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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第 55 章

谢五郎今日打扮得格外出挑,一身织金绯丽锦袍压过了满山的姹紫嫣红,姜鸾招手把人叫了来。

“今天怎么改性子了,穿了一身红?从前除了官袍,从没见你穿过红紫朱色之类的侬艳颜色。”

她怀疑地问谢澜,“看你这身穿戴,我刚才一眼没看清,还以为卢四郎来了。”

谢澜身姿笔直地端坐在黑漆短案对面的竹席,星眸低垂,没应声。

姜鸾摇了摇应景的猫儿扑蝶团扇,看他一片空白的表情,若有所悟,“你家里叫你穿了这身来的?”

谢澜还是没应声。

但姜鸾注意到他规矩放在膝上的手掌细微地动了动,似乎想要抓紧,又放开了。

“啊,说中了。”姜鸾懒散地换了个姿势,盘膝坐着,单手支颐,

“难怪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谢家看重你的相貌,叫你穿戴得花枝招展地参加秋日宴,吸引本宫的注意,觉得委屈了?”

‘花枝招展’四个字落入谢澜的耳里时,他瞬间抿紧了唇。膝盖上摊开的手掌握成了拳。

“哎,谢澜,谢舍人。”姜鸾托着腮打量他,难得地叹了口气,

“你不是之前自己跟去了东宫,一门心思想要跟着我吗。如今大好的机会可以接近我,换了身衣裳而已,漂漂亮亮赏心悦目的,你怎么就不情愿了?”

她坦荡荡地迎风展开手臂,身上纤丽精致的披帛在龙首原的大风里呼啦啦扬起老高。

“看我身上,还不是穿得漂漂亮亮赏心悦目的。我觉得好看,所有人也都看着。只不过是件衣裳而已,你心里想多了什么呢。”

谢澜愕然片刻,目光抬起,落在大风中扬起的精美绝伦的披帛上。

空白一片毫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触动神色。

“想通了?”姜鸾吩咐宴席侍从再抬一张食案来,指了指身侧,“搁这儿吧。今天机会难得,你坐过来,趁吃席时说说话。”

——

在场众多人的侧目之下,谢澜起身,坐在了姜鸾身侧半尺的食案。

“说说看,你家里是怎么跟你说今天的秋日宴的?”姜鸾夹了一筷子鱼脍,看了眼不远处树下站着的几位政事堂重臣。

刚才那顿似乎吵完了,几人重新若无其事地谈笑起来。

有资格出入政事堂的,大都是五十岁往上的老臣,四十来岁的崔知海都算是年轻的。

背对着她的裴显笔挺站在群臣之中,军里骑射常用的窄袖袴褶袍子穿在身上,布料贴身,勾勒出宽肩窄腰,在一众上了年纪的肱股重臣里显得格外扎眼。

姜鸾盯着那道扎眼的背影多看了几眼,对方便敏锐地察觉了,视线往后锋锐地瞥过来,发觉是她在看,又是敷衍而冷淡地一颔首,转开了。

今天火气怎么这么大?姜鸾纳闷地想,什么事惹着他了,还是什么人惹着他了。

刚才分明是李相和崔中丞吵得面红耳赤的,没见他下场吵啊。亦或是自己来迟,那边已经吵过几轮了?

但裴中书这个人呢,肚子里有火气偏和其他人不同,表面轻易不显露出来。

他气他的好了。姜鸾没什么歉疚之心地想,今天她可没故意招惹谁。

她问谢澜,“今天许多年轻朝臣的穿戴是怎么回事?一个个都打扮得跟花蝴蝶似的。要不是附近山峦高叠,看清楚了这里是举办宫宴的龙首原,我差点以为哪家在办挑女婿的相看宴了。”

她的话说得太直白,谢澜的脸色便有些不好看,笔直坐在身侧,没做声。

姜鸾注意到谢澜难看的脸色,意识他又羞耻了,嗤地一笑,站起身说,“看我。”

谢澜保持着直身端坐的姿势,诧异地抬起眼。

在他的注视下,姜鸾展开身上绚丽华美的长裙,原地转了几圈。

她兴起时跟大白小白两兄弟学了点胡旋舞,脚尖轻巧地几下便旋出了虚影,百鸟朝凤的缂丝裙摆在风中猛地往半空荡起,名贵纤薄的织物在阳光下美得惊心。

随心所欲翩然胡旋的年少贵女在众人视线里惊鸿一瞥,满山的肃杀秋色都被那瞬间的光华压了下去。

在场众多的少年郎君久久地挪不开眼,就连远处交谈的几位重臣也停下了话头,视线望了过来。

姜鸾才不在乎别人盯着她想什么,转了两圈便停下,华贵轻薄的缂丝长裙摇曳着落下,笑吟吟地坐回去对谢澜说,

“行了,别气了,不就是说了句花蝴蝶。你看见了没,这儿最大的花蝴蝶是本宫呀。”

谢澜从未见过这般性情的贵女。

落在别家女儿身上会被指责不庄重的动作,被她做起来却理所当然,这世上仿佛没有什么能束缚她的东西,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世家钟鸣鼎食供养出的郎君,从小见识多了华贵美物,对美的感知格外敏锐,谢澜的视野里还残余着刚才惊鸿一瞥的惊艳,抿着薄唇,视线从面前摇曳晃动的翩翩百鸟裙摆转开。

他乍然开口,以极其严肃的语气说起正事。

“半个月前,家族里召了臣去,说起……”

“皇太女殿下入主东宫不久,正在挑选东宫属臣,是各家儿郎入仕的好机会。在东宫随侍几年,再平调去三省六部,晋升容易得多。家族知道殿下对臣青睐,叮嘱臣借着秋日宴的机会,多多接近殿下,调入东宫。”

姜鸾越听越纳闷了。

“东宫有几十个官职空缺,最近是在扩充挑选属臣。但我跟淳于说过,并没有明着传出选拔消息,都是先挑中了人,再一个个地调过来。谁把消息传给谢家的?”

谢澜沉默了一阵,如实回答,“各家都看着东宫的动向。此事人尽皆知。”

姜鸾感觉有点牙疼地吸了口气。

想想不对,又追问,“挑选东宫属臣,为什么谢家会让你穿戴得一身鲜亮,孔雀开屏似的过来?还有其他各家。”

她抬手指了指周围,“你们几十家不是一个姓吧,怎么都不约而同,想到一起去了?”

谢澜默然不答。

谢五郎打定了主意不开口的事,无论姜鸾怎么拐弯抹角地问,他始终一个字也不说,在秋风里端坐成了一只没长嘴的精细玉雕。

姜鸾:“……”

两边正面面相觑时,耳边鼓乐声大作,百官起立迎驾。

御驾莅临龙首原。

新帝姜鹤望今日神志清醒,虽然精神倦怠,还是坚持来了。

深秋风大,他穿了身极厚实的朱红色龙袍常服,皇后顾娘娘在身侧跟随着,挺直脊背穿过山呼万岁的百官人群,还算稳当地落座正中央的主位。

姜鸾见二兄面色不好看,就知道必定是强忍着咳嗽,一时半会儿说不了话。

几位辅政大臣也发现了。

王相和裴显双双起身去了主位前,低声问了几句。新帝再也忍不住喉咙里的麻痒,剧烈地咳嗽起来。

旁边的御前随侍赶紧捧上玉盅,里面装满了美酒,给圣人压惊。

这是提前说好的。

姜鹤望在八月初十那夜落下了心病,从此不能喝水。不只是水,清亮无色的液体都不能入眼,看多了就会引发全身颤抖,严重时甚至会引发癔症。平日里进食喝的都是浓汤。

今日玉盅里盛的是紫色的葡萄酒。

姜鹤望说不了长篇大论,便撑着站起身,高举瓷杯里的葡萄酒,勉强说了句,“众多卿家,今朝的秋日宴……咳咳,随意尽兴!喝酒!”

在场众多文武百官齐齐起身端起酒杯,轰然应下,各自推杯换盏,龙首原的秋日宴总算热闹起来。

姜鸾盘膝靠着食案坐着,手里捏着精巧的小玉杯。

这是裴显刚才远远地回望了她一眼,随后特意吩咐下来给她准备的半两酒杯。

一小口一盅,对比起旁边坐着的朝臣食案上的双耳大酒盅,简直像是女娃娃屋里摆设的玩意儿。

在她对面,聚拢着七八名穿着锦绣华服、名字都叫不上来的少年郎君。有的脸上敷了粉,有的身上熏了香,姜鸾被他们围在圆圈中央,只觉得鼻尖痒痒的,忍不住想打喷嚏。

“别挤过来,一个个地说话。”姜鸾抬手拦住他们靠近,懒散地把玩着小玉杯问,

“你们今日接近本宫,都是想做东宫臣属?是家族要你们来的,还是你们自个儿想来的?图什么?说实话。”

越是叫人说实话,越没有人肯当众说实话。

周围陷入了一片寂静。

“都不说话了?”姜鸾轻笑了一声,举起手里的半两小玉杯,没什么歉疚心地说,“没话好说,那就喝酒吧。我喝一杯,你们喝一杯。”

围拢来的郎君们看着各自手里的双耳大酒樽,不约而同得更安静。在四周呼啸的山风的衬托下,简直是鸦雀无声。

一片寂静里,坐在姜鸾侧边的谢澜却冷冷开口了,“臣代他们说。”

“太原王氏,四房旁支嫡次子,王十三郎。资质平庸,文武皆不出众,家族征辟入仕轮不到他,只有生了皮囊不错,今日打算接近皇太女,凭着一副好皮囊搏一搏,在东宫谋个官职。”

话音刚落地,被他提起的王十三郎已经羞愧得无地自容,掩面而退。

“当今皇后顾娘娘家族里的幼弟,顾六郎。资质平庸,连皮囊也生得平庸,勉强能写几篇文章,在乡郡中小有薄名,便眼高于顶。入京不久,四处碰壁,今日打算接近皇太女,在东宫谋个官职。”

被当众点名的顾六郎脸色涨得通红,从人群里抢出两步,指着谢澜狂怒道,

“谢五郎!你也不过是依仗着四大姓的门楣出身而已,有甚好得意的!如今京城的四大姓也不是从前的四大姓了——”

姜鸾不耐烦地敲了敲桌案,喊龙首原当日值守的禁卫过来。

“长得丑,嗓门还大,当着本宫的面咆哮无礼。我不想看他,把这厮拖走。”

巧了,今日龙首原的值守主将是薛夺。

薛夺又不是个什么软脾气,管你是哪家的祖宗,一声令下,他都敢动手。更何况只是个没有入仕的外戚。

过来二话不说,干脆地一挥手,身后两名北衙禁卫,一左一右把顾六郎直接拖出了宴席地带。

众目睽睽之下,颜面扫地。

姜鸾护着谢澜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围拢的几位郎君再不忿,表面上也不敢再对谢澜出言放肆,规规矩矩地喝了酒,报了自家姓名来历,当然,最后都会客客气气地说一句,

“仰慕殿下贤名,愿为臣属,为殿下驱使奔走。”

“就该这样,说话听起来顺耳多了。”姜鸾满意地听完,叫其他几个都散了,单点了崔氏的一位少年郎君近身说话。

唇红齿白的少年郎君,是崔氏排行最小的庶子,生得稚气,问起来也才十六岁,家里刚放出来历练不久。

姜鸾问起崔氏撑立门户的崔四娘。“今日怎的没见到你家女公子过来?”

崔小郎细声细气地回答姜鸾的问题,

“四姊原本是要来的。后来圣人传下了口谕,借着秋日宴的机会,要替皇太女殿下挑选合适的驸马,四姊便让臣过来了。”

听到‘驸马’两个字,姜鸾轻轻“嗯?”了声,笑了。

她侧身望向旁边的谢澜,“不是说借着秋日宴的机会,让东宫挑选臣属?怎么又变成挑驸马了?”

谢澜端正地跪坐在半尺外的矮案后,又成了个精雕细刻的玉雕,浑身上下唯一会动的就是被风吹起的衣摆。

看样子就知道,从他嘴里一个字也问不出,姜鸾干脆地放弃了。

崔小郎年轻面子嫩,姜鸾转向他这边,好声好气地哄了他几句,崔小郎微红着脸,吭哧吭哧地说,

“说是两件事,其实也可以当做一件事,总归待选的都是同一批人。借着今日的秋日宴,东宫挑选臣属,同时也挑选合适的驸马。”

姜鸾终于听明白了。

把她给气笑了。

“挑选东宫臣属,和本宫挑选驸马,两件不相干的事并在一起做,还真是……独辟蹊径,出人意表。”

她把朝中有名有姓的人物挨个盘算过去,“这种不着调的事,但凡是个朝臣都做不出来,就连裴中书也做不出来。听起来像是……二兄惯常的想到哪儿做到哪儿的做法啊。”

被她自己猜出来了下诏令的正主儿,谢澜终于开口,清冷地劝慰了一句,

“圣人真心疼爱殿下,传出口谕,借着这次的秋日宴相看驸马人选。虽然不利于选拔贤才,还请殿下||体谅圣人的心意,无需气恼。”

“我气什么。”姜鸾忽然笑了。

她悠然坐好,有滋有味地喝了一杯半两果子酒。

“有件棘手的事原本还不知道如何开口,借着今日的秋日宴,满园的姹紫嫣红,不就能顺利开口了吗。”

——

裴显此时正在和新帝说话。

姜鹤望苍白面色上带着剧烈咳嗽后的红晕,指着被众多郎君们包围的人群,带出点笑意,

“那么多的年轻俊彦,希望阿鸾……咳咳,可以顺利选出心仪的人选罢。”

他虽然人登了基,从前当富贵闲王养成的碎嘴毛病改不了。

“朕不担心二妹阿鹭,朕更担心阿鸾小丫头。阿鸾的眼光向来挑剔,性情又不是好说话能包容人的,朕有点忧心,咳咳……满场俊彦,也不知哪位能入了她的眼。”

“陛下不必担心太过。”裴显冷眼旁观到现在,不咸不淡地道,“皇太女殿下身边不是早坐了一位。方才还为他起身胡旋了几圈,显然是最中意的人了。”

他喝了杯烈酒,视线往斜对面瞥,一眼扫过皇太女专属的坐席处,又看见姜鸾把崔家的小郎君召进说话。

刚刚入仕的唇红齿白的少年郎,跪坐在身侧,因为是庶出的身份,起先神色还局促不安,姜鸾温声细语极耐心地说了几句,便自发靠近了几步,冲着姜鸾露出明亮的笑容。

裴显心里忽然想起了一句话。

某日在他的兵马元帅府,姜鸾和他对坐吃席,当时他们还算是‘舅甥情深’,说话彼此不拘随意。中途借着酒意,她说了句——‘我就喜欢长得好的。’

酒后吐真言哪。

他放下酒杯,淡笑一声,“刚才拖出去一个,因为‘长得丑’。如今召近身一个,多半是因为生得好。”

“比起眼光挑剔,众多郎君入不了眼,臣更担心的是……以皇太女殿下喜爱美色的性情,今日会不会来个左拥右抱,震惊朝野。”

裴显的一句话,是新帝姜鹤望从来没想到过的局面。

他呆了呆,定睛仔细去看——

姜鸾左边端正跪坐着清冷如玉的谢澜,右边跪坐着唇红齿白的崔小郎,岂不正是个左拥右抱的局面?

新帝被酒呛住了,剧烈地咳嗽起来。

不远处坐着的顾娘娘瞬间惊起,奔过来替他抚背。

姜鹤望咳嗽着道,“叫……咳咳,叫阿鸾过来,朕要和她说话。成……咳咳……成何体统!”

不等左右内侍飞奔去传唤皇太女殿下,姜鸾自己倒过来了。

捏着她独一份的半两小玉杯,先敬了二兄的酒,随后亲昵地跪坐在御座前,扯着二兄的龙袍大袖,也不避讳地附近坐得近的几位重臣,撒娇地摇了摇,

“今天满山满眼的俊俏郎君,个个打扮得华丽好看,就跟相看宴似的,一看就知道二兄的心意了。”

眼看姜鹤望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姜鸾又接着悠悠然往下说了下半句:

“——但阿鸾最想要的人,偏不在这里头。”

在裴显的无声注视下,她张开白皙的手掌,比划出四根手指头,笑吟吟地竖起给二兄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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