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骜一行人赶到厂里的时候,陈思聪、秦辉、杜海都在。
还有一个市里来的纪律部门的官员,姓许的处长。
看样子,诬告举报是直接送到市里的。
另外还有一些层干部,应该是作为证人被询问的。
许处长看到顾骜时,摆出一副铁面无私的冰冷表情:“小顾同志,听说这份保底120万美元的对曰本酸素株式会社的专利使用授权合同,是你代表外事部门和企业去签的?”
“是的。我有完善的授权,都是组织安排的任务。”顾骜有礼有节地回答。
许处长继续毫无情绪波动地问:“你能解释一下这个谈判价格的形成过程么?每一步的让利,你是否充分与国内沟通过、取得国内领导的授权?”
顾骜丝毫不怵:“可以,一开始业务处的包处长命令我的谈判起始条件是15万美元每套,底价不得低于10万美元每套。我的谈判结果部里和企业要求的最高估值还高得多,期间我发现可以为国争取更多利益,还多次请示,最后在一机部外事局局长那里备案了报价的。”
“那有没有可能是我们自己人一开始严重低估了国有资产的价值?”许处长表情稍微和蔼了点,委婉地问。
“这个技术的定价过程是顾家人说了算!他们根本把持了技术评估!老爹挂名发明的技术,让儿子去谈判,值多少钱还不是他告诉包处长的!”一个不和谐的声音终于忍不住跳出来吼。
正是杜海的马仔柴峻岭。
看样子他是破釜沉舟了。
杜海自己还要隐蔽,让柴峻岭跳出来说,这样算指责失败,那一派也还有希望。
顾骜咧嘴一笑:“原来是柴科长,这么说,匿名信是你写的咯?”
“不是我写的!我现在不过是为了国家和全体员工的利益、才临时起意想到提这些!我是对事不对人!有些事情不弄明白大家寒心呐!”柴峻岭倒也够厚颜无耻,这时候还能如此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谎。
“大家寒心吗?”顾骜歪着头扭向后方,看着其他在场的层干部。
这个姿势其实有些逾越了,这话也不配他来问。
但所有人都摇摇头,表示心服口服。
顾骜笑道:“不好意思,柴科长,看来只有你一个寒心呐——哦,杜厂长估计也寒心,看他表情这么冷峻……”
杜海终于忍不住了:“小顾,说话可是要负责任的。现在有嫌疑的是你们,不要转移话题。”
顾骜说着,拿出了一叠签约仪式的照片、还有录音带。
“许处长,这些证据,都是按照外事纪律取证规则取得的,你可以检查完整性和内容——放心,别怕弄坏了,部里还有一份备案的。国家对外事商务谈判的纪律要求是这样的,可能地方不了解。这是我们工作沟通没做好,让您见笑了。”
许处长听了,顿时表情一变。
他虽然是搞纪律工作的,但还真没处理过涉外回扣的嫌疑——没办法,因为本市此前还没有出国跟资本注意国家的大公司谈判的经历嘛。
如今才刚刚改开一周年,没经验是很正常的。
“原来一机部已经做过相关的纪律检查了?那我倒是越俎代庖了,也罢,帮你们复核一遍。”许处长口气立刻变得客气起来,也算是做人留一线。
然后,施科长赞许顾骜的录音、三井寿司私下里试图拉拢顾骜、却被顾骜义正辞严拒绝的录音。
乃至最后三井寿司表达高山仰止、把顾骜作松下幸之助般谈判才的录音……
统统都被大伙儿听见了。
“哇,那个曰本大老板说的松下幸之助是谁啊?好像是个很厉害的角色?从语气里都能听出那个曰本大老板很景仰的样子呢。”
“67年的时候,松下电器跟荷兰飞利浦的战略合作谈判,很有名么?”
“听那个小曰本的意思,小顾的谈判策略口才,跟当年松下幸之助与荷兰大老板论战时那么牛逼?”
“居然把我们自己人觉得最多只值15万的东西砍到了24万,太厉害了,要不是小顾,这次厂里至少要少创汇50万美金啊!全靠他两张嘴皮子谈出来的!还是无本生意的50万纯利!”
“你们这帮蠢货!松下幸之助是曰本最有名的大老板,人称‘经营之神’。看到陈厂长书架摩得最光的那本书了么?《松下幸之助传》!听说所有县处级以国企老板,现在都要看这本书!”
如此一番窃窃私语后,所有人自然都对顾骜肃然起敬。
许处长听了,都暗暗捏了把汗:刚才要是工作作风再蛮横一点,说不定踢到铁板了……
17周岁都还不到的少年人,能在外事工作作出这么大贡献,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啊。
“原来小顾同志如此高风亮节,真是没想到——那个曰本社长连20万美金的好处都许诺下来了,你都能拒绝。看来厂里给你们家的技术奖励,真是应该给的,国家不能寒了功臣的心呐。”许处长已然堆着笑,跟顾骜亲切握手了。
一旁的杜海和柴峻岭,此前并不知道外事商务谈判的取证纪律,也不知道录音带的存在——国内如今拉生意,都是酒桌喝好成了,哪有人这么专业会录音的?
也怪他们在部里外事局没人通风报信,两眼一抹黑,只是垂死瞎挣扎,结果越挣扎越惨。
所以他们当场去世、彻底傻眼了。
而原本市里、乃至厂里,对顾镛、顾骜父子有可能拿到好几万美金技术奖金心有不服的人,倒也不少。但如今这一反转,可是彻底心服口服了——
曰本人已经做了反证,证明人家的贡献是多么值钱!
人家甚至高风亮节到拒绝曰本人硬塞20万美元,难道国家按政策发的5万美元奖金还好意思克扣么?
“这……这不可能!世怎么可能有人塞20万美金都不拿的?这里面肯定有鬼!哪怕给我两万……”柴峻岭显然已经被这种劲爆的逆转刺激得精神有些失常,以至于语无伦次起来。
他差点儿连“要是有谁给我两万美元,我能把自己亲生爹娘都卖了”这句话都脱口而出,幸好最后关头才恢复了神志,硬生生刹住了。
“说啊!怎么不说下去了!”本来坐在主座、表情阴晴不定的陈思聪,如今逮住机会,彻底站队表态了。
他揪住柴峻岭的口误不放:“你是不是想说,给你两万你肯卖国?做曰本人的走狗?”
“厂长,不是,我绝对不是这个意思。我……我……”柴峻岭期期艾艾,终于我不出来了。
“一会儿再跟你算账!”陈思聪怒骂了柴峻岭一句,然后立刻变脸般转了个近乎谄媚的表情,对顾骜温言抚慰:
“小顾,你的表现经过,应该第一时间向厂里汇报的嘛,不管你读了什么学校、在哪里实习,你也算是本厂子弟。谈判结果这么好、纪律如此严明,厂里会给部里送一面锦旗的。感谢外事局的领导为本厂的技术谈判派来了如此得力的好同志!”
虽然顾骜是本厂技术部门负责人的儿子,但他本人的实习关系毕竟是挂在一机部外事局的。有了名头之后,厂里要大张旗鼓给部里送锦旗,道理也说得过去。
说不定,还能趁机名正言顺送一堆好东西过去。
嗯,厂里的产品本身不能送,但可以送一些交换来的物资嘛。如最近厂里开始做伊拉克人的订单,已经因为做配套做得好、收到了一些伊拉克方面礼尚往来的特产了……
陈思聪心暗悔:早知道能公对公戴着帽子给部里领导送锦旗,他还打招待费的主意、让杜海通融干嘛呢!
没说的,事到如今只有加倍,而且是加好几倍,一边倒安抚顾家父子,并且扶秦辉当厂长了。
至于杜海和柴峻岭,算查不出是他们写的诬告信,也让他们去死吧!
据说当天陈思聪拾掇了相当于这次技术授权费0.8%额度、大约1万美元的进口消费品,大张旗鼓连着锦旗一起发到京城去。堂而皇之地感谢部里超常发挥逆天的谈判技巧、一心为下属企业争取国贸利益……
9月初的时候,柴峻岭被各种手腕查出了诬告陷害和其他一堆问题,直接发去劳改种树了。
至于杜海藏得较深,加原来也是副厂长,不可能直接牵扯进去。
最终充其量只是发现他掌管厂里的行政管理费用开支时,有点错误。然后开除了公职,降去厂里的锅炉房看管烧锅炉、同时身兼为职工发洗澡票的活计。
而陈思聪则在国庆节之后,成功调动进京、当了个副局长,并且只当了4个月之后,去了新成立的外资委,做了一名司长。
秦辉毫无悬念的当厂长、老爹顾镛也提前半年接过秦辉空出来的位置、成了副厂长。
这些都是后话了。
不过,顾骜后来听老爹说,他提前当副厂长,也并不是纯粹有利无害的事情——
因为作为技术研发负责人时,他可以按照国家政策一直收取“膜法制氦技术”的创汇奖金。
而成为副厂长,属于厂级领导了,后续再收这些钱,有“自己当运动员/同时兼任裁判”的嫌疑了。
所以老爹只能放弃了后续的奖金分配权,只当裁判。
不过也幸好,曰本人给的第一笔买断费,乃至当初跟美国能源部的合同的提成奖励,都已经发到位了。
最后全部统计下来,扣掉该缴纳的一切税款、抵扣、顾家人实际拿到了9万美元左右的奖金。从此以后,这项国有技术的后续收益,跟他们完全没关系了。(曰本人最后这一笔5万多)
按照厂里的订单形势估计,本来么未来两三年里,如果老爹按原计划拿钱,还能再陆续拿到3万美金左右的奖励。
这个数据也是厂里各路干部心知肚明、算过账的。
所以相当于是老爹以少拿3万美金、分给厂里其他同事发福利为代价,换取了“破格提升副厂长”的晋升。
“副厂长也才200多块月工资,干80年才能拿到20几个万元户呢!顾镛干到退休都没15年了!”
这么一想,大家心理都平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