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安静的静。”寇静解释道。
寇静今天来县学,为的是他那小外甥。前些天他从军营回到家,第一件事便是去祖坟拜祭父母和姐姐。
他姐姐红颜薄命,只留下了小外甥一脉骨血。根据姐姐的遗言,他小外甥得在袁山县待三年,才能重回京城。
这中间,学业必不能中断。
他家虽然能请一位西席单独教导,但寇静认为,他还是有同窗会比较好。所以这天一大早,他就上县学拜访以前的先生,希望县学能让他外甥入学。
他的先生,也就是现在的山长,因为突然有别的客人上门,便让寇静先等一等他。
寇静坐了一会,便到处走走看看,想当年他也在这里待了许久。关于现在这事,其实他从一开始就在旁边听,只不过非礼勿听,他不好出来。而且那书生舌战群儒,看起来还游刃有余,根本不需要别人替他说什么。
现在见这伶牙俐齿的书生要吃亏了,他才贸然出手。
他们俩聊得不亦乐乎,被抓住手的书生朱杰却不干了。
“你是何人?为何要帮着他来对付我?我们县学的事不用你这个外人来管!滚!”
“朱杰,勿要胡言乱语!这位是先嘉佑十六年进士寇老爷之子,原来也曾在县学读过书。”一个面容严肃的老人走了出来。
寇静曾经是个举人,可惜因为脸上有疤痕终究无缘会试。他原本可以回家做个清贵老爷,可少年一片抱负之心不允许他懒散度日,于是他弃笔从戎,投了军户。
大魏朝发展到现在,愈加重文轻武,寇静的选择在他们看来就是自甘堕落。当年乡试的主考官见这门生一点文人风骨也没,便大笔一挥,将他举人功名革除了。故而孔山长介绍时,没有将这件事说出来。
寇静将那朱杰放开,转身向孔山长告罪:“静情急之下无礼了,还望先生恕罪。”
“不关你的事,你及时出手也是为了不让事态更加严重。你们二人,和我进去说话。”孔山长没好气地看着朱杰和楚辞,竟敢在县学门口就打起来了,真是有辱斯文呐!
孔山长走在前面,背着手一副很生气的样子。朱杰哼了一声走在前面,想来是要恶人先告状的。楚辞苦笑一声,看来这事错处大部分在他了,但他一点儿都不后悔自己动手的事。
寇静看了一眼楚辞,然后手似乎随意一指,指向石桥边的一个建筑物。
楚辞顺着他的手朝那里看去,发现那是一座塔,塔身呈六角柱状,上有小孔,周围还有焚烧的痕迹。整座塔看上去造型古朴,似乎有了挺多的年头。
这是什么塔呢?楚辞先是皱眉,而后灵光一闪,看看自己手中的书,忽然笑了,他明白了。
“多谢了。”楚辞张着嘴巴,用口型和寇静道谢。
寇静笑了笑,朝楚辞微微点头。如他所见,这书生果然十分聪慧。
孔山长带着他们走进一间教室,然后掀袍在堂前坐下,“你们二人是因何事动手?”
“山长,学生只是与这姓楚的辩驳几句,谁料到他辩驳不过,便出手伤人。您看我这脸,就是让他打的。不仅如此,他伤人之后还出言嘲讽,学生实在是气不过,这才想要还手。”朱杰一改之前的嚣张,在山长面前委屈成了一朵小白花。
“楚辞,可有此事?”孔山长没有直接下结论,他转头看向站在一旁宠辱不惊的楚辞,想要听听他的回答。
“山长有礼了。”楚辞先拱手作揖,“今日之事确实是学生先动的手,先生曾经教过我们要以诚待人,学生自是不敢欺瞒山长的。不过,追其缘由,却不像朱兄刚才所说,为的是一时意气,而是另有隐情。”楚辞说完,就恭敬地看向孔山长,等候他的允许。
“你且慢慢道来。”孔山长脸色稍霁,语气也变得更加温和了一些。
“是,请山长先看看这几本书。”楚辞将手中的几本书拿上去,摆在孔山长旁边的书案上。
“《论语》、《孟子》、《诗经》,你如今在家进学还能手不释卷,不错。”孔山长捋着长须,面露满意之色,待翻到后面,忽然脸色一沉:“咦,这书页为何这般污秽?你怎能如此不爱惜呢?”
这些书被读书之人奉为圣典,孔山长自然也不例外。他发现书被弄脏了,心情一下子就不好了。
“山长这话,恕学生不敢苟同。”楚辞一脸委屈,“学生一向爱惜书页,从来不敢损毁或使其污秽。学生谨记先生入学时的教诲,从来'敬惜字纸',不敢忘怀。纵使家境窘迫,每日练字后的废纸,学生亦不敢挪为他用,每过一段时间便会去字库塔焚烧殆尽。试问学生又怎敢有辱圣人之书呢?”
字库塔又称“惜字亭”,“焚字炉”,每个镇上都建有一座。甚至有些有钱人的家中,也会供奉上那么一座。县学自然也有,就在进门不远处的石桥旁,以供县学学子焚烧纸稿之用。
“那,这些书是怎么一回事?”
“学生本在门前与齐兄何兄说话,他们二人对学生有些误解。学生对他们剖白心思方才让他们消除对我的误解。正当他二人要向学生道歉时,这朱兄突然冲将上来想要动手。他不顾学生怀抱圣人之书,出手便将书本一齐打落在地,使之陷于污秽之地。学生惊怒之下,方才对朱兄动了手。现在想来,学生实在是太过冲动了,我本应该将这不敬圣人之人交给山长处理才是,请山长惩罚。”楚辞一脸羞愧地说道。
朱杰脸上瞬间就不好看了,这楚辞果然能言善辩!
但脸色最不好看的却是孔山长,他定定地看着朱杰,沉声道:“可有此事?”
“学生…学生之前不知道他手里捧着的是这些书,我…我还以为是他自己的功课。”
“啪——”
孔山长一拍桌子:“荒谬,就算是他自己的功课,你也不能将它打落在地啊!你们初进学时,启蒙的先生就应该教过你们要敬惜字纸,时刻不忘先人造字之功德!入县学后,你们的先生也会在每年带你们去字库塔焚稿一次,你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朱杰面色腊白,忙拱手作揖:“先生所训,学生不敢忘怀!今日之事是我错了,还请山长不要生气,我这就向他道歉。”
他本以为今日引楚辞先动手,必能使他受罚,谁知楚辞竟然扯到了那上面,现在反而是他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楚兄,是在下一时鬼迷心窍,污了圣人之书,请你大人有大量,原谅我一次吧。”
他的态度放的很低,心想:若楚辞还是咄咄逼人,孔山长一定会认定他是个心胸狭窄的小人。
楚辞又怎会上当呢?
他淡淡一笑,说道:“朱兄不必向我道歉,只要你能谨记山长今日训诫就足以。当然,我也要为打你一事道歉,是楚辞冲动了。”
楚辞良好的风度衬得朱杰更加粗鄙,孔山长对楚辞的好感又不可避免的上升了许多,只可惜此子未曾拜入他门下,不然就凭他的心胸气魄,将来也必能成就一番事业。
孔山长做了总结,最后让朱杰将今日所污之书全部抄一遍,然后去字库塔焚烧请罪。至于楚辞虽然冲动,但却是为了维护圣人,故而不予惩罚。
朱杰蔫蔫地受了罚,内里却对今日之耻怀恨在心。他暗中瞪了楚辞一眼,眼里满是威胁。
楚辞表示根本就不怕他,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坑不死他楚字倒过来写!
事情告一段落,山长和寇静去了书房,楚辞则去找他的先生询问诗赋一事。
第27章 夫子真好啊
楚辞送上给先生带的一块好墨之后, 坐在堂厅中乖乖挨训。
“阿辞, 你也太冲动了, 怎能大庭广众之下与那朱杰动手呢?这样未免落人口实,于你名声有碍。不过, 你能想到字库塔, 也算是有些小聪明了。”
楚辞在县学的先生就是那位将他从启山书院挖掘过来的秦夫子。他今年四十多岁, 身形略瘦, 一袭儒衫穿在他的身上,显得有些仙风道骨。
“先生谬赞, 学生其实一时之间也没有想到,多亏那位寇兄暗中指点, 方才脱了困。”楚辞一副汗颜的样子。
“是他倒也不足为奇, 只可惜啊……”秦夫子叹了口气, 有些唏嘘。
楚辞想到他脸上的疤痕,心里很明白秦夫子在唏嘘什么。自古以来文人想要做官, 必须是样貌周正, 没有缺陷之人。那寇静脸上的疤在楚辞看来自然不是什么大事,可于他的仕途而言, 却是大大的劫难。
“你今日前来,应该不是只为了看我这么简单吧?”秦夫子转了话题, 不欲在背后道人是非。
“嘿嘿, 先生真乃神人也。学生近日有一事不明,还望先生赐教。”楚辞讨好一笑,这位秦夫子态度和蔼, 总能让楚辞想起那位教过他的老教授,故而对他隐隐有种亲切之感,言谈间不免露出几分亲昵。
秦夫子看着嬉皮笑脸的楚辞,忽然说道:“我原本以为经历之前一事,你会一蹶不振,自暴自弃。平日里为师就经常觉得你思虑太多了,许是年少成名让你压力倍增吧,难得能见你开怀一笑。现在你能够放开心胸,为师心里欣慰不已。”
楚辞眼角一阵酸涩,原主可不就是被那件事打击之后就一蹶不振了吗?家境学业这些大山压的他喘不过气来,最后只能放弃生命以求逃离了。
这位夫子,比他想象的还要了解原主一些啊。怪道古人将天地尊亲师摆在首位,古代的先生,真就是如师如父一般的存在啊!
“多谢先生爱重,辞感激涕零,无以言表。”楚辞深深地行了一礼,替过去的楚辞,也替现在的自己。“若非先生替学生四处奔波搬来救兵,学生说不定已经被发配流亡,再无出头之日了。学生在家有母亲兄嫂爱护,在外有恩师看顾,又怎能不放开心胸呢?”
“你能这样想自然是极好的。功名什么的暂且就先放在一边吧。昔日你上考场之前,我曾说你火候已到,但实则只是为了让你不要看轻自己。就算你当时中了,名次也应该是靠后的。但是只要你这三年潜心苦读,哪怕三元及第,也是指日可待。”秦夫子朗声笑道。
“学生谨记先生教诲,在家必定潜心向学,不敢松懈。学生今日前来,为的就是学问一事。”
楚辞呈上书页,将自己想要出一本题集的想法告知了秦夫子,秦夫子却有些不赞同。
“你将心思放在这上面,哪里还有心思读书呢?”秦夫子觉得楚辞一心钻研这事于学业是有碍的,他生怕自己的得意门生也变成那些蝇营狗苟的商户,掉进钱眼里不可自拔。
“先生,圣人言,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我在出题的过程中能将昔日所学全部温习一遍,使记忆更加深刻,这不是一举两得的事情吗?”
楚辞又接着说:“而且,先生您也是知道的,学生自幼家境贫寒,为了让我上学,家里已经倾其所有。这次我遭了难,家里的田地也卖光了。学生实在不忍看见家中亲人因为在下忍饥挨饿,所以想要用自身的学问回馈家人。但先生您请放心,一旦家中得以温饱,脱离窘境,学生便会全身心投入学业,再不敢有其他杂念。”
“赤子之心,其心可嘉。”秦夫子听罢,点了点头。他未出人头地之前,家境也十分窘迫,所以他能理解楚辞的想法。“罢了,为师今天就助你一臂之力。只是日后需谨记,万不可沉溺于此道中。”
“学生谨记。”
楚辞将他出的关于贴经墨义和九章的题拿给秦夫子看了后,秦夫子面上虽不显,但心里却是有几分惊讶的。
这些题出的都不错,特别是九章题。题目类型多变,但有例题在上,纵使变化也是万变不离其宗,很多题目的解法都比他们原来用的要简单明了的多。
再翻到诗赋题时,秦夫子忍不住笑了。韵脚抓得倒是牢,但是整首诗读起来平淡无味,其中道理也是牵强,比之前面的题目,倒让人一眼区分出珍珠和鱼目了。
楚辞有些不好意思,果然是先生,一眼就看出他的不足了。
接下来就是秦先生给楚辞单独补课的时间了。先从二萧韵,十三元韵,一先韵之类的韵脚转到填格律诗的规律再转到平仄去声的运用,中途楚辞基本上都没敢移开视线,他生怕走了神,漏听了什么重要的部分。
秦夫子讲解时也不是生搬硬套的,他每讲解一种就会现场题诗一首,让楚辞能够更好的融会贯通。
“……好了,该讲的我也讲过了,你只需将我今日所讲的和以前学过的全部铭记于心,那么这份题用来应对县试,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当然,学子自身的努力也是很重要的,不是说任何人做了这套题后都能过县试,只是对于那些只差临门一脚的学子来说,有如虎添翼之功。
“是,多谢先生不吝赐教!”楚辞很高兴,他自己原来也学过,只是不精通,今天秦夫子一席话,将那些关节全部打开了,他发现,自己再面对那些诗的时候,不会像过去一样处于一知半解的状态了。
“看你的样子,应该是有所得了,那么,你就以——”秦夫子环视了一圈,然后说道,“就以梅为题,题一首七言诗吧,限十三元韵。”
楚辞放眼望去,在秦夫子的院子里,有一株梅花,这棵梅树枝干蜿蜒曲折,上头点缀着朵朵白梅,看上去颇有意趣。树下散落着几片花瓣,想是一夜北风将它们从枝头拂落。
他冥思苦想良久之后,吟道:“寒风未改旧时痕,落花缱绻掩香魂。一夜飘零无觅迹,残花败去梦黄昏。”
说完之后,他期待地看着秦夫子,想让他点评一下。
十三元韵里包含了“恩”和“温”韵,楚辞凑了好一会,才提了“痕”、“魂”、“昏”这三个字出来。
“……意境终究悲苦了些许,颇有'为赋新词强说愁'之嫌。”秦夫子无奈地看着楚辞,显然他不怎么喜欢生搬硬套,不述说自己心境的诗。
古人经常以诗明志,哪有像楚辞这样为了韵脚而投机取巧之人。
楚辞尴尬地笑了笑,没办法啊,他是真的不擅长这个。
“罢了,写诗一事还是要多靠平时感悟。为师给你布置一道功课,你回家去后,必须日日赋诗一首,韵脚格律不限,但要有真情实感,不许再敷衍了事。下次你再来时,需将这些诗全部带来,明白了吗?”
“学生明白了。”楚辞苦着脸,做惯了老师之后又被布置作业的感觉真的挺一言难尽的,他有些理解那些熊孩子被布置写日记的感受了。
“看你似有几分不情愿,想必是嫌功课不够。这样吧,那就再添一道——”秦夫子眼里闪过一丝笑意。
“相公,阿辞,吃饭了。”秦师母端着一盘菜从厨房里出来了。
“师母,我们来了!”楚辞朗声回应,得到了秦夫子一个厉眼,他讨好地冲着秦夫子一笑,连忙过去帮着摆碗筷,感谢师母帮他打断了先生又要布置作业的话。
桌上一共四菜一汤,普普通通的菜色,这还是因为来了客人所以加了两道菜。不然平时他们二人一般是两菜一汤的。从这点可见秦夫子生活十分简朴,不喜奢华。
秦夫子和师母生了两个孩子,女儿已经外嫁,儿子如今正在甘州府他外祖家中求学。
两人平时也挺寂寞的,今日桌上多了一个插科打诨的楚辞,倒哄得夫妻二人一人多用了一碗饭。饭后,秦夫子给了楚辞一道杂文题,说是让他回去做一做。
楚辞从秦夫子那里出来后,县学里已经没几个人了,想来应该都去食堂用餐了。
零星几个学子见到楚辞,都远远地拱手打招呼,楚辞也一一回礼。
走到县学门口时,楚辞又看见了寇静。他大跨步地独自走在前面,一种杀伐果断之气于他的气势中显露。楚辞紧走几步,唤了一声:“寇兄,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