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突

纪清歌一夜神经紧绷,入了客栈略作梳洗之后本该稍作休息,但她却翻来覆去都合不上眼,辗转反侧了片刻之后索性起身重又开了那只木匣,细细的翻看起亡母的遗物来。

遗物统共就两件,那件原本火红的嫁衣已经褪色,长期放置更是到处褶皱,纪清歌将它轻轻抖开,这才注意到这件嫁衣竟然十分朴素。

纪家富贵逼人,但她母亲的这件嫁衣也不过就是普通绸缎,虽然也有金线绣的富贵并蒂莲和鸳鸯,但绣工却并不十分出众,看上去竟似是市售的成衣,纪清歌不由心生疑惑。

女子出嫁乃是一生中的头等大事,凡是已经议亲待嫁的姑娘,哪个不是精心准备嫁衣?时下女子中罕有不会女红的,嫁衣是每一个姑娘一辈子最精心之作。就连纪文雪那样骄纵刁蛮的性子,如今都天天催着针线上人设计绣样给她过目,恨不得百般挑剔,而眼前的这件,却是普普通通毫无出彩的地方。

纪家当年娶亲,难不成竟是因陋就简的?

纪清歌心中狐疑不止。

之前纪正则还口口声声并无陪嫁,这一点上,纪清歌倒是觉得她那父亲或许没有说谎。

与那些靠着妻子嫁妆发家的破落户不同,纪家豪富的名声早就传了数代,从来就不差钱,范不着为了些许嫁妆斤斤计较,更何况今日是有靖王亲自过问,纪正则有几个胆子?为了些许纪家并不缺的银钱财物就敢欺上?

所以,纪正则的说辞极大可能是真的。

那她娘亲究竟是何种身份?因何会嫁去纪家成了宗妇?这样减薄的嫁衣,又无陪嫁,难不成就是光身一人进的纪家门?纪清歌就算两世为人她都想不出究竟,也是直到此时她才十分懊恼——

——怎么没想起来把底细都问个明白呢?有靖王压阵,想来她那父亲也不敢不说吧?可惜了……

懊恼了一时,便又伸手拿起那柄短剑。

同那件嫁衣一样,短剑搁置久了,也已显得古旧,缺了精心养护,鱼皮鞘都开裂了好几处,入手却很沉实。

纪清歌连鞘在手中掂了掂,唰的一声抽出了剑身。

一道银光陡然跃出,雪亮的剑身锻铸工艺极佳,并未随着时光流逝有所锈蚀,执在手中如同一泓秋水也似,就连纪清歌都惊讶了一瞬,心中先是赞了一声,再定睛细瞧,却又有些惋惜。

这短剑长度正合女子使用,剑身铸造得却只有普通刀剑的一半宽度,所以整体比例入眼极为舒适,可却就在那细而银亮的剑身上,却有着数处瑕疵。

剑身两侧平面各有深浅不一的划痕纵横交错,而刃口上甚至有两三处不知斩到了什么坚硬之物后崩出的小豁口。

可惜!

若是完好的话,它当是一柄神兵才是。

不,虽然品相已残,它也依然是一柄神兵。

而且从它这样的使用程度上可以看出,它绝非仅仅是拿来赏玩的物件。

尽管如今已经是个残品,但靠近细看的时候,肌肤依然可以感受到由剑身散发的凛寒霜气。

……所以,她娘亲莫不是个江湖侠女?

纪清歌想了许久也没什么头绪,毕竟遗物就这两件,信息少得可怜,胡乱猜测也无法印证,直到客栈小二敲门送午膳才让她回神。

用过午膳,又去街上寻了家成衣铺子买了身衣裳,换下身上那件沾了血的褙子,才刚想瞌会眼,房门却又一次被人轻声扣响。

“是你?”纪清歌望着站在门外一脸憔悴的宁佑安,心中惊讶一闪而逝,随即就淡漠了神色:“宁公子何事?”

宁佑安有些怔怔的呆立在门口,见她应了门,心中原本想好的说辞却是半句也说不出来,直到纪清歌等了一息,见他无语,便道:“若是无事……”

“纪家妹妹。”眼见纪清歌作势想要逐客,宁佑安才终于脱口而出:“你……你……可无恙?”

“无恙。”人家好声询问,纪清歌便答了一句,她此时已经换上了一件交领上襦,领口略高,掩住了她脖颈上的伤痕,除了面色因为彻夜未眠有些少了血色之外,通身上下看不出什么。

一句答完,宁佑安又愣愣的呆住,纪清歌皱了眉:“宁公子,可还有他事?”

宁佑安先前在纪家宅子里冷不防听了一句‘换亲’之后,心中就乱成了一团麻,后来靖王现身,他都没反应过来,不过是呆愣愣跟着众人跪拜,直到人都走没影了他还没起身,还是他爹宁博裕把他拽起来的。

原本想问他父亲因何要偷换他和纪家大小姐的亲事,然而才刚话音出口,就被宁博裕一声暴喝给骂了回来,心中又是迷惘又是纷乱,趁着纪家乱成一团,他索性一个人悄悄溜了出来,连个小厮都没带。

一开始是不知该向何处寻人,先跑去了最近的城门,结果到了才得知今日不开城,心中不由一喜——不开城,那……纪家妹妹应该就也是没出城才对。

这般想着,宁佑安竟是独自一人,将城中大小客栈,一家一家的寻了过来,靠着双腿足足走了一个上午加上中午,午饭都没吃,他也并不觉得腹中饥饿,直寻到这一家客栈,向小二问了是有这样一位姑娘住店,便急急的跑上来叩了门。

但真等他亲眼见到了纪清歌,他却猛然间不知自己该说什么,怔了许久,直到纪清歌生疏冷淡的又要关门,他才终于冲口而出:“纪家妹妹,我……换亲一事我并不知情!”

一语出口,心底倒是轻松了些许,不由又愧道:“子不言父过……我也不知为何家父家母要如此行事,我……”

“无妨。”

不等他一句说完,纪清歌就矢口打断了他。

少女神色中并不见有多少气恼,但同样的,也不见她有什么惊讶疑惑或者委屈之意,只淡淡的说了句:“公子既不知情,便不必放在心上。”

这听起来平平的一句客套,如同一盆冷水浇在宁佑安头上。

——她……不在意。

是了,毕竟她早就知道了换亲一事,她却根本不在意。

宁佑安心中五味杂陈,片刻后,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竟然脸色慢慢红了起来,低声说道:“若是……若是纪家妹妹不弃,换亲一事,我必当与父母力争……或可……或可……”

“宁公子。”纪清歌也是直到如今,才定睛细细把宁佑安看了一回,直看得他避开了目光,这才缓声道:“想来还是不必了吧。”

宁佑安愣了一瞬,冲口而出:“是我有何处不好?”

纪清歌皱了眉:“公子好或不好,与我何干?”

这一句直接让宁佑安怔在了当地,片刻之后才颓然的低了头:“是我负了妹妹……”

“公子慎言!”纪清歌音色骤然冷了下去:“你我之间何来相负?”

“我……”

“公子已是定了婚约,宁家三书六礼聘的纪家二姑娘,而我与公子之间不过半面之缘,公子便要因了一个已经作古的指婚相负他人么?!”

随着纪清歌的一字一句,宁佑安面色逐渐惨白。

纪清歌原本还算平和的心情此时已经败了个干净,纤细的双眉立起,冷声道:“况且我与公子本就并不熟识,今后还请公子好自为之,休要再与人为难。”

片刻的死寂之后,宁佑安惨笑一声,冲着纪清歌深深一揖:“是我孟浪,唐突了姑娘。”

说罢,并不抬眼,只低着头道:“姑娘日后如有难处,若蒙不弃,佑安定当全力为之,只算……是偿父母之过。”

一句说完,并不等纪清歌开口,便又是一个深揖:“只盼姑娘此去再无磨难,不论身在何方,一世永安。”

他的突然大礼恭祝,到是让原本恼上心头的纪清歌一怔,还不等她反应,眼前这少年便逃也似的仓皇而去。

罢了……纪清歌关了房门,终于觉得了疲倦,索性闷头睡了过去。

她一觉好睡,第二日城门一开便出了城,而段铭承那边终于想起到底是什么一直让他觉得不对的时候,客栈之中早已人去楼空。

“头儿?”欧阳小心翼翼的瞄着段铭承沉沉的脸色,小心翼翼的问:“纪姑娘……应该是回灵犀观了,要追么?”

……他们家头儿也不知是怎了,从昨日起就一直心不在焉的不知到底在想什么,就连审讯鱼儿都没在一旁督着,只由着他们放开手段轮流去审,也是直熬到今日天亮时分鱼才终于坚持不住,吐了口,可这得了口供,头儿却只顾着来找昨日那姑娘,难不成……

飞羽卫们心里暗搓搓想什么的都有,段铭承只略沉吟了一刻,转身又回了住处。

——欸?这是又不追了?

回到下处的段铭承伏案而书,两封书信一挥而就,朱漆封好,一封回传帝京,一封远送边关,直到都交代好了,这才出了口气。

难怪他总觉得纪家有什么事他想不起来……纪家十七年前那一场婚事确实知道的人不多,一是因为当时正值前周戾帝在位末期,朝局一片动荡,所有人的心神都被牢牢牵在龙椅上那个疯子身上。

二是,彼时与纪家结亲的人家也只是低调行事,压根不想传扬。

江淮首富,纪家第十七代家主纪正则的元妻——

段铭承终于从记忆深处挖出了那场他本应早些想起来的联姻。

边关卫家的独女,卫晚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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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佑安:(脸红)纪妹妹,我们的婚约……

纪清歌:(疑惑)你谁?

宁佑安:(哭着跑开……)

段铭承:(松口气)哪来的熊孩子,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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