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目光相触,谢清欢眼神柔软,轻声道:“念念,”他看向跟在江念身后的青年,朝他轻一颔首:“师兄,你无事罢?”
君朝露与谢清欢维持虚假的客套, “无事, 多谢师弟关心。”
江念心里冷哼一声,直接翻身跳下来, 朝谢清欢走过去,“走了。”
谢清欢:“念念,你的琵琶。”
江念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这是我的本命武器。”
谢清欢“嗯”了声, 然后叮嘱:“本命武器, 不要轻易交给别人, 很危险。”
江念拧起眉, 很无奈地看着他。
她心想,这要是放在宫斗剧里,谢清欢绝对是那种,只会以色侍人,活不过半集的笨蛋美人。
谢清欢抱着琵琶,雪色袖袍在寒风中曳动。他眉眼微垂,清冷而多情的眼睛蒙着水雾,透出些茫然与无助,佛塔外凄厉的狂风卷起他的雪袍与乌发,四周暗如长夜,而他身上好似镀一层朦朦胧胧的银白月光。
他露出极浅的微笑,长睫微颤,抬眸看江念,“但是念念可以把本命武器交给我。”
江念咬了下唇,美人是真的笨,但也是真的美。
触及他的微笑,她心中霎时软了下来,伸出手,碰了碰他冰凉的手背,低声叹:“走吧。”
君朝露取得心脏后,雾气中作乱的佛像不再动弹,僵滞立在原地。四周迷雾逐渐散去,恩济寺笼在凄清的月色中,荒凉寂寥。
僧人已经习惯闹鬼的日常,惜命地呆在卧房中。每一扇门都闭得很紧,没有一丝烛火与人声。
宽阔的广场被月光照成银色,前方是金塑佛像,满地鲜血,残肢断臂落满地,血肉狰狞。
江念:“这具尸体还不错。”
她偏头看了眼君朝露,君朝露十分上道地说:“那便带回七杀宗吧,这儿的僧人便不必每日战战兢兢,害怕寺中闹鬼。”
江念一点头,“你说得对。”她感慨:“我们真是好人啊,那什么,都把东西捡一下,污染环境也不好嘛。”
这儿只有她、君朝露和谢清欢三个人。江念懒得去捡尸体,也不想让自己仙气飘飘的徒弟捡,于是看向君朝露。
君朝露认命地笑了下,挽起袖子,撬开一尊佛像,从里面抱出自己原来的脑袋。
第一世时,他死时还是年少,少年帝王容颜苍白而贵气。他捧着自己脑袋,点评:“我原来长得还真不错。”
但是收拾这些血淋淋的尸体,总归不是什么愉快之事。
君朝露抬头看了下时辰,嘴角微微勾起,退到江念身边。
江念:“怎么了?”
君朝露笑道:“我逃跑时,送出一支求救赤羽,算算时间,他们应当是要来了。”他仰头看着天空,露出奇怪的神色:“咦,还没来吗?”
江念侧耳,听见地底传来古怪的神色,表情也变得奇怪。
“你应该看地底,不应该看天上。”
话音刚落,广场中间一声巨响,露出一个大洞。一个熟悉的身影脏兮兮地从洞里爬出来,“师兄,你没事吧!”
君朝露看着他,“你怎么从地底爬出来了?”
陆鸣高兴地说:“快一点啊!而且这上面有法阵,我破开法阵还要好一会呢,我怕你死了,就直接让尸傀挖地道过来啦。师兄,我做得对吗?”
君朝露额头上青筋迸出,默默攥了攥拳头。
陆鸣一头灰土朝他扑过来,“师兄!担心死我了!”看见君朝露手中抱着的人头时,他眼睛一亮,“好漂亮的脑袋!给我瞅瞅呗。”
君朝露回头,佛塔立在银白的月色中,静谧如温柔的巨人。
而塔下空空荡荡,本来还立着那儿的两个人,早已不见踪影。
他微蹙眉头,低声喃喃:“难道师尊看见了……”
陆鸣趁着君朝露发呆,一把把他怀里的人头抢过来,举起仔细打量,又抬起巴掌拍了拍。巴掌落在脑袋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君朝露脸色暗沉:“……你在做什么?”
陆鸣“啪.啪.啪”拍脑袋,一边笑道:“师兄,你听听好听吗?好听就是好头!”
君朝露深吸一口气,按住突突作疼的太阳穴,抬腿揣在陆鸣的屁.股上,把他踹得飞到广场另外一头。
陆鸣被踹飞的时候还不忘抱紧脑袋,回头怒道:“师兄,你又干嘛!我都为了你挖这么久的土,一见面你就打我!”
好过分哦师兄。
君朝露指指佛像,和地上的尸体,“佛像里封着的尸体是具凶尸,你去把它拼起来。地上这几条断胳膊断腿,元婴期的,都捡起来吧,拼着玩,别浪费了。”
陆鸣自然很高兴,立马改口:“师兄真好!”
说着,双手高举人头,“这人生前还长得不错,我要狠狠地玩弄他的身体!”
君朝露面无表情地拔出长鞭,“来吧,打架。”
陆鸣:???
……
江念坐在云端,看着他们两个又打起来了,忍不住扶住额头,评价:“孽缘!真是孽缘!”
谢清欢不解:“孽缘?”
江念拿起一朵云遮住身体,免得被徒弟发现她在偷窥。她坐在云间,回头望着谢清欢,似笑非笑地说:“我在朝露的记忆里,看到挺多东西的。”
少年的身体绷紧,眼神闪烁,长睫簌簌颤抖。
江念凑过去,盯着他的眼睛,“还看到有个人从天上飞下来,在这一世死劫中救了他。”
谢清欢慌乱地攥紧掌心,脸色苍白如雪,“……是谁?”
江念眯起眼,“穿着青衣,长得很好看。”
谢清欢别开脸,唇紧紧抿着,绷成一条线。他就像一张绷紧的弦,精神紧张,又小心翼翼,张了几次口,才艰难问道:“那念念,知道他是谁了?”
江念摸了把他的脸,“不知道。”
谢清欢歪头,疑窦地看过来。
江念继续懒散靠坐在云中,说:“脸上打了马赛克,看不清。”她顿了下,又道:“不过我挺感谢他的。”
若不是他,君朝露只会在轮回中辗转受苦,最后得麻木而冷漠,再也不会珍惜地望着天上的云霞,也不会温柔地折下一束花。
世间美好,映入一双麻木的眼中,只会是一片冰凉。
江念回头看他,“你这么紧张做什么?过来点。”
谢清欢挨着她坐下,她顺势倒在少年的怀中,被冷梅香包裹,手指摩挲少年冰凉细腻的下巴,又问:“这么紧张做什么?”
谢清欢不敢与她对视,只道:“没有紧张,只是,有点惊讶。”
江念笑了一声,“你还真的不会说谎,你学学我,”她眨眨眼,“你猜我刚才骗没有骗你?”
谢清欢脸色很难看,眼里水雾蒙蒙,月光洒在他苍白的脸上,让他的身上显现出一丝极易碎感。他一向隐忍,鲜少喊疼,这时却紧蹙着眉,像是疼得不行的模样。
很久,他才开口:“我太笨了,总是分辨不出来。”
江念摸了摸他白玉一样的脸颊,忽然说不出什么话了。
谢清欢像是想转移话题,主动道:“念念,我留在客栈的时候,看见那三个魔修去刺杀洛瑶南。”
江念催动真气,感受到血蝶与自己还存在联系,便问:“然后呢?”
“然后他们便突然消失,”谢清欢犹疑着,缓声道:“不是死亡,也不是魂飞魄散,而是突然消失在这方天地中。”
江念点头,“嗯。”
她能够感觉到血蝶没有消失,说明几个人确实没有死。
谢清欢偏头,问:“念念为何要故意做这个试探?”
江念不想回答他,敷衍地说:“没什么,玩玩呗。”
谢清欢慢慢松开掌心,“你想试探天地规则,和,”他顿了顿,慢慢道:“和洛瑶南体内,那个天外之物的规则,是吗?”
江念猛地扭头,看向他。
谢清欢神色很温柔,认真说:“念念,何必这样辛苦,我可以告诉你的。”
他握住少女的手,想起江念曾经开玩笑地问过他,如果此方世界是一个故事,他们书中之人的命运,只是一纸被安排好的闹剧,又该如何自处。
谢清欢声音轻缓:“日月运转,星河流淌,天道只是一种无言的规则。四时运行,百物生长,天何言哉?”他想说许多关于道的感悟,但对上少女明丽的眼睛,心脏跳得快了几拍,忍不住道:“所以,天道并不会损害其他人的气运,来帮助一个人飞升,没有所谓的天命之子,也没有所谓的上天注定。”
天道只是一种规则,极致公平,极致无情。
而世人、包括他自己常常感慨的无常命运,只能怪造化弄人,阴差阳错,许多偶然结合在一起,形成命定的必然,却不能怪罪到天道头上。
譬如八百年前失败的那振翅一飞。
谢清欢的目光悠远,有些晃神,慢慢握紧江念,与她十指交缠。
江念只是很认真地看着他,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仔细打量他。
谢清欢思忖着,缓慢道:“只有在天地遇到外来的异物时,又天道察觉到此方天地即将被入侵毁灭时,代表天道的意志才会出现,但它所能做的也不多。它毕竟只是一道意志。”
江念露出些认真的神色,谢清欢对这个世界以及天道的理解,显然比她要深刻许多。她坐直,刚想认真探讨,又被谢清欢搂着腰抱进怀里。
江念只好就这个姿势,脸靠在他的肩头,盯着少年异常俊美的脸,问:“所以你的意思是……”
谢清欢微眯起眼,望向辽阔的天地。
月光将云海染成银色,粼粼若大海。
“洛瑶南气运好,并非他是天命之子,而是他体内的异物在作祟。”他闭上眼,片刻后再次睁开,看清眼前一切时,脸色霜白。
无数线条密密麻麻,贯穿在天地之中。天地法则无形无声,却潜移默化影响世间万物。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它不会故意对谁好,也不会故意损害谁,代表世间极致的公平。
但是此刻,天地法则之中,掺杂进了许多血红色的线条,这方天地的生机与活力,许多人的生命与机缘,逐渐被血色的线条吸走,注入洛瑶南的体内。
又或者是,注入他体内的“天外来物”中。
谢清欢回忆起从前陪着江念经历的点点、洛瑶南幻境中的一切,种种异常,在他心中飞快掠过。他低下头,怀中的少女再次变成一副枯骨。
红粉骷髅,白骨皮肉。
可落在他的眼中,仍是十分貌美无双。
他捧着少女的脸,忍不住低头,碰了碰她的额头,“天道不喜欢他,天道喜欢你。”
江念笑起来,歪歪脑袋,“怎么能知道天道不喜欢他,只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