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觉轻叹道:“家主,事到如今,其实也不必遮遮掩掩。我承认,这次助望月楼夺花魁之事确实是没考虑的周祥。我没想到梁王爷那么大的人物,会因为这件事而真的给家主施压。我之前的估计是,他们虽然生气,但还不至于因为这件小事而跟我们这样的人一般见识,事实证明,是我想当然耳。然则此事牵连到家族,这显然是我之过。这责任我是不会推卸抵赖的。”
林伯庸沉声道:“你知道便好,还算你识大体知大局,你也知道,老夫不可能因为迁就你一人而毁了林家。梁王兴师问罪,老夫也保护不了你,想必你也是理解的。”
林觉点头道:“侄儿理解,侄儿明白。我无话可说。我可以自己宣布退出林氏家族,并且可以自己去向梁王请罪,承担全部的责任。梁王是杀是剐,我都认了。”
“好,你既如此说,老夫还有什么好说的?老夫今晚找你来谈话的意图便在于此。你能如此干脆,倒也不辍我林家子弟的名头。那么你现在便可以写下自白文书,声明退出林家。明日一早我便带你去梁王府见王爷,王爷那里如何处置你,那要看你的造化。林觉啊,老夫再说一次,不是林家不庇佑你,而是你惹了不该惹的人。但愿王爷开恩,不至于重罚于你,明日你定要磕头求肯,态度一定要好。笔墨纸都在这里,你可以写了。”
林伯庸指着桌子一角,那里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之前林觉便看到了,但也没在意。此刻方知这都是给自己准备的。
林觉笑道:“看来家主早已准备好了,墨汁都磨好了,就等着我写和林家脱离干系的文书了。”
林伯庸脸上微微一热,沉声道:“写吧,多说无益。”
林觉抓起笔来,慢慢的蘸了墨汁,但忽然扭过头来道:“家主,我有几点小小的要求,请家主答应了我才能写。”
林伯庸皱眉喝道:“你适才说的大义凛然,现在却来提什么条件。”
“家主,有些事不交代交代,我放心不下。万一明日被梁王砍了头,我岂非是留有遗憾?”林觉笑道。
林伯庸沉吟片刻,点头道:“梁王府怎至于草菅人命?你是多虑了,但老夫愿意听听你的条件。”
林伯庸话虽如此,但他心里可不是这么想的。梁王府确实不至于草菅人命,但那是公开的情形下。梁王府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人,但暗地里如何可没人敢保证。此次林觉去认罪,若是死在了梁王府,林伯庸掂量一番,觉得自己也还是不会声张的。这件事目前无人知晓,林觉死在王府,还不跟一颗石子丢进水里,冒个泡便平静了。谁能知道内情?林伯庸虽然不忍,但如果这个庶子的命能保证整个家族的安危,自己显然不会多嘴多舌。林觉的话提醒了林伯庸,他决定明日让林觉独自去梁王府,自己绝不可跟着去,以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多谢家主,我的条件很简单。第一,我离开林家之后,我房中的丫鬟绿舞我是要给她自由的。我希望家主向我保证,不准林家的任何人去找她的麻烦。我做的事情都是我的决定,她只是遵照我的吩咐办事而已,跟这些事都无瓜葛,家主不必再追究她的责任。”
林伯庸想了想道:“罢了,你也算是有情有义有担当,老夫答应了你便是,给她自由之身,而且会给她一笔银子安家,也绝不会让林全或者其他什么人去骚扰她。你可以放心了。”
林觉点点头道:“好。第二个条件便是,望月楼里的那些人也都是照我的吩咐办事,也请家主不要为难她们。并且还要家主跟张通判梁王爷他们说清楚,让他们也不要去为难她们。都是些苦命女子,好容易脱离苦海,还是造些福报为好。”
林伯庸皱眉道:“你当真是无可救药,你和这些女子搅合在一起作甚?老夫可不会替你去保这些女子,这一条我可不会答应。”
林觉冷声道:“家主不答应,这个脱离林家的承诺书我便不能写了。”
林伯庸冷笑道:“你倒是来要挟老夫了,老夫稀罕你写么?所有的证据老夫都掌握在手,老夫只需召开家族会议,宣布你的所作所为和证据,将你公开逐出家族便可。老夫之所以让你自行退出,那是不想你声名狼藉。”
林觉哈哈笑道:“家主,这么说侄儿倒要感激你为我保存颜面了?家主,事到如今,你还把侄儿当傻子么?侄儿什么看不明白?你当真是为了侄儿的名声么?你是为了不让这些事被内外各房都知道罢了。你担心我说出林全的那些事,长房几位公子私下里的那些事。黄长青的处事不公,家法对外房不对嫡系公子的那些事。你更担心,因为我这个坏例子,会影响族内各房子弟,会从此后让他们对林家失望透顶,你这个家主难以收拾局面罢了。家主,我说的对么?”
林伯庸满腹的心机被林觉无情拆穿,心中恼怒可想而知。厉声怒喝道:“放肆,林觉,你可真是个放肆之人。”
林觉冷声道:“我放肆,那是因为你们无情。我放肆是因为我在林家多受欺凌。所谓林家,不过是主家三房罢了。你,二伯还有几位嫡系公子才是林家。其他人只是姓林而已,你们何曾将他们看作林家血亲看待?你们这些人是林家人么?你们把他们看的奴仆都不如。你见过哪一家会派人跟踪监视自己的族人?每月庭训之日肆意责罚?你也不去瞧瞧外边各房过得是什么日子,你以月例控制他们,逼着他们去做你想要他们做的事情,也不去想想读书对他们的家庭是不是一件好事。很多房赤贫如洗,你以为那三四两的银子是多么大的恩德么?那是一道枷锁罢了。也别说他们了,我林觉是直系三房之子,和林全一样,我也是爹爹的骨血。然而我在林家的地位如何?你们何曾将我当人?嫡系公子可以为所欲为,外房和我这种庶出公子便要拿家法严厉约束,这叫做只许官家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林家家法有何公平可言?家主处事不公,你叫人如何团结一致,如何生出为林家广大门楣不惜一切的心思来?所以,今日我林觉便放肆一回,也叫家主你知道,这些人也姓林,身上流着的都是祖上林家的血脉。虽有远近嫡庶之分,但可不是仆役猪狗,也都是有血有肉的人。”
林伯庸瞠目结舌,他没料到眼前这少年凶悍起来竟然如此的凌厉,整个人就像一把锋利的刀锋一般的冰冷。这番诘问他一个也无法回答,因为林觉说的便是事实。林伯庸并非不知这些事情,只是在他看来,维护嫡系理所当然,维护自己的权威理所当然,所以他根本就没考虑太多。现在经林觉一番连珠炮般的责问,就连林伯庸自己也觉得似乎应该要做一番改变了。
林觉一番痛斥之后,心中畅快的难以形容。他还只说了一些小的方面,事实上他心中真正想说的是:你们自以为聪明,其实愚蠢透顶。外房各家没得到你们多少恩惠,反而会因为你们的错误决定而遭受无妄之灾,跟着你们送命。你们还以凌虐他们为乐,产生出这么多优越感来。你们才是林家灭族的罪人。
但这些话自然是没法说出来的,这件事只有自己这个重活一世的人知晓,其他人自然是一无所知的。自己当然也没法去告诉他们这个结果,否则怕是要被当成失心疯了。
“罢了,林觉,没想到你对林家怀有如此大的仇恨,看来你早就不想在林家呆着了,你也是求仁得仁,终于可以脱离我林家。”林伯庸沉声开口道。
林觉冷笑道:“家主尽管往我身上破脏水,林觉受着便是。我是林家三房的子弟,怎会对林家怀有仇恨?我比你们任何人都希望林家人生活的好,林氏家族发达兴旺。但在家主治下,我觉得没有希望。侄儿今天说话虽然直了些,但既然已经把话说开了,我当然也不隐瞒自己的想法。至于家主怎么想,那是你的事。”
林伯庸缓缓点头道:“罢了,言尽于此,还说什么?你的第二个条件老夫也满足你便是。望月楼的事老夫会尽力周旋,张通判那里是不成问题的,梁王府那里老夫也必会周全,相信梁王只想抓到幕后之人,那便是你。但对于望月楼,却是不会太为难。”
林觉点头道:“就是这个话,侄儿相信家主的话,家主金口,自然不会食言而肥。我这便写主动退出林家的声明,背叛林家这个大脏水我自然也是接着了。总之,所有的脏水黑锅都我来背,你们大可放心便是。”
林觉提笔刷刷刷写下文书,伸手按了手印,吹了吹墨迹后递给林伯庸。起身道:“家主,我想应该没什么事了吧,那么侄儿便告退了,明日上午,我自去梁王府负荆请罪去。为免家主难为,家主便不必陪着我了。家主若是不放心我,可以让人在后面跟踪我,免得怕我半路上跑了。”
林伯庸心里不是滋味,林觉干脆决绝,而且聪明绝伦,自己心中那些阴暗的小秘密被他轻易的一个个的点开,让林伯庸甚是有些小尴尬。他有点怀疑林觉是不是会读心术,刚才自己确实打了主意要人在后面盯着林觉,防止他半路逃走的。果然就被林觉给点破了。
“这个……没什么事了。”林伯庸道。
“那么,侄儿告辞了。”林觉微一拱手,走向厅门,哗啦一声拉开厅门,外边台阶上,黄长青正保持着偷听的姿势探头附耳。门一开,见到林觉站在面前,黄长青尴尬干笑。
林觉看也没看他一眼,快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