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节

她说:“我是个很念旧的人,教过的孩子们送了我东西,总也舍不得扔。日积月累的,不知道占了多少地方,前几年终于扔了一些,但夏梦的怎么也不舍得。”

知道是夏梦的,官泓连手上的力气都用得小了些。他将之带回客厅,坐在桌边慎重其事地打开。

里面的东西其实不多,一张字帖,一幅彩笔画,时间过去太久,纸张早就发黄发脆,让人怀疑稍微一碰是不是就该坏了。

老师说:“这些数字,是梦梦中班时写的。那会我才到他们班,发现这孩子每次交上来的作业都是黑乎乎的。找她来问为什么,她说是因为领的铅笔上没有按橡皮。我说她说谎,一人一支铅笔,偶尔是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可哪能次次都这样,一定是她懒得擦就用手涂了。

“她那时候像个萝卜头,身子很瘦,头很大,黑漆漆的眼睛里含着泪,很委屈又忍着不肯掉眼泪。我觉得一定有情况,就重点观察了一段时间。小孩子是很单纯的,但也很容易受大人影响,不知道哪个家长先出言不逊,班里的孩子都拿她没爸爸的事情排挤她,每次发铅笔都挑短小又没橡皮的给她。

“她是敢怒不敢言,大概是曾经抗争失败过,所以每次只敢拿眼睛死死瞪着他们。我就把她拉到了自己身边,给她挑了一支最好的,告诉她以后再有人欺负她,可以第一时间告诉老师。她又高兴又感动,拿着铅笔第一次写了张不黑乎乎的字给我,但你仔细看上面一格虚了边,其实是她没控制好掉下的一大颗眼泪。”

官泓不自觉地屏住气,觉得连心跳都慢下来。

是有一格明显泛黄色,纸张也是凹凸不平的。

“翻过这一页,下面是梦梦大班画的。她很用心地跟着老师学了一学年,大班才能画成这样子。学校正好有开放日,邀请家长来幼儿园陪孩子度过一天。她的画被学校选中,要贴到公共区域展览。知道消息那天,她高兴得中午根本睡不着,在自己的小床上翻来覆去。

“画贴出来那天,她拉着我去看了好几次,每次都问好看吗,真的好看吗,妈妈会看到吗,妈妈会喜欢吗。她是一个急于得到表扬的小孩子,每天都掰着手指,等着开放日到来。可是真等到了那天,她妈妈有事没能过来,她就一个人,捧着头坐在学校靠门的女墙上等了一整天。

“我去找她的时候,她忽然笑嘻嘻地看着我,缠着我要我给她一个抱抱。那时候我怀着孕,肚子很大,她其实已经很少提出这样的要求。我知道她不高兴,抱了抱她想给她安慰,无意看到她身上有一些淤青。问她怎么回事,她一直摇头,那时候我大概能知道,有些人的欺负,她是怎么都不愿意告诉老师的。”

第79章

一席话说完, 官泓眼睛都有些湿润。他慌慌忙忙地快速眨了眨眼睛, 才勉强控制住了,没有让自己失态。

老师又说:“现在我将梦梦的这两样东西交给你, 希望你每次看到就会想起那个瘦弱的小女孩,好好保护她爱她,在她做错事的时候尽全力包容她。”

一时间, 这两张薄薄的纸片如同有千金,官泓捧在手里觉得沉得压手,就好像捧着一整个她一样。

老师不是夏梦的妈妈, 甚至不是亲属不是挚友, 但在这么多年的交往里,她未必没有将夏梦当成自己的孩子,看重她,也深爱她。

官泓知道,这是她对他的另一种认可, 她在用这种方式将夏梦交付于他。

官泓将那两张纸重新包回去,十分仔细又珍重地按平外面的牛皮纸, 在“夏梦”那两个字上来来回回抚摸过。

官泓随即跟老师说:“梦梦的情况我一直觉得自己足够了解,但她很少提小时候的事, 我一直没想到她有这么的不快乐。”

老师静默片刻, 说:“人生本来就是这样的,对不对, 没有人能真正肆意的生活。”

官泓点着头:“但每次提起你, 她总是十分轻松, 你给了她一段值得回忆的往事,在这一点上,我真的特别谢谢你。”

老师笑一笑,很谦逊地说:“其实真的只是一点小事,是梦梦自己把它看得很重。”

官泓说:“能在人低谷中拉一把,不管那力气再小,也是能救命的。我当然该替她谢谢您,她在你身上找到了很多缺失的母爱。”

老师却忽然摇了摇头,说:“对于她来说,不管我对她的关心有多重,她的内心深处还是非常依恋自己的妈妈。”

官泓看着她,眼神飘忽,脑子是加速的机器,在接收和运转。

“不管妈妈对她怎么样,在她的心里,都占据着很重要的位置。不管是在幼儿园里,还是长大之后,她都想尽了办法吸引妈妈的注意。”

老师忽然顿了顿,问:“……梦梦叛逆期的那些事你都知道的吧?”

官泓又看回她,点了点头 :“离家出走是吗,有好几次。”

老师叹声气:“我听到的时候真的急坏了,跟着我爱人到处地找她。第一次把她找回来的时候,她那一脸又期待又失望的样子,真的让我很心疼。

“一个人孩子如果缺爱,会出现很多极端的行为,但可能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其实所有的初衷都是为了做给自己的父母看。

“让他们失望也好,打骂也好,都强过漠不关心。”

官泓突然就想起几年前,两人的那次争吵,他在无法控制双方情绪的情况下,立刻选择一走了之。

那时候只是抱着一种很单纯的想法,空出一段时间,让彼此冷静一下,仔细想想彼此之间该何去何从。

留在国内的夏梦,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能折腾,他三天两头就要从助理那听到她的种种消息。

离家出走仍旧是她的拿手好戏,可是这次消失的时间并不长,甚至没等他找她,她的认错电话就拨了过来。

二十几岁的人,渐渐成熟,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女孩了。见识过城市的繁华,人情的冷暖,受过伤,吃过亏。

也在物质条件充裕的生活中度过了很久。

人容易在低潮中彻底堕落,是因为没有更好的选择。但只要见到过一次光,就再也舍不得走进那个漆黑的深夜。

她或许还想复制几年的自己,却在迈出的一刻发现,如果不回头,就会又一次陷进那个迷雾缭绕的深渊。

而在这个车水马龙但比任何其他地方都冷漠的城市,她除了回到那个冷冰冰的家,依靠他,就没有另一条路可走了。

夏梦终于在经历种种后彻底长大,学会了谨慎的思考,隐忍中妥协。可这样的一份退让,让他觉得心疼。

厨房开了抽油烟机,轰轰隆隆的声音像炸开的雷,夏梦一边说着要他们换个新的,一边又被这声音逗得哈哈笑。

老师给官泓添了点水,说话前先回身看了看厨房的方向。她声音不高,问:“梦梦现在跟她妈妈的关系还好吗?”

官泓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只看表面,她们仍旧针尖对麦芒,但也没有之前那么冰冷,一年到头连个电话都没有。

官泓想了想,说:“现在的话,其实还不错。两个人没以前那么僵了,阿姨她也开始关心起梦梦了。”

老师轻声一叹,说:“是吗,那真是进步不少了。以前好几次我都想报警,是梦梦求着我,让我不要这么做。

“有时候我挺不能理解的,梦梦这么漂亮的孩子,怎么会被欺负成这样。她的叛逆也不是一出生就有的,孩子的性格形成和家庭有很大关系。”

官泓点头:“她现在懂事多了。”

两个人都笑起来,老师的眼神更加柔和,说:“梦梦还跟我保密呢,只说自己在外面很好,却绝口不提有男朋友。

“等告诉我的时候,说你们已经打算结婚了。再往深了问,说是已经谈了好几年,我真是一点都没想到。”

官泓说:“是我不对,没有早点让她放心。”

“谦虚了,我看你就很好。梦梦是个有眼光的孩子,能认定你,一定是因为你各方面都很好。”

官泓有几分惭愧:“还要继续改进。”

官泓到底是放心不下身为厨房杀手的夏梦,洗干净手便一头钻进厨房忙碌,最后连老师爱人一起赶出来,他们俩相互配合。

夏梦手里用得钝钝的刀,到了官泓手里就好用无比,他一手扶着蔬菜,一手拿刀,微微俯身,表情轻松里带着认真。

夏梦倚着流理台,抱着双手朝他看了好一会儿,眼睛一刻都舍不得离开,只想把这一刻拓在眼里,烙在心上。

官泓忽的向后扭了下头,跟她四目相对,问:“是不是觉得你老公,就算是做菜的时候也是一样的帅?”

老公……夏梦噎了一口唾沫,捂嘴咳嗽几声。

官泓被这反应弄得很没面子,问:“干嘛,你还敢有其他意见是不是?”

夏梦拍着胸口,压制下这股难受劲,说:“没有,没有。但你这个人也太自恋了,有谁一上来就夸自己的。”

官泓:“那是因为他们不够帅。”

夏梦直笑:“行吧,算你厉害,背影是挺迷人的。”

官泓没被岔开话题:“还没承认我是你老公呢。”

“……”这要怎么承认才好啊?

官泓朝她勾了勾手指头:“喊一声老公。”

“……”夏梦又被噎了下。

官泓:“这么为难?”

夏梦:“之前没试过。”

官泓:“你连更恶心的都喊过我,这个却不行?”

更恶心的?狗蛋宝宝吗?

夏梦:“不觉得啊,狗蛋很亲切的。”

官泓眉心一皱,告诉她他没开玩笑。

夏梦嘴巴张阖好几下,才艰难吐出个:“老——老——”她再不肯往下说了,捂住嘴,一个劲地摇头。

声音从手指缝里流出来:“这是在别人家里唉,这么有意义的称呼这么可以喊得这么随随便便?”

她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样子还真让人生不出气来,官泓妥协:“既然这样,那今晚回去你跟我说?”

夏梦疯狂点头。

官泓:“在床上说?”

夏梦一下扑过去,蹦着跳着要捂他的嘴,心虚地向外看:“你这个abc到底懂不懂什么是含蓄啊!”

官泓笑起来,挥肘将她推到一边去,亮着冷森森的刀锋道:“我手里这东西快着呢,你离我远点。”

“怕控制不住把我给剁了?”夏梦戳着他胳膊:“你胆子越来越大了,一言不合就要对老婆动手。”

官泓反唇相讥:“谁说你是我老婆?”

夏梦:“……”

官泓:“我喊过吗,你自封的吧?”

夏梦:“……”

夏梦默默抠了会指甲,说:“那你刚刚和我老师谈什么了,说了那么久,看起来还挺高兴的。”

官泓继续切菜:“谈你小时候尿床磨牙跌跟头,内容翔实生动活泼有趣,当然要多聊一会儿。”

夏梦:“……你一天不怄我就难受是吧?”

官泓嘴角眉梢都是笑意:“好了,不逗你了,确实是谈了一些你的事,不过还是等咱们回家再说……在床上说。”

夏梦无语,还说不逗她呢。

夏梦又倚回老位子,继续围观官泓一个人的表演。

中途看得累了,摸出手机无聊地刷网页,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道:“她一定跟你说我那时候的事了,你也不用太听她的,她就是太感性了。”

官泓随口应了一声。

“其实那时候的日子也没那么难过,小孩子嘛,有一点点事情就觉得好像天塌了一样,其实现在想想,真的也没什么,早就无所谓了。”

官泓仍旧只是敷衍。

夏梦忽然在后面“哎哟”一声,十分凄厉。

官泓以为她碰到厨房里哪边锋利的东西,心都颤了下,随即连忙放下刀,转身去问:“怎么了?”

夏梦朝他嘿嘿一笑,仰起一张无辜的脸:“没有什么,就是你看,我指甲刚刚划屏幕的时候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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