一词本就是虚幻的。
从来没有一个被叫做孟亦的孩童,在幼时被一个笑的恶劣的魔修用一串糖葫芦拐走。
时至今日,孟亦这一生,绝大部分悲欢均来自于玄温这个疯子。
孟亦道:“我的心在何处。”那年他的元婴与心皆被剜出,如今元婴归位,心被“无念”若取代,令他无法拥有悲喜。
玄温闻言,看向孟亦的眼神变得柔和:“我以为你不会问。”
“毕竟是我的东西。”
“这倒也是,”说着,玄温右手抚向自己心脏的位置,“不过涵儿可以安心,你的心,我且好好安放着。”
孟亦蹙眉:“你这个疯子。”
玄温笑:“我想对你好。”
“你不过是想让我做槛花笼鹤罢了。”
“不,你错了。”玄温道,“我愿你做鹰。”
只不过能看到你振翅高飞的,只能是我一人。
至于后来出现的那些人,本就没有任何存在的必要。
他指向结界外那些修者,神情睥睨:“你看看他们,如同蝼蚁一般蜷缩在远处,连上前打断我们的能力都没有,又有何资格与你并肩。涵儿,能与你一同俯瞰苍生的,唯我而已。”
孟亦面无表情:“所以你毁了我,又美其名曰,新生。”
玄温凝视孟亦,不肯错目:“涵儿,如今的你,是不是除了杀死我,便再也没有其他念头。”
“这很好。”
“涵儿,我孤身修行数千年,便是为了等你于那条街道上抓着我衣角,攀着我,仰头看我。所以你的世界,原该全都是我。”
“善是我,恶是我。”
“生是我,亡是我。”
“信任是我,犹疑是我。”
“懵懂是我,痛彻是我。”
说罢,他轻叹:“为何当初眼中会有其他人。”
孟亦伸手,掌心举起风刃:“多说无益,来战。”
两人皆聚起身体内灵力,化为武器。境界至飞升期,灵力凝结而成的兵刃割开人的血肉,暴烈的灵气会依附于伤口之上,使之难以愈合。
绝非寻常武器可以比拟。
大能之间的厮杀,可撼天动地,原本玄温设下的坚不可破的结界也在一瞬间碎裂,远处围观的众人纷纷撤离此地,心底感慨劫后余生。
一场大战,持续了三天三夜,你来我往之间僵持不下,直到彼此都筋疲力竭,身上灵力几乎耗光。
最后,孟亦与玄温二人的灵力凝聚而成的利刃抵住了彼此的胸膛。
玄温身后是呼啸风刃围成的严密的风墙,其间飞沙走石嚓嚓作响,孟亦身后则是可焚烧一切的炎炎烈火,万物落入其中均会化为灰烬。
无论是谁后退一步,都是死路,而彼此若是向前一步,灵气之刃便会刺破胸膛。
“扑哧——”灵气化成的利刃刺入血肉的声音响起。
片刻的静默后,玄温叹息:“我怎会杀你。”
话音刚落,他满身灵力霎时间溃散一空,孟亦身后熊熊火焰也忽然消散。玄温松了手,任由手中灵气之刃化为荧光弥散,自己则被孟亦之刃完全穿破胸膛。
玄温将下颌抵在孟亦肩侧,笑道:“你赢了。”
“不愧是我养大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