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辞面无表情地想,自己总不能对辛辛苦苦前来的援兵,说句‘对不住,你来晚了,仗已打完了,下回见’吧?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在以前章节的注释中,对官不修衙这点已介绍过,这次不再重复。
地方政府行政设施修建的经费(包括资金、人力、物料)来源,大多源于公费,记载之中往往强调是节用而来,或立名目,如祈卖度牒,公使库印书出卖,以及富民相助等等。唯一一个自掏腰包的例子是吉州龙泉县县丞厅是县丞自掏大半俸禄而建。当然,这到底是征用的,还是真自愿捐助的,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宋代地方上也存在过因官员清廉,百姓主动出钱帮主官府修建关廨的情况。比如在仁宗皇佑年的信州,知州在灾后‘符县调富民水之所不至者夫钱户七百八十六,收佛寺之积材一千一百三十有二’。
关于这个金额,我参考了下泰和县在1042年修官廨的开销(用钱一千贯),更多的有上万贯的,也有只有几百的,算是取了个中间值吧。(《宋代地方政府行政成本问题研究》第一章 宋代地方政府行政设施成本问题 p78,p103-107,王晓龙著,科学出版社)
2.地方官的考课之前也具体提过,这里不重复啦!
帅守、监司(转运使,提点刑狱,提举常平等)考察下属知州,分三等考第。
3. 历子:由朝廷统一雕印,下发。地方官考核的基本方法,是由所属长官在属下的历子,印纸上记录其公国,初步评定一个级别,然后由吏部铨选审核。
4.监司巡历:咸平6年,宋真宗曾诏令‘监司之职,刺举为常,颇闻旷官,怠于行部……自令诸路转运使,令遍至管内按察’。出巡的时间也有规定,在宋哲宗时候,是要每二年巡遍州县,不过在宋孝宗时规定,‘诸路监司今后分上,下半年依条按巡’,并,若‘不遍者,杖一百,遍而不申,减二等’
文里用的是宋孝宗时候的巡视频率要求。
2-4皆出自《宋代地方政治研究》作者贾芳芳 人民出版社,第三章 p115-126
第二百一十六章
十日前,汴京。
晴天朗日,在安宁繁华、歌舞升平的帝都,街上的熙攘宛无止歇。
车马与行人走在泾渭分明的道路上,尽管拥挤,却并不相扰:毕竟行人不敢拿性命去挤入车道,而但凡是敢在人道中策马驾车者,再轻也得吃‘笞五十’的惩罚。
然而在这样的宁日中,在汴京城外,一道清晰透耳的尖啸倏然响起。
排成整齐队列,等候城门守兵对公验逐个进行查看,好入城去的百姓们,都感到错愕,纷纷回头,循声看那来源。
——那是什么响动?
比他们的反应要快上许多的,自然是城门守兵。
在初始的诧异,和凝眉仔细倾听一阵,到解读出那越发接近的啸声象征着什么后,他们脸色骤然一变,迅速将两排入城队列往两侧强硬扩开,眨眼就出现了一条可供双马并排进入的通道。
紧接着,十数名城门守兵一脸凝肃地手持兵戈,站到这条临时开拓出的扣口子当头,抬眼往前看去,静静等候着。
距啸声初起仅是少顷,五名身着戎装,胯’’下骑着高头骏马的兵士,就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们那身风尘仆仆,以及冷峻神色,都让原是好奇看热闹的百姓感到凛凛之余,燃起了些许不安。
转瞬来到城门守兵前,一行人才急急勒马,精准地在距他们还有五步之遥的位置停下。
“秦州,急报。”
为首那人深知离开时战况已是一触即发,现定是十万火急,也顾不得下马客套了,径直在马上俯身,以沙哑的嗓音,言简意赅地撂下这么句。
与此同时,他将手伸入衣襟,很快取出一枚汗涔涔的、由陆辞亲手交到自己手上的令牌,以及一封由陆辞亲笔所书的紧急公文。
确定这行人身份后,守城将兵如何不知事态紧急,不敢有片刻耽搁,用力一颔首,便错身让开了一条道,供这五骑如闪电般疾掠而入。
直到一行人风驰电掣地进了城,策马直冲入大街小巷之中,宛若无人之地,城外看傻了的其他游人才慢慢回过神来。
不乏人窃窃私语:“刚才那莫不是……”
“定然是了,多年以前,倒听我爹爹说起过……”
“不好,究竟是哪处又不太平了?”
“听不出那军士口音。方向瞧着是北边来的。”
……
比他们知道得要多上一些的守城军士,则不得不强抑住心底不安,黑着脸训斥道:“瞎议论什么?还进不进城了?”
见众人噤声,他们才将两列人重新恢复了秩序,心不在焉地重新开始检看了。
这秦州五骑一路披星戴月,日以继夜地赶着路,马都换过好几批了,却不曾歇上一歇。
此时虽是身心俱疲,仍不敢有片刻松懈,硬是咬牙坚持到冲入宫廷大门,将秦州突然爆发的战事上报,确定庙堂知晓了,才轰然晕倒在地。
一石激起千层浪,吐蕃的突然反叛,理所当然地在朝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有痛骂吐蕃狼子野心、猪狗不如,不久前还阿谀逢迎,现便觊觎中土的;有心怀鬼胎,趁机进曹玮谗言,道其镇守秦州多年,却对其动向知情不报的;有勃然大怒,毅然挺身而出,申请增兵出战的;有借机想铲除异己,向太子进言,力荐政敌出使吐蕃劝和的;也有提议联合西夏,令西夏出兵讨伐吐蕃的……
听得底下议论纷纷,群臣唾沫横飞,陈词慷慨激昂,争相各抒己见,代父监国的太子赵祯,却是自始至终都沉默着。
乍闻此讯时,他脑海中几乎一片空白,心跳骤如擂鼓。
片刻之后,他才缓缓将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着双手完美地隐匿在袍袖之中,眼眸微敛,伪装出一副极其平静,认真倾听的模样。
就连随侍于四周的内侍都不曾发现半点端倪,更何况是离得更远的朝官们了。
唯有赵祯自己最为清楚,面对秦州突然爆发的战事,自己比起不知所措的慌乱,更多充斥在心里的,是深深的懊恼和后悔。
——小夫子。
赵祯眼底一片空茫。
他自是清楚,秦州守兵满打满算不过六千,城墙亦是久久未经修缮。
面对由奸猾狡诈、残忍暴虐的李立遵亲自率领的那三万早有准备的吐蕃精锐,又能抵挡上多久呢?
他不敢想。
尽管小夫子不久前还踌躇满志地递上奏疏,上陈策十数条,他也痛快地予以了批示……但这才过去多长时日?纵使小夫子有三头六臂,苦于人手匮乏,也难做出什么成效来。
以小夫子看似温和柔韧,实质刚烈的品性,也绝无丢下百姓、弃城而逃的可能,定要血战到底。
赵祯心头涌出一阵阵尖锐的刺痛,浓重的懊悔,让他口中一片发苦。
若不是他为护住姐姐,才顾不得小夫子,不得不顺着爹爹的坚持,将沙场老将曹玮召回颐养天年,再将从未经过战火的小夫子派去镇守边陲……
李立遵怕打开始就不敢轻举妄动,自然也就不会有今日横祸了。
若是在爹爹得了邪症、起身不得,无法理政后,他不曾顾虑重重,最后决定等个一两年做缓冲,而是当即将小夫子召回的话……
也不会有今日之痛。
他的安静和不表态,落在急脾气的寇准眼里,就成了懦弱和迟疑了。
莫不是太子文弱,被区区吐蕃吓傻了,要放弃秦州不成?
单是这个猜测,就让寇准吓得一身冷汗。
他素来是请缨出战的头一人,见太子半晌不做声,任由底下闹成一团,不免急得满头大汗。
他憋了一阵,实在憋不住了,顾不得自己已非三辅之一,而仅是枢密副使的身份,紧拧眉头向前大迈一步,中气十足地提醒赵祯道:“——兵贵神速,眼下秦州告急,恳请殿下即刻向临近郡县抽兵调将,驰援秦州!”
晏殊亦挺身出列,扬声附和:“倘若秦州城破,后果不堪设想。现战况火急,还请殿下速速增兵!”
赵祯被这两声近乎是喊出来的大嗓门惹得一愣,很快回神,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驰援,当然是要驰援的。
对于寇准增兵支援的提议,倒无人有意见。
若是当真被三万吐蕃兵吓得放弃秦州那一重要的西北重陲的话,那提出这一建议的,势必被人用唾沫星子淹死。
但具体调哪儿的兵,调多少,又用何人领兵……
一落实到细节上,就又能吵上三天三夜。
按理说,镇守秦州多年的曹玮名望经验兼具,无疑是最好人选。
但对曹玮看不过眼,或是自有私心的人大有人在,泼起‘其对吐蕃狼子野心早已知情、却一直不报’的脏水时不留余力。
甚至为了让曹玮不得这扬名的机会,还有人不惜将‘大名鼎鼎’的庸将张耆与杨崇勋都提了出来。
然而张耆与杨崇勋虽是武官,却是既无战功,也不懂军略,靠的不过是对裙带关系的投机,或是早年为赵恒东宫官,靠着拿那点情分做的经营,而换来的坐享高官厚禄罢了。
他们再要面子,也有着自知之明。
战场上刀枪无眼,他们养尊处优多年,大腹便便,贸然上去,且不说胜负,怕是小命都得没了,最后没准还落得吃力不讨好……说这话的人,到底是太‘瞧得起’他们,还是故意害他们哪!
正因如此,对自己被拎出来提名的烫手山芋,张耆与杨崇勋哪儿敢接。
简直对说话人恨得牙痒痒的,恨恨地记下了对方的名字。
旋即当机立断,先诉苦一阵,赶紧撇开干系,再胡乱提了几个还算能入眼的部下,想要充数过关。
这乱状简直叫寇准暴跳如雷,大吵大闹间,恨不得拔剑出来,将这些拿军机大事当儿戏的混账玩意儿一剑一个。
赵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争论不休,末了忽然将案一拍,在群臣一片安静中,才慢慢发声。
以他自那日对抗爹爹后、就宛如昙花一现的强硬口吻,一条条地安排了下去。
在他对朝堂掌控力尚且不足,看局势也看不完全透彻的情况下,为确保万无一失,只得先‘用人唯亲’了。
而在此事上,最可信的人,显然是同小夫子交情最好的那些。
赵祯将内心的不安悉数压制下去后,很快重归冷静。
他以不容置喙的强硬,把其他声音悉数压没。
接着,就一边回忆着小夫子当年的话,一边有条不紊地将职事一一进行派发:寇准、晏殊、不久前被擢回京中的王曾、曹玮、柳七、朱说……一个都不曾漏掉。
既已尽人事,接下来,就只能听天命了。
赵祯知晓,即使庙堂反应再快,从临近州府的调兵再迅速,等援军抵达时,距战事爆发,都该过去有十数日了。
一切就看在小夫子率兵镇守的秦州城,能否再撑上十来日。
思及此处,赵祯一颗心又揪了起来,提得老高,不敢细忖。
在向秦州的周边州府发出支援的诏令的五日后,赵祯登上宫廷中的一处高楼,目送调动的五千精锐禁军出城,往西北的方向去后,刚要心事重重地下楼去,眼角余光就瞥到什么。
他不由驻足,微眯了眼,循那方向看去。
——又是五名传递紧急军报的骑兵。
定是秦州战况有变了!
赵祯呼吸一窒,想也不想地拨开两边内侍的搀扶,三步并作两步地下了高阁,就在一群人的惊呼哀请声中,前所未有的一路狂奔起来,直冲议事厅去。
——是守住了,还是没守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