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大军从长恒县开拔往东,午后时分抵达广济河边准备渡河的时候,一只百余骑的骑兵队伍追上了他们。来者是京城殿前司骑兵禁军护送的传旨钦差,那钦差不是别人,居然是开封府权知朱之荣。林觉等人很是诧异,往军中传旨这差事怎么轮不到这开封府权知朱之荣吧。
“林觉林大人接旨。”
简单的寒暄了几句,朱之荣便满脸笑容的在简易的军帐中大声宣旨。
郭昆和郭冕都有些纳闷,原来这旨意只是给林觉的,却跟他们两人无关,这倒是有些意外。
“开封府提刑官林觉于日前平叛作战中谋略超群,出力甚大。因非军职故而未得嘉奖,此举甚为不公,有违赏罚分明之道。军中将士联名为林觉请功之奏折朕也知悉政事堂开封府诸官员也上奏于朕,言明赏罚分明之理,不废公平之道。加之阳武一战详细战况朕也全然得知,林觉以一介文官之身,冲锋浴血,扭转战局,乃战事关键之人。有此殊功,焉能不大加褒奖?故而朕特旨召回林觉回京见朕,朕当面嘉奖抚慰,以补之前之失,平将士之怨,安忠诚报国之心。钦此!”
朱之荣宣旨已毕,笑着对面前跪在地上的林觉道:“林大人,快接旨吧。林大人可真是有面子呢。我朱某人还是第一次见到皇上单独为了一个六品官的嘉奖之事而下旨。而且还是当面召见嘉奖。这份殊荣,谁人能及?林大人这次可是为我开封府挣了大光呢。我估摸着,这次回京城面圣之后,林大人怕是要离开开封府入中枢衙门里任要职了。虽然朱某舍不得你离开开封府,但还是为林大人的飞黄腾达而高兴的。这里先恭喜林大人,贺喜林大人了。”
林觉皱着眉头呆呆的跪在地上,整个人陷入了沉思之中。似乎对朱之荣的话充耳不闻。
“林觉,快接旨啊。哈哈,这才公平嘛。阳武之战后我便为你抱不平,全军上下也纷纷为你鸣不平,看来大伙儿联名上奏为你请功,朝廷也明白了过来。父皇英明,总不至于寒了忠臣的心呢。”郭冕在旁发出由衷的感叹。
林觉哭笑不得,郭冕对一切还蒙在鼓里,他这段时间心情好的很,每天带着一帮从京城自己府里赶来道贺的文人雅士们游山玩水,写诗作词,将长恒县周围的穷山恶水写的让人神往。还专门花了两天带着人回博浪沙回忆那一战。那些文人们写了一大堆为他歌功颂德的诗词,将郭冕描述的宛如孙武再世一般。
郭冕邀请林觉参加这些无聊的活动,自然被林觉拒绝了。林觉和郭昆忙的不可开交,哪有时间去跟他们厮混。郭冕以为林觉是因为军功之事而对自己不满。今日朝廷有旨意前来,郭冕也开心的很,他其实也希望林觉得到嘉奖,因为他知道,若非林觉,岂有他现在的高枕无忧。
林觉算是明白了为什么由朱之荣来向自己宣旨,因为自己本就是开封府的人,朱之荣是自己的上官,派他来确实合适。但这忽然间让自己回京城面圣受嘉奖,又是朱之荣亲自前来宣旨,看上去显得隆重的过了分。如果说当真要做些弥补,只需派人宣旨直接嘉奖便是,又何须要派自己的上官亲自前来,而且还只是宣读一份要自己回京的旨意。给人的感觉是,这一切似乎显得极不寻常,似乎急于要自己回京去。
“林觉,怎么了?还不接旨?”朱之荣皱眉道。
林觉伸手接过圣旨,高呼万岁谢恩而起。为了验证自己的推测,林觉开口发问道:“朱大人,但不知需要下官几时回京呢?下官想迟些回京不知可否?”
朱之荣笑道:“那可不成。本官亲自前来,便是要你跟我一起回京的。皇上说了,即刻赶回京城,皇上急于见你呢。”
林觉皱眉道:“可是我军中尚有事务,暂时无法脱身。宽限十天半个月的应该无妨吧。”
“这是什么话?你又不是军中的领军将领,军中事务自有晋王殿下和都虞候小王爷做主,你有什么走不开的?怎么?皇上要亲自召见你为你嘉奖,你倒要推三阻四?可不要不识抬举啊。”朱之荣摆手道。
林觉继续问道:“朱大人,皇上隆恩,下官当然不敢不识抬举。下官只是觉得有些诧异,下官并无大功劳,怎地突然间蒙受如此殊荣?”
朱之荣一笑道:“你小子就偷着乐吧,这一次吕相对你赞不绝口,阳武之战打出了我大周的威风。打的干净利落。吕相亲口说的话是,阳武之战的谋略比之应天府之战要高明百倍,战果也高之甚多。如此谋略高明之人,必须要得到殊荣褒奖。是吕相力请皇上亲自召见你,当面嘉奖你的呢。回京后你可得要去谢谢吕相才是。我也借你的光,被皇上夸了几句。吕相可是交代我,必须将你带回京城面圣,我可不敢违背吕相的话呢。”
林觉瞬间心中雪亮,朱之荣言者无心,林觉听者有意。特别是得知吕中天不久前曾去了一趟应天府之后,林觉立刻便想明白了整件事。增兵被拒绝倒也罢了,被下令严守五县不得回京也罢了,到现在的自己被召回京城。整件事似乎是在有步骤的做着些什么。
这个节骨眼上让自己回京,用意何在?
这个问题让此刻站在一旁目瞪口呆的郭昆来回答,答案显而易见。林觉对郭昆而言已经是他行事的倚仗。现在军中大小事务郭昆都会跟林觉商议一番,得到林觉的认可之后他才肯放心的去做。郭昆本是个自大的人,但林觉展现的能力让他不得不折服。在梁王溺杀康子震一案之后,林觉的运筹帷幄挽救了梁王府,自此,郭昆便从内心中认可了林觉比自己强百倍的事实。所以他才会在出征时邀请林觉随自己出征,便是他知道有林觉在身边对自己大大有利。
这虽然是当时父王的提醒,却也是郭昆内心中的认可的真实想法。否则以郭昆的高傲和自大,他怎会愿意承认自己需要林觉的帮助。事实证明,让林觉随同自己出征是多么的明智,自己差点便坏了大事,靠的是林觉的智谋和勇猛才反败为胜,阳武之战的大胜,其实完全是林觉个人智谋和能力的体现。自此后,郭昆便再不敢擅专军中事务了。
而现在,郭旭借刀杀人的阴谋已经昭然若揭,青教教匪即将纠集西来,一场大战避无可避的情形下,郭昆还能保持镇定的唯一原因便是因为有林觉在身旁撑腰。如果没有林觉在身边谋划,郭昆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付即将到来的局面。
这朱之荣现在跑来要将林觉带回京城去?开什么玩笑?这不是釜底抽薪拔本塞源之举么?林觉走了,接下来这仗还怎么打?所以郭昆在一旁听的脸都绿了。
郭冕还毫不知情的在旁笑道:“好事啊,这是好事啊。林觉,这等好事你还磨蹭什么?父皇召你回去嘉奖,你该立刻回京去才是。军中的事情用不着你操心。再说了,现在教匪已经快完蛋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快随朱大人去,本王可不想煞风景,坏了你的好事。本王允许你即刻回京。”
林觉白眼飞上了天,这个郭冕此刻还来添把火,实在是让人无语。
朱之荣笑道:“瞧瞧,晋王都这么说了,你还推三阻四的作甚?这便收拾收拾,随我回京便是。”
郭昆咳嗽一声,忍不住开口说话,林觉见他神色不善,忙抢先对朱之荣道:“朱大人长途劳顿前来,怎能不歇息歇息,要走也不必这么匆忙。怎也要歇息一晚,让随行人马恢复气力,明日一早再走不迟。今晚我设宴给朱大人接风洗尘。请晋王和小王爷作陪,也当是给我送行。您看如何?”
朱之荣想了想道:“也罢,来路确实遥远,我们快马加鞭走了整整三天三夜才到。人马确实需要歇息歇息。那就依你。不过明日一早一定要启辰动身,我可耽搁不得。皇上等的急了,我可担当不起。”
林觉笑道:“那是自然。晋王,小王爷,请命人安排住处,让朱大人和随行兄弟们歇息吧。”
兵士领了朱之荣他们去歇息之后,大帐内只剩下了林觉郭昆和郭冕的时候,郭昆终于可以大声发泄自己的不满了。
“他们这是釜底抽薪,这是一场阴谋。这时候让你回京,摆明是要我失去左膀右臂。不成,林觉,你绝对不能走。你若走了,谁来帮我应付接下来的局面?绝对不成。”郭昆脸上激动的通红,大声的嚷嚷道。
林觉皱眉道:“都虞候稍安勿躁,不要这么激动。”
“我如何能安静的下来?你一走,谁来替我谋划接下来的恶战?这是要我们死啊。这是有人在朝中配合郭旭的借刀杀人之计,何其歹毒,歹毒之极!”郭昆怒吼道。
郭冕整个人都是蒙的,他诧异的看着郭昆和林觉道:“你们在说什么啊?我怎么一句都没听懂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郭昆,这不是好事么?林觉受赏,这难道不是喜事?之前你不也是为他鸣不平么?”
“好个屁!晋王,事到如今,我也不跟你打哑谜了。你是不是以为阳武之战后我们已经胜券在握,高枕无忧了?此次平叛对你而言已经是圆满结束,就等着班师回朝接受百姓们的欢呼和朝廷的嘉奖了?”郭昆瞪着一脸茫然的郭冕叫道。
郭冕眨巴着眼道:“难道不是这样么?京北平叛难道还有波折么?五县已经尽皆收复,难道不是圆满成功了么?”
“哼,你自是以为圆满成功了,否则你也不会天天游山玩水了。既平叛成功,为何你上奏请求撤兵凯旋的奏折被枢密院给驳了回来?要你务必坚守京北之地呢?甚至你希望能单独回京休息几日的请求也被驳回了呢?”郭昆冷笑道。
“那不是……不是因为京东西路的教匪还未剿灭,需要我们协助么?以防他们渡河西进,逃往西北么?那是郭旭的事情,跟我们可没有关系,我们也只是驻扎于此罢了。我是军中主帅,我自然不能擅离,会影响军心的。”郭冕皱眉说道。
“嘿嘿,晋王你想的也太简单了些。应天府之战已经过去了半个月了,郭旭又得了朝廷的增援兵马,按理说他应该横扫剿匪残部,解决了青教叛乱之事了吧?可事实如何?他至今只在边缘试探,只收复了几座边角城池。现在剿匪匪首海东青人在成武县,正召集周边剿匪集结于成武县。郭旭不闻不问,根本没有出兵绞杀他们的打算,你以为这是在做什么?”郭昆冷笑道。
“这个……或许是……郭旭想一网打尽?又或者是……这个打仗的事情我确实不甚高明,我也不能乱说。你告诉我,他这是要做什么?”郭冕皱眉期期艾艾的说道。
“做什么?他这是借刀杀人,想要你我的命。亏你还蒙在鼓里,什么也不明白。”郭昆冷笑道。
“啊?这……这……从何说起?这……怎么可能?我怎么一点也没明白。”郭冕惊愕叫道。
郭昆道:“从何说起?咱们阳武一战夺了他的风头,这次平叛,郭旭是要捞战功出风头压过你这大皇子一头的,怎肯让你抢了他的风头?所以恼羞成怒,拿下应天之后故意按兵不动,逼着教匪往西突围来找我们的麻烦,这回你可懂了么?”
郭冕就是再糊涂,此刻也明白过来了。郭冕身边也并非没有明白人,此次出征,便有人跟他剖析了局势。告诉他,此次出征关乎之后的太子之位的争夺,一定不能搞砸了。虽然在朝廷有些偏袒的安排下,想盖过郭旭的功劳不太可能。因为郭旭是主攻方向,将来必是头等大功,这一点不必去争,争也无用。但最低限度,便是郭冕所率的这一路兵马一定要完成收复京北五县的平叛使命。中规中矩便是成功,只要不失败便可以了。
郭冕或许活的有些随意和纨绔,但对于太子之位,他可绝非是可有可无的态度。只不过他从小到大都一直认为,太子之位非自己莫属。自己是皇后所生,又是长子,那太子之位便是他应得之物。正是因为自己的优势,他的性格才比郭旭要外放一些,纵情诗酒之中,说的好听点是潇洒自如,说的不好听点便是放纵了一些。近年来他自己也明显感觉到父皇不喜自己的性格和行为,可是习惯已成,积习难改,只稍加收敛罢了。但无论如何,有一点他是坚信的,朝廷立太子的规矩不会变,立嫡长是祖宗规矩,父皇也不会轻易的去改变。郭旭想觊觎太子之位,那是痴人说梦。
此次出征,他并非不知这是一次带着竞争性质的出征。他知道这是父皇想看看自己和郭旭两人谁的表现更好。虽郭冕认为这种比试其实并不公平,打仗是自己的弱项,当真公平比试的话,怎么不让自己和郭旭比试写文章做诗词?但他自然不敢提出这样的质疑,他只希望能平安无事,平叛成功,便算是达到目的了。
事实证明自己还是运气不错的,在阳武虽然吓的半死,差点就抬脚跑了,但那林觉运筹帷幄,竟然大胜教匪,立下大功,一举歼灭来犯之敌,得到了朝廷上下甚至父皇的嘉奖。这叫他怎么能不高兴?这几天高枕无忧,游山玩水,开心的了不得。闲暇时他幸灾乐祸对身边人说,有些人想跟自己争一些重要的东西,然而事实证明他根本没那个德行。真正有德行的人,自己甚至不用多操心,自有上天安排好能人为自己分忧,将重要的事情做的好好的。那些不自量力的无德之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却也是落得失败的下场。这便是一个受天之佑的人和一个不自量力之人的区别。
周围的那些人自然是一个劲的附和,将郭冕吹捧的不知多高。这段时间郭冕睡觉都要笑出声来,飘飘然过着心情舒畅的日子。当此刻听到郭昆无情的说出事实来,如晴天霹雳惊碎了他的美梦时,意识到极大的危险正在袭来时,他自然是惊愕不已,难以置信了。
郭旭真的是好大的胆子,按照郭昆所说的意思,他居然是因为被自己抢了风头而恼羞成怒,居然要借刀杀人,利用青教教匪之手要自己的命。自己这个弟弟平日看上去便深沉寡言的样子,在自己面前倒也谦恭,他当真会这么干么?他有那么大的胆子?
“不不不,一定是你们搞错了,郭旭虽可恶,但他怎敢这么做?这是兄弟阋墙啊,他郭旭竟要杀他的兄长么?这不可能。我不信。”郭冕摇头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