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好日子过惯了,多年没再吃过苦,想当年没出嫁的时候,刘家条件一般,其实也经常干活的。
“老六昨天给我打电话,说给我找了个面粉厂的活,活儿轻,就是工资不算高。”
刘娟闻言扭过头来,问:“一个月多少?”
“四百多。”
“那还可以,总比你现在在楼板厂累死累活的强。你看这才干几天,你就黑了一层了。”
黑还是次要的,主要是陶建国的脖子都晒脱皮了。陶建国说:“我要去市里的话,家里不就剩你一个了么。再看看。”
“我明天再去摘一天野菜,后天就跟着张姐去乡下进货……你觉得我卖野菜怎么样?”她说着便坐了起来,对陶建国说,“我听他们说,别看野菜在咱们这里不值什么钱,到了城里却比一般的蔬菜都贵,说是城里人爱吃个新鲜。我听我妈说,咱们这乡下田里也都是野菜,就是没有他们这专门种植的多,我想了,光卖野菜肯定是不行,不长久,但是如果跟张姐她们一样卖瓜果蔬菜,又感觉没什么竞争力,我想弄点野菜来当噱头,卖卖试试,如果可以,让我妈那地里下一茬不种粮食了,种菜。”
陶建国点点头说:“你自己看着办,做什么我都支持,如果将来你觉得卖菜是个营生,咱们花点钱买两亩地也行,要是用你娘家的地,怕你那俩兄弟有意见。”
刘娟重新又趴下:“再说吧。你明天要不要歇一天?”
陶建国继续给她按:“不用,你别说,以前都是按月领工资,如今按天给,每天下班就能拿着钱,心里还挺有干劲的。”
刘娟便笑了,握住了他的手:“我还是觉得你可以考虑一下老六给你找那个工作。如今岗位这么紧缺,他能找个合适的也不容易。”
“跟你交个底,我其实是不想再拿死工资了,今天还跟一起干活的张军商量着呢。”
“商量什么?”
陶建国笑了笑:“等定了再跟你说。”
“对了,楼下余家好像要卖狗,他家那狗我看着挺喜欢的,咱们要不要买过来,他们家说随便给点钱就行,街坊邻居要有想要的,白送也行。”
“他家那狗不是经常跟着他们家孩子么,怎么要卖了?”
“听说他们家要搬家了。”
“搬哪儿去?”
“还能搬到哪里去,当然是去陈家了。我才听说原来余欢先前那男人家里条件还挺不错的,是镇上的一个富裕人家,看样子余欢是要跟他去乡下了。”
“那原来哪个梁教授呢?”
“谁知道。”刘娟趴在床上说,“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好好的大学老师看不上,竟然还是选了一个刚出狱的男人。”
陶建国就笑了,往枕头上一躺:“你们女人啊,就是这样,不管经历多少个男人,心里头最记挂的,永远还都是头一个。”
刘娟瞥了他一眼,坐起来,拍了拍陶建国的身体,让他趴好,自己坐上去给他按,一边按一边说:“你怎么知道那男人是她第一个男人了?”
“猜的呗,你也说了,什么样的男人能叫她放下梁教授那块肥肉?她男人那么多,能为了这个陈平抛下一切跟他走,肯定这个男人对她来说不一般咯。”
“你见了么,我今天回来的时候见那男人往外丢垃圾,虽然说头发短的跟秃子似的,但长的还真不错,怪不得他们家的和平生的那个模样。”
“那孩子……”陶建国笑了笑,说,“长的是真俊,就是托生错了,像个女娃。”
不只是陶建国这么觉得,就连陈平也这么觉得了,问余欢:“这孩子性格怎么这么腼腆,跟大姑娘似的。”
余欢撇撇嘴,说:“他从小就那个样,我看是托生错了。”
“也是我不好,一直没在他身边,没个父亲领着,孩子就是容易长歪了。这些都还好,就是我看他对那姓梁的比对我亲,我看着心里挺不舒服。”
余欢捶他:“你不舒服,你有什么资格让他对你亲?”
陈平说:“他是我儿子,不跟他老子亲,还能跟谁亲?”
陈平其实更吃醋余欢和梁成东的关系。余和平为什么能和梁成东这么亲,他跟梁成东中间还不是因为有余欢连着,要不是余欢跟梁成东处的好,余和平怎么会跟梁成东关系这么好。
“我去看看孩子睡了没有。”陈平说着就又爬起来了,余欢躺在床上,说:“他快高考了,要学习呢,你别打扰他。”
“我知道,就是去看一眼。”
陈平去余和平房间看了一眼,余和平正趴在书桌上睡觉呢,他就笑了,拍了余和平一下:“困了去床上睡。”
余和平猛地惊醒,看到陈平的时候还愣了一下,揉了揉眼睛说:“我作业还没写完,明天早晨要交。”
陈平想多跟余和平相处一会,但是又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余和平长相白净乖巧,脾性看着真不像他儿子,两个人相处彼此都有些尴尬。他文化水平又不高,也辅导不了余和平的功课,看他写了一会作业,就自己从房间里出来了,回到主卧,对余欢说:“这孩子学习倒用功。”
“他除了学习用功也没别的优点了,”余欢说,“不过好在如今有你在,不然我真想让他退学了。”
陈平愣了一下,问说:“怎么让孩子退学呢?”
“上个大学一年就得四五千块,我哪有这个钱供他上学,我一个人拉扯他,能让他上个高中就不错了。就是人家父母都在的,初中就辍学的也多的是。你都不知道我独自一个人带着他,有多难。”
“那我爸妈当初要接他走,你怎么不肯?”
“我的儿子,为什么要给他们?”余欢提到陈平的父母又是一肚子气,“你爸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好歹是自己的亲孙子,难道不跟着他们一起生活他们就一点不管了?这么多年,只当我们死了。”
陈平没说话,他对他父母其实也有怨言的。乡下人看中声名,他坐了牢,家里人都急着跟他划清界限,连带着他的儿子也都不管了。用他们的话说,年轻的陈平和余欢都不学好,谁知道余和平是不是陈平的种儿。何况陈家三个儿子,孙子也有四个,不缺这一个。
“所以这不是听了你的,不回镇上去了么。”陈平说,“只是我留在这里,也不知道能干什么。”
“慢慢找,找不到就在家呆着,反正家里也不至于没钱吃饭,不是还有我么,我那理发店虽然说赚钱不多,养活咱们一家三口还是行的。你只把你分家该得的田地家产拿回来,咱们儿子上大学也有个指望了。”
陈平搂过她点点头,说:“知道了。”
余欢笑了笑,眼角略微有些湿润,没再说话。
余和平又听到余欢和陈平的嬉闹声,余欢的声音愉悦而娇媚,他捂住了耳朵,两只眼睛看向闹钟,已经是晚上的十点钟了。也不知道他捂了多久,四下里已经一片静谧,小白拱了拱他的脚,他便低下头来,递了一块饼干给它。
余和平的一模成绩只在他们班排第二十多名,他们班还是普通班,考上长海大学基本属于无望了。
但是梁成东告诉他说,不一定非要考长海大学,就是其他大学也很好,但是大学一定要上。因此他努力的目标,就是长海大学旁边的学校,长海师范学院。
两个大学只有一街之隔,而且长海师院距离梁成东的家还更近一点呢。
距离上次和梁成东见面,他都不记得过去多少天了,只觉得很久很久,久到他都有一些焦急。自从陈平搬到家里之后,余欢便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其实他不知道陈平哪里好,即便陈平是他的亲生父亲,他对陈平也没什么感情。他敬仰并羡慕的是梁成东那样有文化有地位的人,而陈平什么都没有,即便是多年牢狱之灾也没有改变他粗俗痞气的毛病。他不喜欢,不知道余欢为什么会做这样的选择。
对他来说,陈平的到来唯一的好处是余欢变了,余欢从前在男人面前如水似花,但骨子里是暴戾的,常常把怒气发到他的身上,如今有了陈平,好像整个人都变得平和了,也没有太多的心思在他身上。
有了陈平,这个家里便不再会有梁成东。余和平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考大学上,等他考上长海师院,他就有机会再见到梁成东了。
余和平趴在桌子上,想着那一天他在梁成东的床上哭,梁成东摸着他的脸,说:“你妈也是很不容易的,不管她做什么决定,你都不要怪她。每个人都该有自己选择的人生。”
他噙着眼泪问:“那我的人生,也可以自己选择么?”
“那当然了,”梁成东说,“所以你要好好学习,人越优秀,越有主动的选择权,有一天你也可以自己选择自己的人生。”
从没有人跟他讲过这样的道理,有文化的人说出来的东西就是会不一样。他们老师平常鼓励他们,都是说让他们努力给家里人增光,不辜负父母的血汗钱,将来让自己和家人都过上好日子,却从来没有人跟他说,每个人都该有自己选择的人生。
这句话简直说到了他的心坎上。身为一个同性恋,没有什么比能自己做主自己的人生更诱人。老师讲的那些大道理只会让他觉得有压力,而梁成东的话让他意识到上大学对于他的意义,可能不止过上好日子那么简单。
他会有能自己做主的一天么?他自己选择的人生会是什么样的?余和平在疲倦的幻想里,嘴角微微咧开,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他想,他将来或许会变成另一个陶然,然后成为梁成东那样的人,他这个从污泥里爬出来的人,或许有一天也会人模人样,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余和平睡着的时候,陶然还在背单词,他每天的临睡前都有背十个单词的任务。陶然学习的动力,是让家里人过上好生活,给家里人增光,不辜负陶建国夫妇的血汗。他的人生似乎是注定的,就是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娶妻生子,过一个父辈们都梦寐以求的生活,很普通,但又很美好,符合世俗的价值观。他并不追求标新立异,也从未想过什么自主的人生,他甚至都还从来没有想过爱情。
所以陶然跟了盛昱龙,梁成东选择了余和平,也不是没有原因的。这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第52章 夏夜长┃六月中旬,热,热,热
对于陶然和余和平来说, 过的最快的就是一九九八年的六月,高考前的最后一个月,天气变得越来越炎热, 汗流浃背也是常有的事, 但他们俩都为了高考做着最后的拼搏。
只能赢,不能输。
陶然觉得自己输不起, 他输了的话就意味着他父母花那么多钱和心思把他送到市一中就全白费了,家里条件每况愈下, 他也复读不起, 首先心理上压力就太大了。余和平也输不起, 因为他知道他如果今年考不上,余欢指定会让他去打工。
可是余和平不是陶然,他在学习上似乎一直缺少天分, 即便一直那么努力,成绩也就那个样子,初中的时候还能偶尔考进班级前十,到了高中, 最好的成绩也就在四十名左右徘徊。可他们班是普通班,一个县高中的普通班,每年能考上大学的也就十几个, 他的成绩还差的远,别说长海师院了,就是专科学校也不好考。不知道是不是他压力太大的缘故,最近几次小考, 他一次比一次考的差。考的差他心里就急,越急压力越大,好像他的人生已经到了悬崖边上,希望变得越来越渺茫。
他有了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心里都是劲,可是使不上,大概是压力太大了,余和平感到很焦躁,开始严重的失眠。
睡不着就索性看书学习,但是卷子上的题总是做不出来,毫无头绪,他几乎板断了手里的尺子,却解不开一道几何题。
“你要是早拿出这个学习的劲头,成绩也不至于这样。”余欢坐在床头,看着余和平以往的考试卷子说。
余和平最近在重温历次考试的错题难题,余欢把那一叠考卷一张一张翻过去,成绩高低都有,很不稳定,英语尤其差,常常不及格。她看完了,放下,说:“你先别忙着学习,我有几句话跟你说。”
余和平便停下了手里的笔,扭头看他。
余欢不喜欢余和平那张脸,尤其不喜欢余和平的眼睛,太妖媚,长在一个男孩子的脸上总是觉得很违和,如今这双眼睛疲惫,充满了红血丝,看着有几分诡异。她的红指甲摩挲着卷子,低声问:“你最近还有跟梁叔叔来往么?”
余和平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摇摇头,说:“没有。”
“我知道你喜欢他,”余欢说,“但是你也看出来了,你爸爸不喜欢他,老为他的事生气。梁叔叔再好,如今跟咱们家也没什么关系了,以后别跟他来往了,知道了么?没的让你爸爸生气,不值得。”
难得她用商量的语气跟余和平说话。但余和平似乎并不领情,问:“妈,我能问你个问题么?”
余欢点点头,余和平就问:“你为什么会选他,不选梁叔叔?”
余欢眉头微微一皱,说:“怎么又他他的,不是跟你说了,要叫爸爸。”
“是你以前说的,我爸爸早就死了。”余和平别过头去,说了这么一句。
余欢登时就恼了,手指头推了一下余和平的头:“你怎么回事?”
余和平说:“我叫不出来。”
“你……”余欢懒得跟他多嘴,只说,“你有本事将来上大学也别拿你爸爸的钱,你还有骨气了,我告诉你,我可没钱供你上大学,你就是把我的血吸干,我也没那个本事!”
余和平抿着嘴唇,说:“我就是不知道你为什么不选梁叔叔,梁叔叔比他好那么多。”
“好在哪?”余欢冷笑。
“梁叔叔是大学老师,有文化,有钱,长的帅,对我们也好!他有什么,连工作都没有,他……”
余欢正要发火,房门就被陈平从外头推开了。陈平脸色涨的有点红,进来说:“怎么着,还瞧不起你老子了?”
余和平吓了一跳,猛地站了起来,因为动作仓皇,碰掉了那一叠考卷,哗哗啦啦散落了一地。陈平脸色窘迫,语调愤怒,骂道:“妈的,胳膊肘往外拐,还看不起你老子了!”
余欢过来拉住他,按着他的胸口回头对余和平说:“你以为你那梁叔叔是多好的人,他为什么对你好,还不是有所图。你爸爸再不好,也是你亲生父亲,你说这种话,别说你爸爸听了寒心,我听了也生气,以后别再说这种话叫人刺心了。”
她说罢转头看向陈平;“你也别气,他这人就这样,早说他是个白眼狼。”
“我不是白眼狼!”余和平忽然大吼了一声,“你怎么老骂我是白眼狼。忘恩负义的才叫白眼狼,我对你不好么,你又是怎么对我的,我怎么就是白眼狼了?!”
余欢吓了一跳:“你神经了?!吼什么吼!”
大概没有想到一向逆来顺受的余和平会发飙,又是当着陈平的面,她的脸窘迫的如同火烧:“你不是白眼狼是什么,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你除了叫我生气,还会做什么。要是没有你,我怎么会过到这个地步!”
“你又是这种话,又不是我让你生的我,你不是经常后悔当初没把我掐死么,你怎么不把我掐死?!”
余欢没想到余和平会将她平时骂人的话都说出来,气的浑身发抖,过来就给了余和平一巴掌。余和平这一回却倔强的很,被他扇过脸之后立马又直起头来,狠狠地瞪着她,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就更瘆人了。
他是卑鄙的,因为吃透了余欢的心思,所以敢在陈平的面前这么放肆。
“你不是经常说他害了你一辈子么,不是说我就是个讨债鬼么。你那么恨我,为什么却那么爱他?”
陈平紧紧抿着嘴唇,拉住了余欢伸出去的手,说:“和平,给你妈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